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杀机

这一日, 时踪走后,李融景先去浴室洗了澡,再坐到镜子前, 仔仔细细给自己上了妆。

他扮的还是虞姬。

租来的单间非常小, 连衣柜都没有,李融景买的是两百块的折叠式布艺衣柜。衣柜里并没有多少日常衣服,但有他最爱的戏服。

那是这个时间线里的他省吃俭用,用所有积蓄买来的。

他可以吃馒头榨菜, 可以住简陋的房子, 但他的戏服、头饰,一定要是最好的。

化好妆, 李融景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心绪有些复杂。

只因重置时间线后, 他的样貌明明与从前并无太大不同,但不知道为何,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从前只要扮上相,他想当杨玉环就是杨玉环, 想当虞姬就是虞姬, 他能迅速进入人物。

他像是有自动让那些人物的灵魂穿越千年附到他身上的能力。

然而现在他需要仔细揣摩角色,慢慢琢磨, 好不容易才能稍微像上那么几分。

对着镜子调整好一会儿,李融景总算找着些许感觉了。

他自觉与虞姬有了那么三分相似, 勉强算是足够。

然后他去把门窗仔细关好, 点燃了木炭,再把装着木炭的盆放在床边, 最后躺上了床。

他希望自己尽量优雅地死去, 不要弄脏这身戏服。

躺在床上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的时候, 李融景想到了张琦君的“死亡”情形。

他中了时踪的攻心之计,以为他和贺真要对张琦君动手,于是放任他被贺家杀手杀死。

第二天他特意去了现场。

警察们拉了警戒线,他在警戒线外亲眼看到物证科的警察拿了一个烧焦的东西。他一眼看出,那是一件烧焦的戏服。

于是那个时候他更坚定了一个看法——

自己的做法没有错,张琦君连戏服都能烧,根本不像他那样热爱京剧。所以,只有自己有资格当京剧大师。

他想守住这个身份,不为国王晚宴的资格,只因为戏。

他是后来才知道,现场并没有找到张琦君的尸体。

经过与第五团的人搭上线,他更知道张琦君出现在了迷藏客栈。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那两个人早就合作了。

事已至此,他只能尽早找机会杀了时踪和张琦君。否则他会先一步被他们杀死。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获取彻底斩断了张琦君原谅他的可能。

可在他看来,戏,这要比张琦君重要。

所以他不后悔。

屋子里的氧气在一点点消失。

李融景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趁着还有最后一丝力气,他唱了此生最后一句戏文——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李融景死后,时踪作为他生前最后见过的人,接连几日都在接受警察的问询,以至于没能与祝霜桥碰面,也没有跟贺真回贺家。

周六下午,最后一次问询结束,时踪走出警局,看到了来接自己的贺真。

下雨了,贺真自己打了一把伞,见时踪来了,又递给他一把伞。

时踪穿着一身风衣,长发随着走路的动作飘起来再落下。

顶着微雨从贺真手里接过伞,时踪将它撑开来举在了头顶,听见贺真道:“这里不好停车。我停在了大概800米外的位置。”

“嗯。”时踪点点头,瞧向贺真淡淡一笑,“所以说你不上道。以后如果想追什么人,在下雨天的时候,只能带一把伞。两个人一把伞才有情趣。你怎么让我自己撑伞?”

“以后如果想追什么人”,听到这里的时候,贺真目光一沉,脸也板了起来,但当他朝时踪看去的时候,却捕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同寻常。

时踪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像是在拿贺真开恶意的玩笑。他时常这么做,只不过之前的逗弄对象多为左三丘。

那个时候的他谈不上多开心,但勉强算是在享受逗弄人的趣味里的。

然而此刻那些烟雨像是下在了时踪的眼里,让他的眼睛看上去灰蒙一片。

“你又不让我追你,我做那些做什么?自己的伞自己打。那么大人了。”

贺真尝试着说了句缓和气氛的话。

但效果显然不怎么好。因为时踪的脸色明显更差了。

陪着时踪一路沉默地走到停车场,再看着他自己打开副驾驶门走进去坐下,贺真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车。

片刻后,他到底问了时踪:“你怎么了?警察为难你了?”

