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杀青

《先锋》的最后一幕戏,是顾雁声从险恶的沙漠死里逃生回到战场,却被黎国一个普通的士兵嫌碍事顺手捅死,死得极为随便和唏嘘。

但拍摄的时候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地拍,背景音乐、场面构图、镜头运动都要营造出意蕴深厚的氛围来,可以说这是整部电影的戏眼。电影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就看这一幕戏的效果。

这一幕也是整部电影耗资最多的,将会上场大量群演,加后期CG特效、高空航拍镜头,力求最大程度表现出战场的厮杀和悲壮,同时兼顾电影美学,每一秒都在烧钱。

作为唯一出镜又没有台词的主演,陈岱川压力很大。

顾雁声死前的短短几秒,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是剧本没有写明的,实际上也没有办法写清楚。

陈岱川很早就在琢磨,到了这一幕戏到底该怎么表现。他也的确琢磨出了好几种方式,但明显不如人意。

这一条来来回回拍了三天,重复了几十次,有悲怆到让人落泪的,有绝望到让人窒息的,有空洞到让人揪心的,也有释怀到让人心疼的……不夸张地说,人类所能拥有的情绪都被陈岱川演绎了遍。

但演完了之后,监视器前的印西始终都是眉头微皱地摇头。

陈岱川自己就更不满意了,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因为扮相的狼狈,使得脸上神情的灰色如同紧迫压城的乌云。

陈岱川走到监视器前,和印西一起看了下刚刚那一条的回放。

情绪饱满而浓烈,放在任何一个电影里都是值得称道的经典镜头,但还是没有达到陈岱川想要的效果。

陈岱川轻微地叹了一声。

印西作为导演,也没法帮上陈岱川更多了,只能空洞地安慰:“要不歇两天,找找感觉再说?”

“已经找了这么久,歇两天也无济于事。”陈岱川无奈地摇摇头。

李从一看他们这么压抑,活跃气氛道:“要不直接趴着扑街吧,别露脸了,留白让观众自己想象去。”

印西和陈岱川都忍不住失笑。

印西还颇为认真地点评:“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背对着天空死去,象征了顾雁声命运中永远看不到天朗气清的悲哀;脸朝泥土,其实是他这一生的真实写照,他实则一直活在泥泞中,死也要回归泥土……”

印西说不下去了,和李从一配合默契地笑到前仰后合,动作和笑声都非常夸张。

陈岱川陪着强颜笑了笑,接着找了个要去休息的借口,去偏僻的无人角落坐着。

天色昏暗了,夕阳下沉,一天又即将过去。

印西给李从一使眼色:“去安慰安慰他。”

他不说,李从一也是要去的。

李从一在陈岱川旁边坐下,这是一个略高的小沙丘,坐在上面,能看到滚圆的太阳一点点坠落。

“我死的时候,特别难受。”李从一说,“主要是你给的毒药质量不是很好,味道苦就算了,到了肚子里就跟硫酸一样在腐蚀,不过好在见效还挺快,没疼上多大功夫就一命呜呼了。”

陈岱川很无奈地再次强调:“毒药不是我给的。”

“行吧,都怪高璋。”李从一从善如流地点头。

“其实在八王起兵的那天夜里,我就预感到了死亡的气息,怎么说呢,就像是起雾,一点点地弥漫到我的周围。我坐在那看着雾气涌过来,但却没办法躲开。”

李从一说起那时感受,语气冷静到更像一个局外人:“等到它真的沾到了我的身体,我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一点儿也升不起抗争的念头,只会怪自己、怪老天,却从不会怪罪死亡。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强大的原来就是死亡,强大到即将死亡的人都不会去咒骂它。”

陈岱川转头看李从一的侧脸,荒凉的戈壁反射着橙红黄昏,夕阳在他的脸上留下行走的痕迹。

李从一感觉到他的注视,扭过头来粲然一笑:“说说你怎么死的吧,给我点安慰。”

像是一朵露重霜冷的花被柔风撞了一下,陈岱川的眼神如同花叶缓缓打开的姿态。

“我是被你哥哥李旦给杀死的。”

李从一想了一下,还是没想起李旦这号人物的具体形象,他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南宣,从被送到南宣做质子时,他就和那群所谓的亲人没了任何瓜葛。

“说被他杀死也不尽然,那时候我已经负了很重的伤,是他给了我最后的致命一击。”陈岱川垂眸一笑,“沙场纷乱,刀枪无眼,我就算是太子,命也不比谁更珍贵些。尽管在出征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会死在这一次战役中。”

李从一问:“他用的什么武器?刺的哪里?”

