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父亲,母亲。

作者有话说:不是致远。 还剩两章啦。

令徐致远没有想到的是,最近来了个稀客。

他在客厅里见到冬以柏的时候,以为自己没睡醒,回去洗了把脸,结果回来的时候这人仍旧在原地。

冬以柏走后,孟彻将徐致远叫过去,吩咐他去探望一下冬建树。他说冬建树在坐车回家的路途中司机发了癫痫病,导致出了十分严重的交通事故,此时正在医院昏迷不醒。

徐致远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简单的意外。但嘴上答应了下来,翌日买了些东西去探望了。

冬建树在单独一间病房,周围没有喧阗和杂人。徐致远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只有冬以柏在守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插着针管的手,疲倦的眼皮和深深的黑眼圈能看得出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就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鹿,一点轻微的声响——哪怕是自己的呼吸,都能将他惊醒了。

徐致远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了一声,看着疲惫的冬以柏顺手掩了掩冬建树身上的被褥,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亲情真的是高尚又混蛋的感情。他竟可以使一个清醒的人无缘无故地甘愿付出,无论付出的对象是个多么怙恶不悛的孽障。若不是心志坚定或感情淡漠,谁能真正做到大义灭亲、无动于衷呢。

徐致远这一刻却像是沉入进了冬以柏的身体里,感受到了这份牵连的痛楚。这算不算是对冬建树变相的怜悯,徐致远无从得知。但他自诩不会因为任何 “可怜之处” 去否认冬建树的罪孽、为他的罪行狡辩。而对冬建树所波及到的人和事产生动容,只是无可厚非的同理心罢了。

徐致远轻轻敲门走进去,看到徐致远的那一刻,冬以柏连凶狠的表情都做不了,他道:“你来做什么。”

徐致远将东西摆在了柜子上,偶然间看到了上面摆着一只褪漆的铁盒糖,里面零零散散还有几颗。跟他从前经常在俞尧办公室里偷吃的是同一个牌子。徐致远居高临下地盯了冬建树一会儿,说:“来探望一下仇人。”

两人相默无言,冬以柏忽然开口道:“俞尧其实没有死。”

“跟你没有关系。”

冬以柏抬起头来幽怨地瞪着他,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徐致远用下巴一指床上的冬建树,一副他明知故问的神色,他说:“俞尧没死还不是你通过你这个好父亲知道的?”

冬以柏无能为力地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闭上了。即使他并不赞同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却也因为这血脉无法和他的罪孽脱离干系。他双手十指扣在了一起,说道:“我欠俞尧一个人情…… 可以帮你一个忙。帮完我们就还清了。”

徐致远很想抽一支烟,但是鉴于在自己身处病房,还是忍住了,他说:“你一直想跟我说这个?”

“是。”

他袖管里滑出一只手枪来,扔给冬以柏,说道:“你把冬建树打死。”

“……” 到手时冰冷的触感让冬以柏吃了一惊,他怒道,“你来医院探望人…… 带枪?”

“习惯了,不是针对冬建树。” 徐致远双手插兜,淡漠地说道,“这个忙你帮吗。”

冬以柏站起来的时候因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将手枪还给他,说:“不可能…… 除了这个。”

徐致远将手枪收回,不再拐弯抹角了,直说道:“那就不必了。再说你欠人情的人是俞尧,不是我。”

徐致远走之前说:“孟彻最近有拉拢你的意思,因为你是田松唯一的继承人。他不是真心帮忙,不要太过于依赖他了……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信我,毕竟我们两家也是仇人。”

冬以柏攥紧了十指。

“还有,冬以柏,你不要再试图用帮我来找心理安慰了。” 徐致远暗暗地瞥了一眼冬建树,说,“他背负罪孽和人命够他死八百回了,不是你一句人情就能还清的。”

“不要再帮我了,不然我会让你后悔。” 徐致远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冬以柏试图挣扎着反驳也什么,但被徐致远的关门声打断了。

……

近来所有的事情揉杂在一起,让徐致远做了一场噩梦,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开枪杀人时的那种恐惧、战栗,漫过多年的麻木的结痂渗进了他的皮肉里,让他汗毛直竖,他近乎是惊醒的。

