第38章

林晗牢牢扣住贺云霆的手, 用了些力, 往对方的指缝中挤, 几乎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贺云霆像是知道林晗能读心似的，还是想逃, 却被林晗死死握住，无法松开。

他的心声也接连不断地涌入林晗耳畔，从自责到悲痛，每一句都没有漏掉。

林晗抿着唇，一时没有开口。

对方告诉过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就差点忘了，贺云霆也一样是个普通人。

贺云霆的心声中甚至开始出现林晗没有听过的名字，都是曾经在战场上失去性命的军士。

对方也许只是一个再普通也没有的士官，贺云霆却一一牢记, 然后在此刻近乎自虐地从记忆里挖出来, 再将这些名字往心口里戳。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次有部下牺牲, 贺云霆都要这样鲜血淋漓地循环一遍，但他至少知道，不论哪一次, 贺云霆都一定像现在这样，面上冰冷无情，好像不会被这样的情绪左右分毫。

只因为他是立于巅峰的领袖, 他的欢乐与喜悦就合该被责任与诘问埋葬。

可他就应该如此么？

“将军。”林晗收紧了手指的力度, 清晰感受着对方瘦削的指骨和手上的薄茧。

他叫着贺云霆, 却又不知从何安慰。

他本想说他懂得, 却无法对着这样的贺云霆开口。

“你看看我。”林晗说。

而贺云霆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抗拒与林晗对视，好像在逃避什么，他偏过头，脸色冰冷得不像话，唇线绷得很紧，目光闪烁。

【我连看他都不敢。】

林晗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想宽慰对方，却不能以这样的形式。

贺云霆没法闲下来，他还有太多事要处理。

他的通讯器响个不停，林晗知道还有太多地方等着他，在此刻他连休息都是一种奢侈。

林晗慢慢松开了贺云霆的手，低下头去，也不再要求对方与自己对视。

他朝贺云霆笑了一下：“将军先去忙吧。”

如果此刻别的安慰都无法奏效，那么自己至少还能对他微笑。

贺云霆低低地应了一声。

而直到他关门离开时，也都避开了视线，没去看林晗。

听见关门的声音，林晗心里说不上难过，只是有些心疼-

林晗尚且能服用营养剂、休息调整，贺云霆却不行。

毕竟已经到了边区，即使已经出现了牺牲与伤亡，但一切却不能因此停下来。

陆安和再难过，也不得不接过季萌剩下的工作，真相要查，但事情不能发酵得太大，演习也不能停太久。

而在这之前，他和贺云霆走到了那名“杀人犯”面前。

战舰中有一个简化后的审讯室，M21机甲的机师就被关在里面。

他叫严铭，经历过一整天的精神打击，他现在已经变得有些神经衰弱，在五人询问的这段时间里，他不停地在自言自语着，内容无非还是那几句话。

两人进去时，闻天尧明显表示出了想要跟随的意思，可这次贺云霆态度异常强硬不说，连陆安和也没了往日打圆场的习惯，只是沉默地看着贺云霆拒绝对闻天尧表示拒绝。

王室的权利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如果闻天尧硬是摆出自己王子的身份硬闯，贺云霆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但最后闻天尧还是没进审讯室，只是眼神游移地说：“如果上将跟那名士兵有话要说，那我就不进去了吧。”

贺云霆却不吃他这套，一言不发地跟陆安和进了审讯室。

两人走到严铭面前时，对方明显激动了起来，但口中还在不停地重复着：“我没杀人，上将，我没杀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询问中，严铭的精神越来越紧绷，到后面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

“我家庭情况不太好，我知道如果进了基地，至少能好好地养活家人……我一开始的目的，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于是我进了基地，我真的想努力做好，想努力做到第一。”

“但是，我们不管怎么努力都赢不过祁嘉木，我承认对他有偏见，我不喜欢他那副模样，可自己的实力又不如他……渐渐地，不少人开始排挤他。”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家人变得奇怪起来。上次探视，我母亲神神秘秘地来找我，说我只要在第四轮实训中表现亮眼，就一定能进基地，他们也会以我为骄傲。”

“我跟母亲说，祁嘉木太强了，我怎么可能做得比他还好。结果她说，没关系，你换个目标就好了。”

“我承认有被蛊惑到，因为能压过一直遥遥领先的第一名，谁不心动呢。”

“她告诉我，只要在第四轮中追着监测机甲，追着他攻击，用最高的攻击等级，这样命中率能高很多，而且模拟弹也不会造成伤亡。只要击中了红莓，她保证我就是演习中最优秀最耀眼的机甲。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是我的家人一直这样告诉我的……”

“你确实成了最耀眼的那一台。红莓因为相信不会有人真的开最高攻击等级来对付他，甚至最后一刻，开的防御盾都是最低的，这才没躲过去。”陆安和冷冰冰地说，“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给你说这些？又是哪里来的信息？据我所知，你没有来基地之前，一直生活在Q区吧。”

严铭嘴唇猛地颤抖了起来，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个事实：“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那天她一来就跟着说了这些，我承认因为总被祁嘉木压着，没有立刻想明白这个事实……”严铭好像这才想明白，“当时她的语气听上去太蛊惑人，我没想到……”

严铭倏地站起来，手撑在桌上：“那母亲人呢？她说不定被什么人控制了，中校，快派人保护她，肯定不会错的！”

“晚了。”一直沉默的贺云霆只说了两个字。

“从你成功击中红莓的那一刻起——”陆安和也别过眼，“当我们联系上你在Q区的家人时，发现他们都已经……”

没了呼吸。

他没说下去。

严铭也没让他说下去。

一小时后，贺云霆与陆安和走了出来。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严铭痛哭失声的背景。

这太奇怪了。

除了严铭，所有准机师的家庭背景又重新排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意外。

究竟是谁在暗中做推手，竟然能肯定到利用严铭的嫉妒心理，笃定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袭击红莓？