“红缨枪。”陈岱川手抚摸上左腹,“就刺在这里。”

李从一低头看,有点好奇:“我听别人说,前世死的伤口,在今世会变成胎记,你那有胎记吗?”

陈岱川好笑:“没有。”

“那有没有和其他部位不同的地方?比如特别软、特别白或者特别黑之类的?”李从一还挺有科研精神,孜孜不倦地追问。

陈岱川有点迟疑:“这……我还真没注意过。”

“我帮你看看吧!”李从一兴奋起来,“你把衣服撩上去。”

陈岱川觉得幼稚,不想陪李从一闹,但李从一已经上手要帮陈岱川掀衣服了。

他身上穿的是戏服,破破烂烂的行军装束,掀起来还挺麻烦,李从一半天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陈岱川被李从一弄得有点痒,只好又一次屈服在李从一天马行空的念头下,帮他把自己的前襟解开,才能掀起下摆。

远处的印西不放心地眺望,只见两团人影纠缠在一起脱衣服,哇靠了一声,这安慰也太粗暴直接且明目张胆了吧。

李从一羡慕地看了眼陈岱川的六块腹肌,问道:“在哪?”

陈岱川也是回忆了一会儿,才在左腹偏下那找到具体位置,感慨道:“我记得腹部这里被红缨枪刺穿了,李旦下手挺狠。”

当时一定流了很多的血,洇向四面八方,如同猩红的地毯,无声而浓烈地将宣慈从南宣的天地中送走。

然而现在,那里并无任何特殊,和小腹其他的部位一样,皮肤光滑紧致,肌肉沉稳含蓄。

李从一喉结微微滚动,缓缓将手掌覆盖了上去,然后用力地按了按:“会疼吗?”

陈岱川只感觉似乎有一团火炙烤着那里,燎动着所有的末梢神经,焦躁、干渴、跃跃欲动。

陈岱川眼神凝缩,死死地盯着李从一,声音嘶哑道:“现在当然不会疼了。”

李从一又加把力按住:“疼吗?”

陈岱川艰难地摇头,一只手向后支撑着地面,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会疼的。”李从一却有些固执地说,“你仔细想想,会疼的。”

陈岱川浑身一颤,眼里的情欲猛地如潮水褪去,随之喷薄而出的是灵光。

“疼。”陈岱川说。

李从一终于笑了,松开了手,帮他把衣服拉下来。

两人一起站起来,朝片场跑去。

陈岱川喊:“印西,继续拍!”

“这么快。”印西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快。

“把刀换成红缨枪。”陈岱川对到剧组的人说,然后指着腹部,拉着那个杀死他的小兵演员不停地嘱咐,“往这里刺知道吗?一定要用力点,不要怕伤到我。”

小兵演员忙不迭点头。

“这次稳了?”印西一边吩咐各部门开始,一边瞅到空当问李从一。

李从一点头:“应该稳了。”

印西嘿嘿笑:“你的办法还真奏效啊。”

李从一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表情怎么有点猥琐?”

印西又是猥琐一笑。

残阳如血,从天际线挥洒而出,这是最适合情节的自然光,一条再不过,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剧组各部门严阵以待。

印西深深呼吸几次,然后喊道:“Action.”

