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献花

寺山死了。

外洋政府在北城吃的瘪一股脑地转成了愤怒,借此发泄到了联合政府身上,使得欺软怕硬的后者头上多了不少 “欲加之罪”。

他们明白现在的和平是纸扎的,他们的洋大人迟早要找借口放一把火,而寺山之死太像一只 “导火索” 了,叫他们的心一下子从得过且过中猛然吊了起来。

淮市下完了雨,晴日渐渐地从阴云里浮现出来,随之而来的酷暑湿气钻进人的骨头,惹得人心也惶惶。

老人的寓言都连着天命,土生土长的人们抬起苍老的眼来望向飘忽不定的薄云,咂摸出一些风雨欲来的气息来。

“咱们与洋人总要再打一仗的,只需要一个导契机,没有多少太平日子了……”

路上的车子也没因为这般 “杞人忧天” 的言论而停下轮子来,报纸上仍旧奇闻轶事当道——淮市还是平常的淮市。只有路过茶饭酒馆听上一耳朵,才能听到平凡者的忧心和唏嘘。

“这可不单单是偿命的问题,寺山死这里了,外洋政府说什么也得借题发挥,至少割淮市的一块肉吧。”

客人饮了一壶酒,叹道:“淮市这群无用的东西怎么就不能跟北城似的,脱离那个形同虚设的联合政府,跟洋鬼子们打一架。”

同伴做了嘘声,轻声责备道:“什么话你敢乱在这里乱说,小声些。”

王叔说:“不一样…… 外洋政府的大头就驻在淮市,可以直接指示淮市政府给他办事,而其他的地方,抚临、吴州、北城…… 都是他们经过联合政府这个傀儡来扯线控制的。淮市要想摆脱他们,最难。”

同伴瞻前顾后地望了一圈,道:“你们再这样谈这些东西,我可就要走人了。”

客人哼道:“不谈,不谈了还不行吗。”

同伴点着桌子,无奈道:“你们怎么就从俞尧扯到政府身上了,咱不就是单说他吗。”

“他不是同袍会的人吗,同袍会的人杀了外洋政府要员,已经不是简单的谋杀,怎么能不扯到政治上?”

客人疑惑:“同袍会?什么时候查出他是同袍会了?”

“今天最新的报纸你没看吗,说是在他学校查出了证据,他为了免拷打自己招的,” 王叔忽然把声音放低了,和他同桌的人见状下意识地凑过头去,说,“我一干儿子跟他关系挺好,他早就在我这里打听一个被抓的同袍会人,姓吴。那时候我就估摸着他的身份有问题了。报纸上八成说得是真的。”

客人说:“唉,那他这还有回旋的余地吗,这样判死刑怪可惜的。”

“你可惜一个杀人犯干什么。”

“其他的不谈,寺山死了难道不是大快人心吗。” 客人嗑了瓜子,将皮丢进盛垃圾的果盘里,说道,“再说又不是他亲自动的手,报纸上说只是’凶手的同谋‘。”

同伴道:“要真说是他亲手杀的,我还真有点怀疑呢。一个大学教授,知识分子忽然就捅了人,怎么着也叫人出乎意料。他这出谋划策,借刀杀人,不是我说…… 这就是读了书的才能干出来的。”

“反正他三日之后就上刑场了,现在怎么分析你都是你占理,马后炮。”

“哈哈……”

客人却有些犹豫了,道:“他的学生不是还集体上书说他无罪嘛,老师的品行怎么样门下弟子定然最是了解,万一…… 有冤情呢。”

“你不能看表象,你得讲证据,人证物证都确凿了。而且就算是有冤情的,以他这个同袍会社员的身份也得死。那句话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二来上酒了,几人从盘里抓几把瓜子以做掩饰,小二笑脸挤挤地道了声 “客官们慢用” 之后走掉了,交谈声才又慢慢地恢复。

“徐家不保他了吗?他之前怂恿人去抗争外洋政府,不就是因为背后有徐家才安然无恙到现在的。”

王叔闷了一盅小酒,说:“八成是不保了。俞尧都进审讯室两天了也没见徐镇平出面。再说徐家还保他干嘛,告诉联合政府他们家是同袍会的同谋吗。”

“谁叫俞尧在徐镇平把’盗火者‘舆论压下去之后出事呢,这下好了,将功补过不成,估计联合政府的质疑电文都不够徐长官喝一壶的。”

“那俞尧是必死了啊。”

一群人杯空酒又满,拍桌将这案子定了锤。

“肯定了。”

……

徐府。

陈延松来到这里时,客厅有许多仆人们守着。个个表情紧张兮兮的,像是在值岗一般。

管家上前迎接道:“您来了,是老爷要带什么话吗。”

陈延松道:“不是,我只是来看看,安荣和致远在吗。”

管家叹气道:“夫人一大早就外出了,少爷…… 正关在房里呢。”

“…… 致远怎么样。”

“老爷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他踏出这徐府半步。这几天白天黑夜我们都在这里守着,” 管家说,“少爷两天没进水进食,前几天还有力气闹腾,今天没动静了。您一定让老爷回家和少爷好好谈谈,这样下去恐怕他的身体要出问题。”

陈延松揉了揉眉心,说道:“他关在哪儿。”

管家带他去徐致远的房间打开门锁。陈延松不见有人影,却见了屋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杯子与碗的碎片,他半天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幽幽而沙哑的:“徐镇平让你来的?”