时踪摇头。

其实他也没有太怎么样,但不得不说,李融景的话还是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在没有任何记忆的时候,他安详地做他的客栈老板,进入游戏的时候,他也觉得挺有趣。因为他认为他能通过这个游戏找到自己是谁。

到时候他就不是茫然无依的,而可以有一个清晰的目标。

然而现在他渐渐恢复了记忆。

记忆透过玉、通过梦境渐渐将他的前尘传递给了他。

可是他依然感觉离从前那个“明月”很遥远。

不仅如此,他更对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困惑。

明月最初走上IT这条路,创建TheMoon,是为了挑战他母亲,到后来挑战技术本身也成了一种趣味,他也就继续了下去。

后来他在这个领域到达了让自己足够满意的成绩,组织又束缚了他,他丧失了这方面的乐趣,所以他想离开。

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生命进入了另一个维度,还参与了地狱设计的跟人性考验有关的游戏。

这让他感到了新的乐趣。

他或许有机会认识宇宙的本源,所以他在那场游戏里彻底放弃了生的机会。

他在游戏里毫不顾忌地坑人杀人,毫不顾忌自己的道德值降至谷底,因为他想留在地狱这个维度。

再后来,大概是在地狱待腻了,在得知新宇宙的存在后,他迫不及待地又想去看看。

地狱由余钦出生的那个特别种族所掌控。

他们似乎生来就被赋予了这样的使命。

可人类、最初鬼魂亡灵、阎王一族又是从何而来;生命的终极奥义到底是什么……

他想去新宇宙寻找答案。

尽管他不知道新宇宙到底有什么。

就像是从高楼跳下去的时候,他也并不确定地狱真的存在一样,他其实不是特别在意结果。

时踪回顾了一下明月时期的自己,发现他这样的人,简直百无禁忌。

他连自己的死都不在乎,当然也没有什么崇高的、利用自己的智商与能力为人类造福的理想。

尤其是他去到地狱,能够站在时间之外之后。

看着在红尘中挣扎的芸芸众生时,那个时候他的心境如同俯瞰蚂蚁的神。

他知道蚂蚁除不干净,今朝踩死几个,明天树下就又会出现一窝。

同理,再多的人在他面前死亡,他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死亡,灵魂入地狱,受刑罚,再入尘世。

周而复始,流转不休。

所以在他看来,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死亡本身也是没有意义的。

从前在地狱的时候,他跟余钦一见面就容易针锋相对,他没有和余钦谈过这些事情,倒是和在地狱服役时候的顾良聊过一次。

对此,顾良的说法是:“你的问题是太聪明、什么都不缺,与此同时又太闲了。普通人学十年的东西,你一个月就学会了,当然觉得无趣。人们常说,愚者常乐,聪明人大多痛苦,这话有一定道理。

“再者,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在为生活奔波,房贷车贷社保孩子的学费,这些事情都够他们操心了,当然不会有你那样的问题。

“此外,有些人跟你条件差不多,但他们共情能力强,能够认识社会的问题,愿意为之做出改变,从而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又或者,有些人责任心重。就像三殿那样的。他从生下来就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所以他不会彷徨。

“可你既聪明、不差钱、脑神经与共情能力又都有点问题,并且你还没有责任心,什么都可以抛下、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也就有了这么多……

那个时候,瞥见明月的表情,顾良终究换了个说法。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和你是一样的。很多科学家后来要么自尽、要么发疯、要么开始研究神学宗教。

“但是明月,我想说的是,你不是什么神,你确实比普通人走得快了些,但你本质还是人。

“其他人走路的时候,既走得慢,又容易流连路边的风景。有时候看见一朵花,他们就决定留在那里,不再继续往前。这朵花对他们来说,就是他们人生的意义,他们愿意为之耗费一生的时间。

“你可能走得太快,没有把那些花看清楚,又或许你站得高、追求高,所以还没有遇到可以让你留恋的花。

“但我觉得你可以找到的。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个时候,明月看向顾良道:“你的话前后有些矛盾,说得这么好听,是怕我放你回人间的时候搞小动作?”

