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五)

软硬不吃,神王气喘吁吁,狼狈地回到天上。

“神的言语落在地上,就成为山一般巍峨,海一般亘古的法则,我所说出的誓言,是全然不可违反的。”宙斯阴沉地说,“看来,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死路!他是执意要将我们彻底毁灭了。”

万神殿里哄然炸锅,神明议论纷纷,忧虑地喧嚣,商讨这件事的解决方案,深居冥府的冥神们也来到素日光辉的奥林匹斯,与他们的同胞一齐惶惶不安。

阿波罗不发一语,他远离别的神祇,独自坐在长廊下,只是垂着头。

一片愁云惨雾中,雅典娜低声说:“我想……我有一个办法。”

赫拉迫不及待地道:“女神,我知你是神与人中的最聪慧者,凡是你的提议,就没有不精妙绝伦的。你快说,你有什么方法,能叫那凶恶之人回心转意?”

“他要的是厄喀德纳,但魔神与我们,都为誓词深深束缚。”帕拉斯·雅典娜说,“要打开塔尔塔罗斯的大门,让厄喀德纳重返人世,须得打破昔日立下的誓:只要那少年的寿命终结,就视作魔神已经服满了苦役。”

“不错,”赫拉愁眉不展,她的女儿,青春女神赫柏就坐在她脚边,受到母亲的衣袍庇护,“但时间不能倒流,永生的神酒,也是不能从一个人口中再吐出来的。”

“誓词只说了寿命终结,却不曾提到作为谁的寿命终结。”雅典娜冷静地说,“作为人,他是长生不死的,可若是成为一个神明,那他便如赫拉克勒斯一样,永久结束了人的身份,不再和以前相同了。”

宙斯眼前一亮,他伸出手臂,勒令众神安静,好让他仔细地思考。

“使他升擢为一个神!”神王大声说,“不错、不错……这真是很好的办法!只要他成了一个神,那便可以当做他身为‘人’的生命终结了,魔神总算能从深渊上来,使他心愿满足。而且,既然他是一个神,他总不能画出自己的灭亡结局罢?”

“这可未必呀,”彩虹女神伊里斯小声地说,“我看那孩子,心里是很犟很犟的,比一头老牛更坚决,比一头狮子更刚烈,即便是神祇,又怎么能改变他的想法呢?”

雅典娜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这事还需要另外的人手。”

她转向宙斯:“众神之父哟,阿佛洛狄忒素来与那少年和睦,祂总怜悯着他,在与阿波罗竞赛时,也做着独自支持他的资助者。她须得做说服的人选之一。请你一定要劝动阿佛洛狄忒,使她出面,对那少年好言相劝。”

宙斯一口答应:“那么,还有谁是你的人选?”

雅典娜探身过去,在父亲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宙斯的眼神中闪动着迟疑和黯然,但仅有极短的一瞬,他很快颔首,答应了女儿的任何提议。

·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阿里马平原的天空晴朗无云、万里寂静,仿佛前些日子的雷火轰鸣全是幻觉,众神亦不再来窥伺了似的。

谢凝的画布边上,静静地站了一个高大的持杖男子。他生着一头黑发,前额宽阔,棕色的眼眸安宁而富有智慧,穿着朴素的麻布衣裳,身上全无繁琐的事物,只是在手腕上锁着一枚镣铐,上面镶了一块灰扑扑的山岩。

他垂着手、低着头,安然地瞧着谢凝作画,一切行为举止,都像一名谦卑的学者,唯有异于俗世的体格和样貌,暴露了他神异的身份。

按照惯例,谢凝本来准备无视他的,但他用盖亚的眼睛瞥了对方一下,画笔便不由地顿住了。

“……普罗米修斯。”他直起腰,唤出对方的名字。

——人类的创造者,盗来天火的普罗米修斯。

“你好,多洛斯。”普罗米修斯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仿佛他们是故交了多年的熟稔朋友,“我听说了,你要在一张画布上容纳下所有的神的消息。那么,你是否欢迎一个自愿的模特呢?”

谢凝犹豫了一下。

“我对你没有恶感,正相反,我很钦佩你。”他慢慢地说,“你盗取天火的所谓罪过,让你被锁在高加索山上,被兀鹫啄食肝脏,这是你为人类受的罪。所以……坐下吧,你可以当我的模特。”

普罗米修斯靠在一块岩石上,将自己的手杖放在旁边,抬头看着他。

“这样可以吗?”

谢凝点点头:“可以。”

谢凝用碳笔打着草稿,心不在焉地说:“我猜,你不是无缘无故到这儿来的,对不对?”

“你说得不错,有人劝我当说客,”普罗米修斯弯起眼睛,他的眼眸充满神秘的笑意,却不叫人觉得故弄玄虚,更像是一位有趣的长辈,“来说服你成神。”

谢凝的炭笔停止,他看向古老的泰坦神。

“成神,”他重复这两个字,“这倒是个新花样了。”

“别急着讽刺,多洛斯,”普罗米修斯温和地说,“你要让厄喀德纳离开深渊的牵制,这提议便是十分重要的。成为一个神,就象征着你作为人的生命终止,到了那时,厄喀德纳如何不能从塔尔塔罗斯走出?”

