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妙常

不管怎样,他们在这里空担心是无济于事的,俞尧对方景行说:“安排我和致远见一次面吧,我和他说。”

“徐致远就在孟彻眼皮子底下,除了你大哥,他就是陷得最深的人了。” 方景行道,“孟彻说不定已经猜到了你回到了淮市。所以一定要当心,不要帮人不成反把自己栽进去。”

俞尧说:“有致远在,我没事的。”

“…… 成。” 方景行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一摊手,说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七天之后你回北城,没有命令不许再回来了。” 方景行伸出一只手,打住俞尧的话头,道,“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转移我们来做,俞彦我们来救,你老老实实去安全地方待着,不然我就上报你不服从命令,届时你会被同袍强行带离。”

“俞尧,你回淮市本来就是暂时被准许。时间到了你必须要回去。” 方景行意味深长的说道,“组织需要你的知识和能力,回去你会被送往技术层工作,你的安全将会得到绝对保障。”

“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俞尧静默着。

“小少爷会相安无事的。” 方景行笑道:“怎么,四年都等过来了,这一时却舍不得了?”

俞尧道:“我明白,只是…… 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久别重逢后的再次分离比漫无天日的等待更要让他难受一点。

“这你担心什么,” 方景行并不知道这叔侄俩的特殊关系,但也能感知到徐致远对他深厚的情谊,“小少爷不是最听你的话了吗。”

……

裴禛写完志愿书的最后一行字,抬头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俞彦。

俞彦一抬下巴,道:“签名。”

裴禛:“喔。”

从刚才开始俞彦的眉头就皱着,见他写完入会志愿书,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孟彻会安排你一个组织外的人来帮忙。”

裴禛扣上笔盖,再次重申道:“我是被骗来的,对你们的事一概不知。” 不过他顺着逻辑猜测了一句:“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不方便向同袍透露?”

“你呢,” 俞彦的表情比刚才要沉,“你既然和他非亲非故,为什么会答应他。”

裴禛将笔压在纸的边缘,发了一会儿怔,终于说道:“我曾经在无意间知道俞尧被陷害的证据,可是却为了自己苟活,没有在他最危险的时候站出来坦明。” 裴禛自嘲地笑了声,说,“很多年来我都以为俞尧的死与我有不可泯灭的关系,我答应他来帮你大概是想赎罪罢…… 对不起。”

俞彦:“……”

他看着裴禛脸上真挚的愧意和悲伤,忍住没将嘴边的话说出来。

他心想,孟彻找的这个帮手真是够清白的,他不仅不掺和任何政派相关,甚至连俞尧其实还活着的内情都不知道。

俞彦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手空比划了几下…… 算了,清白也好。俞彦拍了拍他的肩膀,未置可否,只说:“不要总是沉溺过去的事情了,要向前看…… 过来帮忙。”

“嗯。”

在别墅这段日子里与世隔绝,因为有不断地进货源,物资还算充足。而娱乐方式除了赏院子里一成不变的花,就是和能喘气的人聊天了。可是这群人都身负着秘密,守口瓶演得兢兢业业,不轻易和人交谈,亏得裴禛也不是话多的人,不然非要憋死不可。

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伤员前来,他们皆和俞彦相熟。裴禛猜测这些人大概都是经历那次任务而被追杀的同袍。

裴禛起早贪黑地忙碌了一段时间,发现医疗用品隔几天就会缺货,随着断货的间隔越来越长,裴禛的工作也因此受到了影响。他也问过进货人,得到的回复是抚临的医疗物资的个人购买渠道遭到了政府的限制,他们由于害怕暴露而不敢进得太多。

于是裴禛只好和俞彦商量,伤员若是继续增加,不仅物资,连医生人数都要考虑增添。

俞彦说可以,但是几天都没有捞来新的医生,只好先把物资补齐,拍拍裴禛的肩膀,让他先暂时先一人担起这个重任。

自从来到这里,裴禛就已经把心态放平了,他一边给伤患打了记消炎针,一边想起了不是他亲自开方就不吃药的俞尧,无奈道:“专逮着我一人薅羊毛这件事,真让你们兄弟俩玩明白了。”

俞彦笑了半天。

他们熟了之后,闲暇时难免会谈到俞尧。

俞彦还是跟裴禛说了俞尧四年前越狱成功这件事,裴禛知道真相之后,心情复杂地去院子抽了半天的烟。

不管怎样,至少缠了他多年的心病稍微治愈了一些。俞彦也不想让他太过介意,于是跟他聊天解闷时扯了些愉快的事情,就比如——他木头了近三十年的弟弟终于开了花,有喜欢的人了。

裴禛说他知道。

俞彦好奇俞尧的那位心上人是什么样子的。

裴禛把烟掐了,说:“…… 挺闹腾的。”

“姑娘家闹腾点多有活力,” 俞彦啧啧感叹道,“我倒是没想到阿尧正正经经了这么多年,竟一朝被个小他七年的学生给整得小鹿乱撞了。”

裴禛心情复杂地回想起徐致远来,轻声自言自语道:“那是小鹿乱撞吗,那是兔子瞎蹦。”

“什么?”

“没事,”裴禛听他口中的 “姑娘家” 时,就知道俞尧还未完全向他坦白,只好说,“可以保证的是,你见到你’弟媳‘的时候肯定会很惊喜。”

……

徐致远打了第二个喷嚏,问旁边的仆人要了张纸巾。

孟妙常问:“怎么,你感冒了?”

“我没事,这儿的香水有点冲,我在百乐门都没闻到过这么……” 他遮住嘴巴又打了一次喷嚏,把话说完,“…… 浓的味儿。” 说完他看向孟妙常,不禁问道,“你好了吗?”

