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问此间(四十五)

如同乍逢生之欢喜,晏欢这时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死里逃生”的感觉,他拧死的身躯骤然放松,竟脱力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扶光接着道:“你闻到了吗?”

晏欢仍然一阵阵地哽着喉咙,以此遮掩,他大幅度地吸了几下空气。

固然心情还激荡不休,但本能尚存,在漫天浓郁的香雾里,他嗅到了一丝无比淡薄,然而终究存在的甜腻气味。

“……神血。”他含糊地道,抽了抽鼻子,“这个锚点,快成神了。”

人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妙的生物。单论个体而言,人确实弱小、短寿,无法承受诱惑,与生俱来就有各种各样的劣根性,可当他们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巨大念力,以及“想法”的力量,当真可以移山填海,将规则也改变,将铁律也扭曲。

那个遥远古老的时代,天和地还未分离的时代,神明与妖魔之间的界限远没有像现在这般泾渭分明,如同黑白的两界,那便是因为人的观念,在模糊地改变这一切。神祇抑或妖魔,不过是存在于人心里的定义,倘若许多氏族共同崇拜起一位妖魔,那妖魔也能转化为神明;假使神明因为无度的残暴,遭受了人的恐惧和排斥,那祂同样要变化出妖魔的样貌。

这方小世界的锚点,竟妄想借助人的念力,在天道的罗网里凿出一个破洞。

晏欢问:“你想怎么做?”

“打擂台。”刘扶光顿了顿,深思熟虑地道,“我要跟他打擂台。”

·

一夜时间,迦江山的山脚下,突然多出了一座质朴的神坛。

它席地而立,就坐落在一棵银杏树下,唯一透出神坛不凡之处的,可能就是悬在高处的一颗巨大明珠,犹如熔金光球,映亮了整座山峰。

神坛下面,则坐着一位比明珠更耀眼的男子。过往的行人来来去去,看见男子的身影,他们驻足于此,便再也提不动脚步。

“你是谁?”他们问。

“我是一位求仙的人,”男子直言不讳地回答,“上天要我拥有比海水还多一位的信徒,如若至此,我便得以成仙,飞上高高的夜空,与风雷相伴,在龙的身边起舞。”

他问:“你们愿意做我的信徒吗?”

他的话语如此坦诚,他的笑容如此美好,往来如水的行人都痴迷地崇拜他的形体,而后又为难地咬着手指,摇头跺脚。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都是百相神的子民,生来就有誓言在身,要用骨血和生命侍奉我们的神灵。”他们舍不得地说,“请你离开吧,仙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男子笑了,他说:“既然你们崇拜的神明有一百种不同的相貌,我为什么不能属于其中一种呢?在这里,我不需要你们的财物,不需要你们的骨血和灵魂,更无需占有你们的子嗣,以及子嗣的子嗣,我只需要你们的信仰,仅此而已。”

人们着迷地望着他,很久以后,有个人大着胆子问:“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也许,我可以给你们带来内心上的平静。”男子说,“保留你们的财产、性命和时间,我要你们无需使用在世的苦修与磨难,去换取来世飘渺的幸福安宁。”

人们看着他,因为不知晓这位仙人的规矩,他们用下跪、鞠躬、合掌、闭目等混乱杂驳的方式向他行礼,男子并不提出异议,他微笑着接受,用明珠的温暖光辉照耀他们。

人们带着困惑和恐惧来到山中,又带着被爱,被救赎的快乐折返家里,心情愉快,不惊一尘。

渐渐的,有关朴素的神坛,繁茂如金的银杏树,还有树下端坐的白衣仙人的传说,像滴入水面的涟漪,开始层层扩散。

起初是一滴水,后来是一片燕子掠翅时洒下的水珠,后来绵延成一片蒙蒙的春雨,雨丝连绵,在百相神的信徒之间广为流传。

络绎不绝的信徒改换了朝拜的路线,动身前往迦江山的脚下。有的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有的是为了内心的渴望,有的怀揣着铲除异教的怒火,有的像吮血食腐的蚊虫,只想贴近世上一切有利可图的事物。

男子并不推拒任何一个前来的人,无论对方拥有什么样的目的。他坐在树下,对每个人亲切地笑,耐心倾听对方的困难和欲望。他的话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魔力,有如纯净的星星,自双唇间滚落。他鼓励力所能及的善行,鼓励人们相互支持,团结在一处,他希望他的信徒能够重视承诺、重视理解和爱的份量。当有人对他提出质疑,说他的主张并无好处,不如回到百相神的怀抱时,他亦不曾恼怒,只是赞许地点头。

“人应当有选择的自由。”他说,“无论是我,或者百相之神,你要选择自己真心所爱的一方。这并不是错事。”

人潮来得越发汹涌,哪怕他不要信徒的供奉,诚心挚爱他的人们,还是拿自己最珍贵的财宝,填满了迦江山的每一个角落。

石榴石像玫瑰一样红,珍珠白如圆润晶莹的月光,匠人用红玉和珊瑚制作他的嘴唇,用象牙描摹他的肌肤,黑色的水晶燃烧着星光,作为他美丽的长发。然而,仙人并不如何珍重这些宝物,他转手就赠送给了许多贫苦的农人,许多吃不起饭,衣不蔽体的乞丐。