沉默三秒后,炖鸡汤功力见涨的顾良很诚恳地回应:“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发自肺腑的。”

迟迟没有听见时踪的回应,贺真一脚刹车将汽车停在了路边。

时踪身体前倾的同时,看见了不远外路口的红灯变成了绿灯,然后车流继续往前,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们的终点。

在红绿灯交替的刹那,作为迷藏客栈的老板时踪,他从第三方的视角回顾了一下“明月”的一生,忽然发现,其实李融景和顾良说得都不算对。

确实,在曾经的明月看来,生命是没有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

所以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想要去往更广阔的的天地,找到宇宙真正的造物主,认识到生命的本源。

创立TheMoon,跳楼自尽,留在地狱受罚,成为地狱公职人员中的一个、借此探索着更多的生命信息,想去新宇宙……

这条路漫长到几乎没有止境。

他一直在路上,像漂泊的游子,看不见终点,也找不到归途。

比如现在,他既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另外那十分之三的灵魂去了哪里。

他走过了非常漫长的一生,从一个维度到另一个维度,再到下一个维度,一直在寻觅着什么,永远不肯停下来。

但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反而恰恰是因为他想要的太多了。

包括那所谓的“自由”,其实根本就是求不得的奢侈之物。

可贪心的他偏想试一试,看看它有没有存在的可能。

他想要的太多,智慧超出了普通人,可又不能真正像高维生物那样近距离得认知到天地万物,所以才痛苦,所以才不断想要进一步、再进一步……

所以实际上,在“路上”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看见过让他想要停下来试试的“花”。

可他认为自己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去把它留住,让它真正属于自己。

不能永远属于自己、或者不能真正属于的东西,那干脆就不要了。

就好比如果他真的爱上什么人,爱人会生病、会老、会死、也可能会变心;就好比组织里所谓的信仰他技术的信徒,他们并不是真心拥戴他,对他有的只是利用。

仅仅作为普通人,明月根本无法掌控一切。

如果要谈什么改变世界的远大理想,或许就更可笑了。

毕竟,就连简单的父母的喜爱,他都从来没有得到过。

所以他干脆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缺少一个让自己停下来的充分理由。

“时踪?”贺真一把攥住时踪的手。

时踪从梦魇一般的往事中彻底醒过来,然后问贺真,“我没事儿,不过你这是——”

时踪目光下滑,瞥向贺真握住自己的手。

贺真很严肃、也很一本正经地开口道:“补充协议约定了,我应该向你表达适当的关心。”

时踪笑了笑。“我没事。只是站在庐山中的时候,有些事情看不清楚。现在才看明白一些。”

贺真问他:“什么事?”

时踪淡淡道:“小事。”

“如果是小事,你怎么会——”

“是,我脑筋是转得快。但有时候对你们来说很简单的小事,我要想一段时间才能想明白。”

“比如呢?”

“比如共情方面的问题,或者你们正常人认为的正常三观。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们的想法比较不可思议。”

“哦。比如……普通人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找一个爱人并与之结婚的想法,对你来说太世俗了?你无法理解婚姻为什么会存在?”

听出贺真的意有所指,时踪似笑非笑。

将手抽出来,他拍拍方向盘。“开车吧。法定结婚年龄都还没到呢,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贺真深深看他一眼,终究重新发动了汽车。

他道:“行吧。等你以后想谈的时候,再和我谈。我先送你回客栈。”

时踪听出什么来,问他:“你要去哪儿?”

贺真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贺家。”

贺真的表情不太对劲。

贺家出什么状况了吗?

时踪正要问,这个时候汽车已开至十字路口。

这是一条颇为开阔的十字路口,此时行人与车流都不多。

雨大了一些,雨刮器来回摆动着,水雾迷蒙间,时踪瞳孔却是骤然紧缩——

他左手的手掌心忽然传来一阵灼热。

这股力量十分强劲,仿佛他能预知到危险就近在咫尺。

车这会儿暂时停了下来。

信号灯正从红变绿。

贺真踩离合器、挂挡、起步。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时踪一把按住他的手,声音微沉。“刹车!”

贺真来不及问为什么,但迅速刹了车。

后面的一辆宾利车预料不及,猝不及防地追尾上来,司机立刻下车,愤怒地甩上车门后走过来,隔着车窗就对驾驶座上的贺真展开了一顿国骂——

“我艹你他妈的怎么开车的?!”

