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问此间(二十六)

世界海中乱流汹涌,晏欢护着刘扶光,任由混沌之力成千上万地割在他身上,触肢散解、龙角开裂,他遨游此间多年,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情状。

三千世界依律旋转,宛如经筒光轮,映在真龙半瞎的九目里,转过了一轮又一轮。他瞅准时机,一个猛子扎下去,激起几朵虚无的浪花,转眼便消失在当中的一个小世界里。

龙的身体撞破另一重天幕,在万里的高空中擦出炽热流炎的火光,晏欢盘绕身躯,龙尾覆盖着龙首,漆黑的触手细密如织,严严实实地挡着怀中的刘扶光,他再也无力控制飞行的方向,只能任由大地拽他坠下云层,坠入群山,重重砸在茂盛林间。

犹如天外流星一般,陨落的响声惊天动地,将巍峨山岳都砸塌了半边,热浪与狂风扬起的冲击波,瞬间将四面八方的树木灌丛吹散一空。

也不晓得过去了多长时间,刘扶光才从昏迷中醒来。

他头痛欲裂、四肢虚软,单薄地蜷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还燃着熊熊的烈火,他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强撑着坐起来。

……发生了什么?

记忆闪回时,他只记得自己本想先控制住那个冒牌货,然后再追查这件事情的真相,可即便烧空了那颗元神,仍然只能把对方暂且困囿牢笼。然后……

头越发疼了,他捂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嘶嘶地吸着冷气。良晌才依稀记起,然后,是九目的黑龙冲破了“晏欢”的胸膛,旋即带着他逃之夭夭,东沼也重新变成了瓶中术的状态,飞到了他怀里。

看来,是正牌货借着他掀起来的风,趁机脱困了。

所以,晏欢呢。

刘扶光头疼地打量着四周,他真想一走了之,不再理会晏欢的任何破事,可兹事体大,他还没搞明白冒牌货的目的,当然没办法轻轻松松地离开。

四处不见晏欢的影子……莫非他砸到了别处?

正思量间,刘扶光忽然察觉到身下有异,他不由蹙眉垂眼,低头一看。

刘扶光:“……”

原来他一直坐着的,压根不是什么“焦黑的大地”。只见九枚硕大混浊的眼珠,并着一副飘来荡去的龙角,就在他身下焦油般的地面上飘来转去,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晏欢活脱脱成了一枚从高处落下的水球,在地上摔成了一滩,溅得到处都是。

瞧他注意到了自己,眼珠子们赶忙焦急又谄媚地聚集在他周围,绕着刘扶光转啊转,不敢靠太近,也舍不得离远,仿佛九只摇头摆尾,向主人乞求讨食的小动物,就差呜呜咽咽地哼唧起来了……只不过,世上委实没有这般叫人头皮发麻,瞧一眼就能昏过去的小动物。

刘扶光默然无语,压根不知道晏欢的诉求是什么。

见他神色复杂,眼珠子们更加慌乱,不知所云地乱窜了几下,急忙在缓缓流动的焦油上排兵布阵,一会摆成个“收”,一会画出个“集”。

收集,这是要我把他收拢起来的意思?

刘扶光实在懒得理他,僵持半晌,开口道:“……写的什么字。”

沉默一会,他又淡淡道:“我只学了篆书,别的看不懂。”

眼珠子们呆在原地。

眼珠子们渐渐洇出一汪泪意。

眼珠子们开始委屈地颤抖,并且抖动幅度愈发剧烈,要是长了嘴,想必马上就要汪汪大哭起来了。

……等等。

刘扶光蓦地警觉,以晏欢的本事,别说一张嘴,就是手脚蹄尾、鳞甲尖角,又有什么长不出来的?把他惹急了,真要让这九个眼珠子长了腿脚和牙嘴,挤着自己到处乱跑,那也怪瘆人的……

思来想去,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慢慢爬起来,就蹲在地上,用手把那些焦油样的活体物质拢在一处,再高高地堆起来。

那九颗大眼珠子顿时欢喜无限,你推我挤地滚到刘扶光身边,咕咕唧唧地盯着他猛看,连瞳孔都融化成了爱心的形状。

刘扶光只觉疲惫和无奈。

亲身体会过就知道了,这些焦油实在缠人得要命。他梳拢在手里的时候,说恶劣点,简直像有十万张嘴聚在里头,吸着他的皮肤不肯松口,他一定要甩了又甩、抖了再抖,花费百般功夫,才能让双手脱困。这样缠下去,他得“收集”到猴年马月,才能进行下一步啊。