声音来自埋在乱七八糟的书桌里的徐致远。

陈延松看清了他发暗的眼睛,把一杯温水放到他的面前,好不容易找到个整洁的地方落座,说道:“致远,你听我一句劝……”

徐致远翕动干裂的嘴唇,说:“俞尧怎么样了。”

他被关在家里中消息闭塞,只知道俞尧被牵扯进了谋杀案,其余的一概不知了。

陈延松的眼睫一垂,沉默半天说:“罪名已定,判得死刑立即执行,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三天后俞先生将会被处决。”

徐致远脸上的不可思议逐渐转成了愤怒,他忽然站了起来,刚放到桌面上的水杯再次被掷成了碎片。

“人不是俞尧杀的,哪里来的罪名?徐镇平他妈干什去了,他的大义在哪儿!”

陈延松蹭了蹭裤脚上溅到的水渍,说:“就算另有隐情也没用了,俞先生已经亲口承认了自己同袍会的身份。”

徐致远一愣,说:“什么。”

“抱歉致远,我说不了太多了,我知道你心中过不去,虽然安荣还在坚持申诉,但这次就算是老爷…… 也真的无力回天了。”

良久,徐致远才发出一丝颤抖的声音,道:“他们是不是审讯俞尧了。”

陈延松沉默,正要起身,徐致远被杂物绊了个趔趄,上前死死地抓住了陈延松的胳膊,怒道:“让我出去,我要见他。”

“你冷静点致远。”

“你告诉徐镇平,如果俞尧在那烂地方出了事,我不苟活。”

陈延松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没有在戏言,心中反倒升起一股闷气来。

“徐致远,” 陈延松的语气没有十分严厉,却句句刺耳,他说,“你父母将你供养到了十九岁,你是既明的高材生,你有无限的大好年华和光明前途。却跟我说要为了儿女情长寻死觅活,你觉得自己十分勇敢、很有脸面吗。”

“道理我都懂,” 徐致远忽然笑了一声,他道,“但是若俞尧因为这件事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公平正义,我也不知道这他妈腐烂的地方还能容下我的什么光明前途。”

房间里不照阳,只有从窗帘缝隙漏出的一条微弱光线,窗帘微动,他便摇曳着。

“你们觉得这是政派的勾心斗角,但是有人不一样——你去问问既明的学生,他们那么坚信公理,可如果他们看到俞老师遭迫害而死,你们这群’统治者‘还有什么脸面让他们再去为狗日的公平和正义,不顾牺牲地奋斗?”

“我从前目光短浅,根本就看不见那些所谓的理想,信仰。如果一年前俞尧没有来教我,我还是什么东西都看不到。我追随的从来都是他,他死了,你来告诉我前路该他妈的怎么走?”

“徐镇平,冬建树,还有你,陈叔。你们这些可以左右生杀大权,却还在汲汲于自己那点利益的人,是最没有脸面来审视我和他们的。”

陈延松不语,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以为徐致远只是单纯地耍少爷脾气,任性、随心所欲。可现在明白了,他毕竟是徐家的儿子,不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

“你不能这样说镇平。” 陈延松只能这样回复,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地面,寓意不明地说道,“…… 算了,有想法就好,你再自己仔细考虑一下吧。” 说完,他拽了一下衣角,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徐致远听到门合上的声音,掀翻了眼前唯一一张还立着的桌子,书籍、纸页撒了一地,尽被地上的水染湿了。

他看到了一个本子敞开,白色的纸上贴着许多他曾经剪贴下来的小纸片,那都是俞尧的笔迹和名字。

他将本子捡起来,乱糟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视线,他昏昏噩噩地坐下,看着上面的内容发愣。

忽然,他的手指在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转目一看,原先在陈延松坐着的地方,多了一只钥匙,一把子弹…… 和一副手枪。

……

工部局门前,人们沉默地站着。布告栏上张贴的挂着人像的判决通知,在这群人面前渺小而荒唐。

巡逻和守卫大概被下了命令,对这场安静的请命不管不问。

卖花的小女孩仍旧戴着大人的大号贝雷帽,包里还有剩余的玫瑰,路过这里时看到了这一幕,于是蹦跳的脚步停下,在布告栏前久久地驻足,踮脚,仰望。

刚会读些难字的她一字一字地念着那些句子。

他问人群里的一个大哥哥,说:“这个人为什么三天后要被处刑啊。”

夏恩惊醒,目光下移,看到了这个小女孩。

她问:“他是坏人吗。”

“不,” 夏恩张了张嘴唇,发颤说,“他做了最正确的事。”

“那他是好人了。”

“嗯。”

“好人为什么要被枪打死呢。”

夏恩搭不上话来,站了半天的他这才发觉今日碧空万里,烈阳耀得他睁不开眼睛。

小女孩看着不语的夏恩,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离开了,走之前从包里掐下一朵沾着露水的鲜红玫瑰,安静又轻地,放在了布告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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