于是徐致远当晚,暗中将自己的重要之物——包括所有的信件、相册、笔记打好了包裹运到了方景行那里。

他跟仰止老板说自己要谋划一场逃脱,方景行立马将眉心拧了起来,问他要做什么。

他说他不想在淮市待了,他要去北城找他小叔。

方景行盯着他久久不语。

徐致远用四年时间织了一张巨大的利益网,商界和联合政府都有他的网丝,使得方景行等一众淮市同袍们消息及时、准确、流通。他的现有职位相当重要,也算是继吴深院、那个在宴会接头的叛变商人之后,第三个担此重任的人了。

“徐致远,你如果没有坚持下去的心思了,我怎么逼你也不管用,所以我们不会强制你去做。” 方景行郑重地说,“但是你要想好了。我们安全转移徐镇平之后肯定也会将你一同撤离,你是要忍过一时,光荣地回到北城,还是要为了些儿女情长,现在就临阵逃脱?”

徐致远在烛光里坐了半天,等心情平复下来,收回了之前的话,他哑声说:“你把信给尧儿寄过去了吗?”

“顺利的话他已经收到了。”

徐致远垂下脑袋来,他的眼里生了许多血丝,额前的碎发长了,看起来像是许多天都没有打理,衬得人都憔悴了不少。他说:“抱歉。”

现在正是深夜,他急匆匆地就赶来方景行这儿,把方老板吓了一跳。徐致远把一半脸埋进手掌里,说道:“我只是…… 近来总会做噩梦,梦到鲜血、火光、枪声。醒来时很想见一见尧儿,和他说说话。”

方景行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你的神经过于紧绷了,明天一早去找医生开一副安神方吧。”

徐致远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裴禛真的死了吗。”

“嗯。”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说:“我想象不到苑姨和林晚知道这件事时的心情,每次我想细细深究时,总会把自己代入进去,就会变得特别……”

他没有将 “恐惧” 一词说出口,他抬头看见了方景行的脸,虽然充满了关切和慈祥,但还是和小叔叔不一样。

于是他说:“…… 没事。”

裴禛的意外去世给他坚实的壁垒开了一道口子,关于对死的畏惧和悲怆都阴恻恻地藏在里面,不管徐致远愿不愿意看,里面总是会爬出些扰乱他心神的东西。

他想不通为什么裴禛会走得如此突然,像一个暂时闹了矛盾的朋友不打一声招呼离开你,就再也没有回来一样。

他害怕往后也会有人忽然从他身边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话他都掖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拜托方景行将自己的东西先送到北城之后,昏昏噩噩地去中心医院拿了些药——他看见熟悉的主任办公室已经换人了——就这样回到了家。

……

十月六号,一个刻在徐致远心头一生的日子。

大前天方景行和他说转移的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完毕,两天之后会给徐镇平安排一场 “刺杀” 和“假死”。

可第二天风卷残云似的,方家被查了封,和徐致远平时联络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第三天他看见了方景行和一众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从公共监狱出来,被送上了几辆车。方景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可是夹杂在人群中,他们两人什么话也说不了。

徐致远打听到这些车是去往吴州方向的,这些全都是犯了 “谋反罪” 而抓起来的嫌疑人。而吴州区军长徐镇平以亲自审讯为由将他们全部赎出监狱运往吴州,据说这引起了联合政府的怀疑和不满,但徐镇平一意孤行。

徐致远在围观人群里发现了一个黑衣黑帽的身影,看到他唏嘘不已的表情时,徐致远压在心底的阴火和愤怒顺着脊骨爬了上来。

那人是牟先智,从寺山倒戈向冬建树的那只神出鬼没的缠人苍蝇。

或许是知道了孟彻的不好惹,冬建树急于 “将功补过”,即使他躺在医院里不能动,还是“兢兢业业” 地当了一根搅屎棍。

牟先智是怎么查出这些同袍的底细来的,徐致远不从得知,其中肯定有很多 “宁可抓错不得放过” 的成分。但他知道,方景行这些被赎往吴州的人安全了。只不过与此同时的代价,是徐镇平已经完全站在了悬崖边上。

果不其然,第四天,也就是六号当天,徐镇平带着孟彻的邀请函来到了淮市。

见到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徐致远惊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年龄并不大,身影一如既往的高大伟岸,鬓间却生了白发。

徐镇平见到西装革履的儿子时也愣了,徐致远走上前和他并肩时,他发觉这小子已经和他一般高了。

徐致远负责接徐镇平到家,身边还有其他人跟随,陈延松也在副驾驶坐着。于是徐致远讪讪地开口,简单地说了父子俩多年后见面问的第一句话:“…… 妈还好吗。”