没奈何,刘扶光只好想了个招数。

他再拢起一堆时,将双手往里一捏,眉心蹙起,手臂微颤,便轻声“哎呦”了一下,似是被弄痛了的样子。

霎时间,九枚眼珠子僵住了,原本翻滚沸腾、极尽亢奋的活体物质,也即刻如冰冻住一般。

趁这个空档,他赶紧把发麻的手抽出来,装着揉了两下。

见此情形,先前被刘扶光收在一处的残躯,极快地挣扎着长了张布满利齿的嘴出来,眼珠子们也纷纷跳到上面,意图充当几扇心灵的窗户,与他沟通。

“对不起,扶光……”龙神发出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粘稠响声,就像泥浆与血肉糅合在一处的诡谲动静,“是我太蠢笨、太心急,把你弄疼了,我真该死,真该死……”

刘扶光默默望了他一眼,再没吭声,只是低下头去。

你好诡异,别说了。

既然晏欢不再捣乱,刘扶光便在心里松一口气,继续做着收集的工作。只可惜,这口气还没松多久,他就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行为。

……无他,如果说之前这些流质是在饥肠辘辘地吮吸,现在就是在万般痴缠地舔舐。刘扶光不胜其扰,忍无可忍,终于将手一缩,往后退开几步。

“自己搞。”他吐出几个字,便抱臂侧脸,不肯再看。

呃呜,晏欢正在神魂颠倒、昏头昏脑的时候,听了这冷冰冰的三个字,就像雪遇了火烧,人遭了鞭打一样,立马伤心欲绝地缩成了一团。

此刻,他能与刘扶光亲近,能请求爱侣亲手拢了自己的残躯,感受他温暖柔软的指尖,是如何划过自己的身体内部——这简直就是在梦中……不,哪怕是最美的美梦,也不能妄想到的体验啊!

可惜,节制到底算作一类美德。晏欢忘乎所以,幸福得险些飞到天上去,终于做过了头,招来了刘扶光的冷待。

漆黑的触须,自地面慢慢地延展出来,缠连、扭曲,生出嶙峋锋锐,又湿滑粘腻的异态肢节,表皮亦翻涌着晦暗如油的斑斓光彩。

它们一面细细地搜集崩洒得到处都是的龙神残躯,一面似风摆柳,控制不住地朝刘扶光的方向摇曳,只盼望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脚下与身后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刘扶光统统不予理会,更不打算分享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他调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炁,掐出生雨术的手诀,一遍遍地浇着四周燃起的大火。待到所有浓稠的响声都停下,久扑不灭的火势也随着骤然一熄,仿佛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威势,压进了湿润的土壤深处。

刘扶光一顿,缓缓松开手指。

他回过头,便瞧见晏欢坐在地上,朝自己歪歪扭扭地一笑。龙神的胸口袒露着一个大洞,九目混浊,神躯亦折损过半,整个人都虚了,像蒙着一层模糊的雾光似的。

“扶光……”披着皮囊,晏欢神情痴妄,他含着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缠绵地转了许多圈,才恋恋不舍地吐出去,“你来救我啦。”

事到如今,再搞漠视冷战那一套,也没什么必要了。刘扶光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单刀直入:“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欢轻轻吸气,能再听到刘扶光对他说话的声音,他不禁头晕目眩,瞳孔都涣散了些许,必须几次三番地调整呼吸,才能不至于当场失态。

“……他是我的心魔,”晏欢沙哑地回答,“我三度修复大日,等同于三度减弱了自己的神力,因而叫他寻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如此,他拿走了你的龙心。”评估着他左胸的大洞,刘扶光判断道,“他与你本是一家,难怪掩饰得天衣无缝。”

晏欢笑了起来,目光甜蜜:“任凭他如何天衣无缝,还不是被你看穿了。”

——可见你是最了解我的,剩下半截话,他咽在嘴里没说。

刘扶光不接这个话茬,冷静道:“他既是你的心魔,那他为的是什么?夺舍了至恶的躯壳,想必所求之事甚重。”

晏欢的九目,全在刘扶光身上贪婪地逡巡,像沙漠里跋涉日久的旅人,饥渴啜饮得来不易的甘露,不肯错过任何一滴。

他一边眼睛发直地猛瞧,一边在唇边露出一个苦笑:“卿……咳,说得一点不错,他确实所求甚重,说是妄想亦亳不为过——他竟要倒转时间,回到……一切发生之前。”

说起“回到”的时候,晏欢的语气,难免含糊了许多。

“一切发生之前?”刘扶光蹙眉,“且不说能否做到时光回溯这种荒诞之事,一切发生之前又是什么时候,是真仙亲口封正你的时候么?”