又或许说……

从登舰一开始，就有一只眼睛在牢牢地盯着他们。

他们又重新陷入被动。

两人已经很久没合眼了，可好像都不觉得累：“我……我去处理一下老季的遗体。”

他没等贺云霆说别的，立刻补充道；“求求你了老大，让我一个人去吧，我再跟他说说话。”

边区离帝国实在是太远了，现在的情势又太不明朗，连完完整整地将他带回帝国，陆安和都不能保证。

贺云霆看了他许久，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林晗没想到贺云霆会到观测室来。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在做完所有分内工作后，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又或许是别的理由，林晗还是来到了几天前这个房间。

那时候一切都还很平静，星空也近在咫尺。

林晗觉得有些恍惚。

而在恍惚间，他听见了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贺云霆就站在他面前，好像也对他会出现在这里感到惊讶。他的脸上几乎看不见什么怠色，许久没休息了，他的军服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皱褶。

两人对视着。

明明几天前林晗还抱膝坐在这里，对贺云霆伸出手，让他拉自己一下，可半天前，两人的气氛又变得微妙而古怪，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休息吗。”最后还是林晗先开了口。“将军好像还没睡过觉。”

贺云霆的嘴唇很轻地动了一下，摇摇头。

“林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明明看不见星空。

林晗思考了一下：“因为这里安静。”

像一个秘密基地。

贺云霆没有接话，林晗看着他的表情，终于从一丝不苟的面容中，捕捉到了些许怠色。

“……没有进展吗。”他试探着问。

贺云霆说：“算是。”

林晗仍跟之前一样，抱膝坐在地上，仰头看贺云霆：“或许将军可以考虑让我帮一帮忙……”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除了闻天尧，他也不知道谁最可疑。

祁嘉木吗？还是其他人？

林晗思考着，却见贺云霆向着自己走了两步，停在他的面前。

贺云霆垂眸看他：“林先生。”

“我之前说，到了战舰上，你紧跟着我。”贺云霆放慢了语速，“可以么。”

他不知道下一秒又会有什么意外了。

林晗自然没忘记这句话。

可现在贺云霆的语气听上去没了之前的笃定，反而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连他也在害怕被拒绝吗？

他是不是还是没法释怀季萌的死，还在自责中反复拉扯，最后折磨自己？

他是不是总是这样？

林晗在这一刻像是重新感受到了半天前对方心中的悲痛，再看向贺云霆时，眼中便多了点不忍。

他忽然很想抱一抱他。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将军。”林晗叫他，“可不可以凑过来一点。”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软，就像几天前，他叫贺云霆拉自己一把时那样。

林晗仰起头看他，嘴角带着笑。

贺云霆不解其意，却还是听话地走过来，再俯身。

于是林晗一伸手，便很轻松地将对方抱住了。

这个拥抱无关情爱，林晗在这一刻也不想询问对方对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即使他现在没有戴手套，他还是会听见对方的心声。

但比起这个，林晗更想单纯地给他一个拥抱。

贺云霆像是愣住了，在被他拥住后很久，才缓慢地变得不那么僵硬。

“没关系的。”林晗说，“就抱一下。”

他其实想说别难过，想说自己也在，可当他将手放在对方背上时，又忘记了这些冗杂的安慰。

“林先生。”贺云霆低哑的嗓音从林晗耳后传来，像松林薄雾间最清澈的一捧雪，因其悬于空中而显得高洁，却又因其高洁而变得冰冷又难以融化。

“你会读心术么。”贺云霆嗓音中的悲伤并不浓烈，与他此时的心声一样。

【他会听见我心中所想么。】

【他会看见我的懦弱、洞悉我的卑劣么。】

【他会因为这些，最终连一个拥抱也不愿给我么。】

林晗沉默着，他不仅能听见他在想什么，甚至因为两人触碰过太多次，他几乎可以与他产生些许的共情，看见他牢记住所有牺牲过的军士，再在心中为他们立一块碑。

“……我不会。”

林晗张了张口，却无法将这个事实告诉贺云霆。

他无法再在他心头插上一刀，血淋淋地让对方再重复一次这样的心路循环。

贺云霆像是被安慰到了，抱住林晗的双手紧了紧，头埋得更深了些。

林晗感知着环绕住自己的温暖，耳畔却是贺云霆不断苛责自己的心音。

即使自己努力过，贺云霆还是没法完全释怀。

这个男人好像从来都寡言冷漠，好像什么事都伤不到他分毫。

他连笑都不会，却在他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全部的脆弱暴露在自己面前。

林晗觉得心脏好像被一根无形的丝带拴住，牵扯时泛起酸软的疼。

他像第一次两人拥抱时那样，用手轻拍着对方的背脊，小声坚定地说着。

“——但你无往不胜。”

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林晗忽然被整个搂紧，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但很快，对方像是怕伤到他，又很快松开。

林晗心脏像是被揪了一下，那些心疼便更细密地渗进胸腔，他抬起手，指尖攀上贺云霆的脖颈，手臂用力，将他拉向自己，直至两人心跳都溶在一处，共同起伏跳动，那些伤痛就可以被一分为二，不再被对方一人背负。

“没关系。”林晗紧紧抱着对方的脖颈，再一次对他说，“难过也没有关系。”

“你无往不胜。”

贺云霆许久没有说话，也不像之前那样，拼命地想要挣开他。

直到过了很久，林晗终于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回应。

“……嗯。”

贺云霆像是终于累了，最后索性放纵了自己一回——

他膝盖半跪在地上，还是没舍得将身体全部的重量覆上去，便以一种虔诚又克制的姿势，陷进林晗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