徐镇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说道:“没有什么大碍,就是经常咳嗽。”

“哦。”

两人一路无言了。

孟彻和徐镇平聊了很久,孟彻看起来似乎对徐镇平的应邀十分高兴。而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徐致远自个儿一人趴在床上,等着书房开门,可直到他昏沉地失去意识的时候书房的灯依旧亮着。

半夜被冻醒了,徐致远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警惕心驱使他立即躬身掏枪,抵在那人脖颈,只听身影缓缓说道:“徐致远。”

“徐…… 额…… 爹?” 徐致远从睡梦的懵然中醒过来,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赶紧将防身的武器收起,伸手想要去拉灯。但徐镇平抓住了他的手腕,说:“就这样好了,看得清。”

徐致远西服没脱,脸也也没清洗,头发糟成个鸟窝,他这副在床上囫囵地凑合着休息的模样让徐镇平抓了个正着。他以为他爹又得啰嗦他,但是徐镇平没有。

淡漠的月光给父子两个照明,徐镇平的头发藏在夜色里,就一时让人分不清这白色究竟是鬓角长的,还是月色镀的了。

徐镇平听到他仓惶收起枪的动静,说:“你杀过人吗。”

徐致远沉默半天了才说:“没有。”

“哦,” 徐镇平继续道,“这四年你的风头似乎很大。”

徐镇平的语气让徐致远觉得带着嘲讽的意思,好像在说他像个拿玩具吓唬人的小孩。也许说者并没有这意思,但敏感的听者觉得有。徐致远也不知道哪根筋打错了,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父亲在如此静谧的情景下聊过天,他一时尴尬无措,脱口道:“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徐镇平转头盯着他,盯得徐致远浑身不自在。徐致远说:“我有些困了,你也早点休息。”

徐致远将自己用被子掩起来的时候,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其实想说的是——你为什么会来淮市,孟彻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其实也知道很多东西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我…… 不是小孩了。

可这些全都被他矛盾的 “面子” 包裹得死死的,就像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一样。

徐镇平默了半天,说道:“你见到你小叔了?”

徐致远垂下眼睫来。徐镇平果然看过了那些信件。

他说:“嗯。”

“他现在很安全,” 徐致远仍旧冷得不近人情似的,他道,“你要听他的安排。”

徐镇平和俞尧是无法在徐致远脑海里共存的两个名字。若是拼凑起来,只会让回忆里的一巴掌和背后的伤疤隐隐发疼。

徐致远干脆没有回答他,胸膛之中莫名地涌起了一阵酸楚,就像是喝了一口醋呛到了似的,灌得鼻腔、舌头、肺里都是麻的。

徐镇平又说:“往后你也要听你妈的话,照顾好她。”

徐致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常,他满不在乎地回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一直在和她联系。”

徐镇平用手指微微地搓动了一下手掌的茧,声音的质地像是块月光里泡过的铁:“你明白就行。”

徐镇平寥寥几句说完,徐致远听到他起身了,以为他要离开,可是衣服窸窣一阵之后却没了声响,原来徐镇平站在床边不动了。

徐致远等他走,可是半晌过去,脖子后却传来了温热而粗糙的触感——徐镇平的大手罩在了自己那道伤疤上。

因为这道伤口,徐致远差点没在手术台上挺过来,李安荣整整一年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徐镇平在儿子面前从来高傲、自负、威严,对他少有赞扬,更别说安慰和愧疚这些温柔的情感了。而李安荣虽常常对儿子有纵容和溺爱,但她本身的性子亦是独立、强势又不拘小节。他们组成的家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母严父、父主外母主内。所以徐致远从小就缺失了一些柔软的关怀。

徐镇平和李安荣一直知道的,李安荣尚可以与儿子亲近平和地谈心,戎马倥偬的徐镇平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补——这感觉就像是徐致远幼崽刚出生那会儿,年轻的他呆愣无措地将手放在小孩两只手指就能圈起的稚嫩脖颈上。

也像现在,当初的幼崽都已经长到可以和自己并肩了,他还是只能束手无措地,将粗糙的手掌心放在他脖后的疤上。

徐镇平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踌躇了很久,说道:“这四年,你做得很棒。”

“……”

背对着他的徐致远看不到他微妙变化的表情,他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枕布被打湿了一滩。