晏欢冷笑一声:“他的野心,岂止这么一丁点儿?他想回到你与我……合卺同牢、解缨牵巾之前,回到我们共系姻缘红线之前。”

闻言,刘扶光默默不语,双方无话许久,他才另起由头,出声问:“你既说他是你的心魔,那他究竟是从何事上衍生出的心魔,你可知晓?”

晏欢斟酌词句,尽量捡温和从容的话语答了:“你也知道……自从失了你之后,我就发疯了,脑子也不甚清醒,这么茫茫地过了六千年,做了许多关于你的长梦,因此诞生了他。他自陈饱尝苦痛,实则从初生那一刻,他便是我许多负面情绪的具象化,永无安宁之日,也是应当的。”

见刘扶光仍然不说话,晏欢继续道:“他想报复我,捎带着也恨上了你。他不去阻拦真仙封正,自是因为他想做正统的至恶龙神;而他发愿要回到我与你相知相识之前,则是因为他受尽情缘磋磨,要斩断善恶的联结因果。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控制尚且年轻的至善……就是你。”

说到这里,他终于低下了头,语气暗沉,不敢再看刘扶光。

“……说到底,心魔的大计,与以前的我别无一二。”晏欢垂头丧气地说,“我们想的都是……如何圆满,如何掌控大道,如何登基为唯一的神。”

听了这番剖白,刘扶光倒是没做出什么表态。他神色如常,只挑要紧的事问:“心魔说要倒转时间,莫非他真能做到么?”

见他不回应之前的敏感话题,晏欢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感到劫后余生的放松。

他想了想,答道:“不知你是否记得,数月前的夜晚,我曾与你说过一个王爷遇鬼的故事。那日我略微提过一嘴,说曾发誓要找到倒转时间的方法,好回到过去,回到我们初见的那一天……但后来我决心放弃,因为此法隐患太多。”

刘扶光眉梢一挑,晏欢这么一说,他便想起了这件事,他回身道:“所以,不管隐患多大,办法是切实有的。”

晏欢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道:“时为世所移,三千世界应循周转于世界海中,这就是时间流动的规律。只要在其中找出那些关键的锚点,就能以此为支撑,带动三千世界一齐倒转……”

刘扶光容色微变:“你能做到吗?”

见他讶异,晏欢笑了一下,目光热切,隐隐有显摆之意,像只求爱心切的孔雀,晦涩地展示着自己的翎羽。

“如何不能呢?昔年人皇氏扬尘为星,十一龙君指旋日月,我是祂们的唯一的后嗣,在群星间翻滚摆弄,无非老本行而已。”

刘扶光很想贬他两句,既是老本行,怎的修补了几次玄日,你就亏损到了能被心魔乘隙而入的地步?

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来,恶德的职责本不在创造,而在于毁灭,晏欢后继吃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仍旧按下不提,没有跟龙神多话。

“他已经夺了你的龙心,”刘扶光叹了口气,“这东西要命。你能找到倒转时间的方法,那你能找出阻拦他的办法么?我的道心力量有限,是不能永远拘住他的。”

晏欢既无龙珠,一颗龙心便等同于他的神格了,心魔得此助力,他俩一个废了,一个半废,拿什么跟对方拼?

龙神爱意无限地注视刘扶光,满口答应下来:“你放心,光阴回溯的办法既是我找来的,我当然也有法子制止。”

晏欢站起来,他身量颇高,低头望着刘扶光的时候,皮囊上的一双眼睛黑不见底,专注得令人心口发寒。

“所谓锚点,无非是诸世间善恶相争、阴阳厮杀的混沌之地。只消拔去那些锚点,拂去恶,留下善,消弭混沌,心魔自然无处可依,也就不能做到倒转世界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晏欢:*打得很惨,只能分化成九颗大眼* *然后毛骨悚然地滚来滚去,引诱刘扶光的双手与自己亲密接触*

刘扶光:*无助地站着,突然发现自己被黏糊糊的焦油包围* 我的老天啊什么鬼。

晏欢:*蠕动,更加狂喜* 耶!被打成一滩酱毕竟还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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