他勒令树木和荆棘成长为高大巍峨的房屋,在里面填满金银,身怀重病,或者有苦难言的人们,都可以去那里取用钱财,缓解自己的苦楚。

来路不明的妖鬼从山间升起,它们黑如影子的碎片,黑如熟至腐烂的樱桃。

它们是百相神派来试探的使者,因为越来越多的信徒,正在转向迦江山的小小神坛。他们不再一步一叩的跪拜,挺直腰杆行走,还是一件新鲜又舒服的事;他们不再虔信百相的神主,而是将注意力转向自己,转向身边的朋友和家人;他们积蓄钱财,购买合身的衣物,适口的食物,对自己的宽容无异于一种放纵,而这种放纵,使他们再也无法油尽灯枯地侍奉神明。

百相之神感到滋生的怒火,缓缓煎熬着祂的身心。妖魔也从祂颤抖的阴影中走出,环绕着迦江山的神坛飞舞。

“这是轻蔑!”它们齐声呐喊,煽动着霍乱的火苗,“你们侍奉的仙人,何以如此轻蔑地对待你们的贡品?反观百相之神,祂用萦绕的香雾,充作托举神殿的云层;雕琢黄金,熔化白银,贴上华贵的珠宝,精心制作自己的金身;信徒双手举高的奶与蜜,也在乐园中流淌成一条香甜的大河。这些难道不比你们的仙人更赤诚,更能彰显一个神的爱吗?”

面对嘈杂的恶意,仙人的神情异常平静,他拈起一颗血红的宝石,在他的指尖,犹如一滴精美的露水。

“这颗宝石,你是握在自己手中更欢喜,还是交给我更欢喜?”他问面前的信徒。

年轻的信徒胆怯不已,她的目光为宝石的辉煌所吸引。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为了抚育她长大成人,她的母亲投身于织娘的行列,为百相的一座神殿,日夜纺着三百人花费三百个日夜才能完成的地毯,直至眼睛朦胧,再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根丝线。有了这颗宝石,她再也无需忧心母亲的晚年。

她喉咙干涩,不能说话,仙人将宝石放在她的手心,轻声说:“就握在自己手中吧,然后快乐地笑一笑。”

纷飞的妖魔发出裂帛般的尖叫,也像裂帛一般散逝而去。

百相之神勃然大怒。

祂派出神殿的武侍,以及对他忠心耿耿的虔信者,组成了一只庞大的军队,为了征讨而生的军队。

对仙人的憧憬与崇敬,宛如燎原的烈火,点燃了干枯蓬乱的野草。他没有名字,迦江山成为了他的代号,百相神便严禁任何人说出迦江山这三个字,祂从文字、书籍、壁画,乃至语言中抹除了迦江山的存在。然而除了迦江山,还有神坛,还有银杏树,还有仙人、白衣、明珠、太阳、异神……种种多如繁星的称呼,代替着对方的存在。

百相神禁止一切,限制一切,可到了最后,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他”字,伴随心照不宣的眼神,迦江山仙人的信仰,就完成了一次飞快的传播。

祂必须消灭这个对手,成神的路上,唯有你死我活的血斗。

万军之乘浩浩荡荡,在黎明初绽的时分出发,沿途跨越九十九条咆哮的江河,九十九座高耸的山峰,誓要剿灭异教的神和信徒。他们来势汹汹,信仰了仙人的众生纷纷哭泣,他们短暂地获得了爱的自由,如今便要为了保卫它,拿起武器,投入一场没有投降,也不会有逃兵的战争了。

他们深知,自己过去为神祇坚守的狂热,就是敌人此刻正经受的狂热。为了捍卫信仰,捍卫自己的尊严,百相之神的军队会高兴地看着整个世界焚烧。

就在这时,仙人叹息一声,他从神坛上站起,从宽大的袖间,放出一条漆黑的龙。

“飞吧,”他说,“终结这场战争。”

黑龙以深爱的姿态,环绕着他飞了三圈,然后飞上了天空,将苍穹染成了血海的颜色。

百相之神的军队,从未见过如此恢宏,如此可怖的东西。祂黑得像一个没有起始,没有终点的问题,也黑得像一颗死去万万年的恒星,但祂同时又是那么的五彩斑斓,绚丽得使人作呕。

白衣的仙人如梦似幻,超越世上所有的美梦,这头黑龙则丑恶如斯,所有噩梦加在一起熬炼,都不及祂堕落的万分之一。

战争结束得很快,面对这样超凡脱俗的生物,百相之神的军队犹如脆纸,不堪一击。

“饶恕我们!”沉沦在地狱的孽海里,心智尚存的人如此呼号,“虔敬地侍奉一位神明,这并不是什么过错!”

黑龙口吐人言,祂发出雷霆的嘲笑,嘶哑如一千万个人的惨叫。

“你们有过选择,你们本可以选择一条更幸福,更美丽的路。”祂说,“至于现在,你们可以来侍奉我。”

全军覆没,百相之神从神殿里站起,祂如此失态,以致惊恐地瞪着眼睛,完全不像一位端庄肃穆的神明。

祂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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