他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可泪腺莫名其妙地裂开了条缝,他不敢回头用不争气的泪眼去看徐镇平——这样很丢人。

徐致远说:“哦。”

他想起从前,那个拿着奖状站在门口,心心念念地等着徐镇平回来履行 “带小混账出去玩” 的诺言的自己。

如果那时候徐镇平能回来,或者说,他现在能想起那件事情并和自己说一声迟来十几年的 “对不起”。徐致远都会回头看看他。

可徐镇平不会,这人会选择弯弯绕绕地撞南墙,用最别扭的表达方式去装饰歉意,总不会直接地和自己说一声 “对不起”。

徐镇平将手拿走了,徐致远后颈上的温度就此消失。

忽然,徐镇平用一块手帕捂住了他的嘴。徐致远惊然回头,“唔” 着挣扎了一番,只能见到那个熟悉的轮廓在朦胧的目光里晃动。

一晃两晃,徐镇平的嘴唇在模糊之中无比缓慢地上下翕动了几下。

徐致远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到父亲手指颤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碰到了徐致远脸上的泪罢。

……

孟彻对徐镇平怀着一种敬仰又憎恶的扭曲情感,他希望背联合政府的徐镇平去死,却又不想让自己憧憬多年的师兄 “作为联合政府叛徒” 去死。

徐镇平要被自己的同袍杀死,冠上 “同袍会的叛徒” 的墓志铭,这才是孟彻想要的。

徐镇平是一个始终忠诚的叛徒,他既然以伪装而生,那就应该以伪装而死。

但即使这样,孟彻仍觉得联合政府并没有处决他的资格,所有人里只有他才能决定徐镇平的生死。

他掌控的欲望过于病盛,对自己的属下,对冬建树、徐致远、孟妙常——甚至徐镇平都是这样。

于是他养了俞彦这样一群刀,可 “刀” 们被屠杀之后,他又不依不挠地抓捕淮市同袍,威胁徐镇平到自己的身边来。

但徐镇平没有如他所愿,变成一直困境里低眉顺目的兽。徐镇平来到孟府的第二天,就带着效忠于自己的士兵们将孟府包围了起来。

孟彻这才明白,徐镇平不想再去求他维持自己那岌岌可危的伪装了,他来是破罐子破摔,跟他算账的。

听路人们说,这在淮市闹出了轰天的大动静,警察局和淮军派人在孟府围了一圈又一圈。

四面楚歌的徐镇平头都没有回,枪抵在孟彻的脑门上,并没有对他的疯狂言论表示震惊或者不解,反倒嘲讽他的行事风格就像个歇斯底里、随心所欲的幼稚小孩。

徐镇平的扳机扣了下去,外围狙击手的扳机亦是。

徐致远是在马车上醒来的,他被绑成了只能蠕动的虫子。心中的不详感大作,他挣扎着跌出了马车拉板,差点被路边的石头磕得吐血。

是陈延松停下马来将他捡了回来。徐致远问他徐镇平在哪儿,陈延松没跟他说,只让他跟自己走。

徐致远听不进去,奋力地想要挣开绳子。陈延松却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带你去见安荣,致远,你还有母亲。”

徐致远在愣神中被陈延松拉回了车厢。他就这样怀着这样一丝不安的希望和支撑跟着陈延松去了李安荣的安居点,敞开门却空无一人。

徐致远的心房霎时犹如屋里冷透的炉子。

陈延松急忙地找过所有的房间,喊着李安荣的名字,仍旧没有找到人。而更不让人省心的徐致远,也在当晚也逃出他的监护,徒步返回了淮市。

监狱长王叔说,大叛徒徐镇平被留了一条命到处刑日,许多百姓在监狱那张窄窄的门口围观,好些人拦着才没有让人涌进去。

可有一个女人却持了枪闯进去了,站在徐镇平身边,将他搀扶了起来。徐镇平被她揽着肩,打断的腿就这样笔直地立了起来。

李安荣朝门口的 “观众” 和无数的士兵、警察、行刑手大喊三声:“徐镇平不是叛徒,徐镇平是英雄。”

后来两个人同时被枪决,听围观的人说他们到死都直直地站着,没有跪。

……

当天晚上徐府火光乍起,浓烟熏天,扑了许久才灭,大概是被人故意点的,明明管家、仆人都没有在那里守夜,警察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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