车内,贺真与时踪置若罔闻,他们只是一起望向了十字路口。

一辆体积巨大的水泥车从左侧路口开了过来,速度奇快,并且居然开了个离奇的S型,以不可遏制的速度与力量撞断防护栏冲进绿化隔离带,最终侧倒在地,无数泥沙石头就这么砸在了青草地上。

如果刚才贺真没有及时停车,不仅是他和时踪,连同后面的宾利车恐怕也会被水泥车压成碎片。

宾利车主顿时没话说了,傻愣着站在原地,短短一瞬,衣服已彻底被汗水浸透。

根本也没有理会那车主,时踪的视线从水泥车处收回,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手掌的掌心。

一下子得到两枚骑士徽章,他的能力也得到了大幅提升。

这次他对危及生命的危险的感知,提前了好几秒。

不仅如此,他的认知也相对清晰了很多——

就在片刻之前,他脑子里浮现出了非常清晰的画面。

那便是贺真开车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本该因为红灯停下的水泥车从视线盲区那边一下子冲了过来。

贺真的车会直直撞上水泥车的侧面。

紧接着超重运载的水泥车会倾倒,将汽车压成铁皮,将里面的贺真和时踪压成肉饼!

受了一千年的推压之刑,时踪倒也没觉得什么。

但那场面毕竟不太好看。

放下手,时踪再看向贺真,只见他眼眸深沉地盯着水泥车的方向不发一言。

不同于平时在自己面前那副神态,此刻的贺真眼里有种不带半点感情的冷酷,就好像已下定决心做点什么。

看出什么来,时踪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想下车。

不过他被贺真按住了手。

“怎么了?”时踪问他。

贺真深深看他一眼,重新帮他把安全带系好,再道:“最近我一直在帮我爷爷做一个项目,快到目标了。他之前说过,谁办好这事儿,谁就会是未来贺家的家主。”

时踪问他:“现在你当家主的希望很大,有人想杀你?”

贺真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不错。所以,你不用下去找那个司机。我知道让他杀我的人是谁?”

时踪再问:“你有没有收到晚宴的身份信息?”

贺真再一点头。“有。其实我接触到晚宴的信息,比你们都早。从第一个副本那会儿,我就被系统告知——

“【你要努力获取‘贺家家主’这个身份。这对你很重要。否则你很可能会死亡】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真正在做这件事。否则……

“否则我其实算是在敷衍我的母亲。表面我很配合她。如果贺家其他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我也会替她出头,让她过得舒服一点。

“但我其实并没有为得到这个身份,付出什么实质性努力。直到进入游戏。”

“嗯。明白。”时踪看向他,“你上次找我回贺家做什么?”

“那天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可毕竟我们刚……”

面上滑过淡淡的不自然,贺真再道,“我是怕你身体不舒服,想让你跟我回去,我看着你才放心。顺便,你也可以去我家参观看看。我想带你看看我生活的地方。”

“唔。”时踪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那等会儿呢?你送我回客栈,自己要回贺家……你回去做什么?”

贺真道:“今天是爷爷的生日,所有人都会回去。”

时踪问他:“想杀你的人,也会回去?”

贺真点头:“我没猜错的话,是我大伯那边的人。他们接手了家族生意,但没有能力,越亏越多,很早就失去了爷爷的信任。”

时踪道:“那我跟你回去。”

贺真愣了一会儿,才看向他:“所以,你要跟我参加家宴?以什么名义?”

时踪笑了笑,看着贺真近在咫尺的干净脸部线条,形状轮廓极好的一双深邃眼睛,以及再往上的那有些蓬松的短发。

他伸出手,在贺真的头发顶端碰了一下,开口道:“你随便找个名义。朋友、老师,都可以。

“我得去贺家看看。

“首先,我们要除掉你的对手,保住你的家主之位,让你有资格参加晚宴。

“其次,我怀疑‘国王的晚宴’,其实就是一次剧本杀,而‘贺家家主’是其中的一个角色。那么我们需要在晚宴正式到来之前,尽可能充分地探索出有用信息。

“最后……

“堂堂贺家,应该有我可以住的客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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