战鼓声冲上云霄,两方军队与其说主动打杀,不如说是被历史的洪水冲击得被动挣扎,拼命挥舞着刀枪,如同溺水的人向上求。

随着战争的愈发激烈,阵型不断变换。

想绕过战场、去黎国后方军营的顾雁声依旧被裹挟进人群的洪流中。

顾雁声跌跌撞撞、手脚无力,拉住一个黎国士兵,喊道:“带我去见……”

黎国士兵杀红了眼,战场的喧嚣已经让他如坠地狱,早认不出顾雁声,理智全无,根本没有思考,反手就把红缨枪捅向顾雁声的腹部。

时间在这一刻褪去色彩,失去声音。

奄奄一息的顾雁声向后轰然倒去,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的眼里,倒映着黑暗之前的最后天空。

升降摇臂架上的摄影师紧跟着给上俯视下去的特写镜头。

监视器后观看的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他们第一反应是难以相信那居然是人能表现出来的情感。

仿佛有条时间之河在他的脸上静静流淌,宏大无声,摧毁一切,又塑造一切。

随后他们备受震动地想到,这是人的情绪,也只有人才能绽放出如此灵性的光辉,才能凭借一个眼神就承载得起历史。

这就是印西一直渴望但无法说清的镜头!不是单一的情感,不是悲愤、绝望、反思,而是包含了它们但包含其他更多内容的历史的注视!

——那是人类几千年的战争历史、文明历史、生存历史。

顾雁声死前的那一刻,其实超脱了肉体,站在了时间长河的岸边,注视着历史滚滚而去。

镜头一直保持稳定,定格在顾雁声灰败的脸,但画外镜头还在继续,战争没有停歇,厮杀声绵延不绝,别人的鲜血溅到镜头内,溅到顾雁声的身上、脸上。

但这一切,都和顾雁声没有关系了,尽管这么近,但遥远得触不可及。

他的眼神如同火焰即将燃烧到尽头的灰烬,爆发出短暂的光芒和温度,然后彻底熄灭。

死寂,冰冷,最可怕的是,与这世界再无瓜葛。

不像是演的。

这是一次真正的死亡。

然后是缓缓上升的镜头,顾雁声的脸变得模糊,尸体变得渺小,整个狂乱而悲凉的战场入镜。

后期,在这个节点会加上背景音乐,夹杂着沙场上的悲鸣,唱起葬歌。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印西在这一段配乐花了许多的心思,词是作者已经不可考、写给唐代名将封常清的葬歌,名为《封常清谢死表闻》。

曲和演唱,印西特意拜访了上个世纪就已经成名的老艺术家,请他再出山谱曲并亲自演唱。

老艺术家本来是接受谱曲但拒绝演唱的,因为他说他已经老了,嗓音早不复当年灵动,技巧不再,高音上不去,低音也不甚圆转。

印西却坚持让他试试。

没想到,老艺术家阅历深厚的苍老嗓音、不用技巧的歌唱,让葬歌多了一丝更纯朴、本真的情感。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葬歌结束,电影落幕。

而在拍摄现场,看到监视器画面的人都红了眼眶,心里涌动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触动。

陈岱川躺在那里,睁着眼,迟迟没动。

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李从一走过去,喊道:“起来了。”

陈岱川的眼珠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好像被冰封了似的。

李从一心中一阵窒息的抽搐,只有他知道,躺在这里的人是宣慈,已经死了的宣慈。

李从一微笑,蹲下去拉着他的手,用轻柔但明晰的声音喊道:“陈岱川,起来吧。你拍完了,演得特别好。”

神采终于回到了陈岱川的脸上。

陈岱川缓缓一笑,他又活过来了,李从一就在他身边。

真好。

后面还需要补拍一些镜头,比如被红缨枪刺穿的一幕,还要拿掉枪头,重新摆拍一下姿势,后期添上刺穿身体的特效。

这些琐碎重复的任务,轻松太多。陈岱川很容易就完成了。

自此,沙漠上的戏份彻底告罄。

剧组回到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在影视城继续拍室内戏份。

前后历时十个月,终于在热情的七月,《先锋》顺利杀青。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及的葬歌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我个人很喜欢,特别是“春亦青青,秋也黄黄”这一句,有种跳出生死的超脱,把全文贴在作话里,大家感受一下~

《封常清谢死表闻》 作者佚名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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