今天很特殊。是孟妙常计划逃跑去北城的日子,也是她的生辰前夕。自从得知了她姐姐在北城的地址那天,孟妙常就和徐致远开始谋划逃跑策略了。徐致远本以为她会低调地暗中离开,但是怎么也没料到,她在这天竟主动请求孟彻为她办了一场提前的生辰宴会。

徐致远又以为她是想借住喧闹和人群的掩护离开,但是又没料到这小姐竟在时间临近之时,在这里真情实意地梳妆打扮。

孟妙常穿了一身鲜红的裙子,将上身优美的曲线裹了出来,锁骨旁露出一片白如凝脂的肌肤,上面躺着一颗银链红宝石。她将头发梳了一个高髻,正面对着铜镜,用食指将胭脂摸在烈红如火的嘴唇上。抿唇的空隙对他,说:“这项链是我姐送给我的。”

“我没见你戴过,也没见你化过妆。” 徐致远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悚然感,说道,“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徐致远,欠我的人情我给你一笔勾销,只要求你今天晚上听我一次话,成不成?”

徐致远疑惑地看着她,说:“可以。不过我也知道你要干什么,如果是帮你把你爹毙了这种活,恕难从命。”

“我先不能告诉你——但可以保证谁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论什么情况,你只要听’我的话‘”

徐致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行。”

孟妙常瞥了他腰间一眼,今天徐致远随身带着枪,毕竟在他们的计划里,他的任务是掩护她逃走。于是她满意地弹了一下响舌,掠过徐致远的肩膀,轻拍了一下他的背,说:“谢了,再见。”

那时徐致远还不知道,这个俏皮的声响以及四个像蝴蝶一样轻的字,在准确意义上,是两人最后的一次交流。

“孟妙…… 孟小姐呢?”

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了,孟妙常仍旧没有出现、徐致远没有办法,只好离开守着的地方,去问了一位端酒的服务生。这服务生指向楼梯,说看到穿红裙子的女孩和孟老爷一起去了楼上的露天阳台了。

在夜色之下,耳边是宴会客人的舞步和欢快的爵士乐,徐致远处在其中汗毛直立,紧抓住胡思乱想的心绪,立马独自一人去了阳台。

到那里时他看见只有两个保镖在阳台门口守着,而孟妙常正端着一杯红酒和他的父亲聊些什么——这是徐致远第一次看到父女两人如此平和地站在一起说话。

他放缓了脚步,踏上台阶的声音空荡荡地飘过去,孟妙常听到了声音,转过头来和徐致远对视了。

这一眼让徐致远刚放下去的心又猛然吊了起来,某种空白感像洪水猛兽一样袭来。

因为孟妙常笑了。

她一手搭在了孟彻的臂弯,喊了声 “爹”,而孟彻对现在的女儿并没有平时的警惕心,直到一把枪出现在了孟妙常的手里,枪口抵在了孟彻的太阳穴上。

在场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震惊,两个保镖甚至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孟彻怔了一会儿,冷着脸说:“妙常,你想做什么。”

“你别叫他们过来,你知道我会开枪的,爹。”

孟彻平时极为杀伐果断,可此时并没有对楼梯口的三人下命令。他直直地睨向自己的女儿,说:“你是翅膀硬了。”

“砰” 得一声,子弹竟然真的擦过了孟彻的肩膀。孟彻弯腰向后踉跄几步,脸色阴沉得可怕,但没等他发威,孟妙常的枪口就再次指向了他的额头。

她朝冲过来的保镖大喊道:“你们敢过来吗!”

两个男人立即刹住脚步,急道:“老爷!”

孟彻做事狡猾莫测,在他手下办事从来都是以命令为先。而孟彻迟迟没有说话,孟妙常平时是他们最不敢碰的,这使他们进退两难,只能听从着孟妙常的话,举起手,将身子转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只剩了站在原地的徐致远和孟妙常面对面。他也终于在此刻 “看” 到孟妙常的话。

她用口型说:“向我开枪。”

徐致远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这就是她今晚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服从的要求。

他面无表情,手指却发颤地朝父女两人举起了手枪。

孟彻以为这枪口是朝着他的。脸上仍然没有半点波澜,却浮现出 “意料之中” 的阴狠,他扯了一个怖人的笑容,温声说道:“致远,原来是你要造反吗。”

徐致远摁下扳机。孟彻在枪响前迅速地躲开了,可是那致命的呼啸声从他身边擦过,精准地在孟妙常白皙的肌肤上炸出了一朵血花来。

而孟妙常借着这股巨大的推力,向阳台边缘仰去,张着双臂,一声没吭地坠落了下去。

那一瞬间徐致远头一次在孟彻的脸上看到了错愕。孟彻顾不上去捂自己的肩膀,伸出去的手没有及时抓住女儿的裙角,他冲过去大喊了一声:“妙常!”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楼下传来一声闷响,孟妙常栽进了草垛里,而早就安排在那里的马车主人喝了一声,载着厚草垛的马车便快速移动了起来。

“……”

孟彻脸上的表情渐渐地转为愤怒,他锤着石栅栏低低地骂了一声——这也是徐致远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他望向楼下,这个阳台高度不容小觑,虽然有草垛做底,但也保不准她会不会伤到。

这就像是反抗父威的一场疯狂的恶作剧,孟彻脸上出现的惊愕与愤怒的神情,是她的胜利。

孟妙常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大声地、没有章法地唱着戏曲:“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鲜红、艳丽、张扬的裙和唇,与血一起,是烧在草垛里一把不羁的火。她渐渐远去的时候点燃了夜幕的一角,把人们的视线灼了一下。

自在极了。

后来孟彻再也没有抓到她。

孟妙常大概和姐姐去了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因为徐致远再找到他姐姐从前养伤之所时,她已经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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