“也就是说,”谢凝道,“宙斯还是不肯直接放他出来。”

普罗米修斯笑了。

“相信我,多洛斯,”泰坦神说,“如果宙斯可以做到,那祂早就这么做了,唯一能让祂拐弯抹角,绕过誓言空子的理由,就是祂真的做不到违背自己的誓词。如何严酷的违誓惩罚,如何笃定地赌咒矢言,都是用于道义上的伪装,其本质则另有深意:当一个神祇已经足够强大,祂能起死回生,扭转海陆与天空的位置,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够阻挡祂的呢?因此,祂须得遵守自己的诺言,彻底实现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否则,连自身都是可以否决的,祂还有什么存在于世的意义?”

谢凝没想到这一点,他干脆利落地说:“那也行,只要能达到目标,我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即便我当了神,也不会停笔不画。”

“我知道,”普罗米修斯笑道,“因此,我来的第二个目的,是请你画得慢一点。”

谢凝停了手上的笔,他看向对方,直接地问:“这是什么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吗?”

“当然不是!”普罗米修斯大笑道,“自我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怀疑过你打算使命运落幕的决心。只有傻瓜才会想方设法去证实自己是聪明的,要达成一样目标,倘若你必须将它挂在嘴边,那意味着这目标必定有虚假的成分。”

“但是,”他缓了缓,更诚恳地望向谢凝,“多洛斯,请你不要忘记,这里尚不是你熟知的时代。在这里,神明仍然掌管日月星辰,控制潮汐的涨落、天体的运行,你已毁坏命运的织机,但请千万别使一切加速得那么快!赫利俄斯远去,阿波罗不再驾驭金车,那世间就再也没有日出和日暮的光景,没有神祇轮换四季的变迁,谷物凋敝,天时与气象全要大乱。你知道,我是远见之神,早在新神诞生之前,就拥有了古老的预言智慧。我知晓宙斯的统治不会持续到永恒,我也知道神明终究有退场谢幕的那天,但大地上、海洋里生活的万物生灵,他们是无辜的,并且不该遭受这场巨变牵连的。”

看到谢凝沉默不语,普罗米修斯接着说:“多洛斯,我知晓你心中深存善良,请你仔细地想一想,在你初来乍到的时候,是否有艾琉西斯的人民,他们都围绕在你身边,发自内心地喜爱你、赞叹你的才华?王宫中的侍女是否欢笑着为你修补过腰带,街边的孩童是否嬉闹着传唱过你的名字?老人抚摸你的衣摆,为你递上新烤的面包和温热的羊奶,因为他们不愿见到你这么瘦小,像橄榄枝一样纤弱。”

“一旦你在布上画完全部的神明,遵照命运的指使,宙斯将避无可避地与女神忒提斯完婚,待到祂们的孩子降生,大地就再也没有安稳可以言说。杀父篡位的烈火,要燃遍每一个荒无人烟的角落,直到这位新的主神建立起祂的政权,而后,为了稳固政权,祂也会毁灭这一代的人类,一如宙斯使用大洪水,毁灭属于祂父亲的青铜人类一样。”

普罗米修斯低声道:“所以,我要请求你画得慢一些,不要让毁灭来得那么快。就算这一代的人类,只能多过一天微不足道的安稳生活,我也不希望末日的结局提前到来。”

谢凝没有开口。

听到普罗米修斯的劝言,良久以来,他一直填满了痛苦和仇恨的心不由松动了。从对方提供的角度,他逐渐脱离跟奥林匹斯神的夙怨,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好,”谢凝说,“我答应你。”

普罗米修斯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张风尘仆仆的面容,第一次展露出属于神祇的光芒。

在他的牵头下,谢凝与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签下协议。

——谢凝被赋予了独特的神职,因他掌握命运,又超脱命运之上,他被称为“见证与记叙者多洛斯”,独立于命运三女神而存在。

可是,即使他成为神明,厄喀德纳也不能立刻回到凡间,回到他身边。

“塔尔塔罗斯环绕着三道黑幕,三道铜墙。每一道阻碍,连神明都需要花费三年的时间,才能翻越过来。”神王低声下气地向他解释,唯恐谢凝翻脸不干,“这是深渊古神的规则,我亦无法抹消。”

“十八年,”谢凝说,成为了神,他心里却不见丝毫激动的感受,“加上我醒来后浪费在你们身上的五年,一共二十三年。我也不多要,只要你们十倍奉还,当初有谁参与了针对我们的计划,自己去塔尔塔罗斯里待满两百三十年,没问题吧?”

已经求得了延缓的宽宥,众神无一敢有异议。阿波罗默默地收敛着光辉,一惯高傲骄纵的赫拉,此刻也忍辱吞声,许久不曾说话。

谢凝环顾一圈,他没有在万神殿中看到阿佛洛狄忒的身影,因此闭口不言,转身就走。

在阿里马的平原上,谢凝坐了一整夜,他望着天空中的繁星,以及躲在流云后的满月,他以为自己起码会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心中唯余伤痕累累的结痂,怀着思念的隐痛。

厄喀德纳。

他太想厄喀德纳了。

天亮时分,谢凝决定起来,做点什么。于是,他收拾好画具,牵着伪装成凡马的天马,选择用这段暂缓绘画的时间来游历,否则,他要怎么捱过等待的十八年?

就这样,他踏上了远游的路。

说来也好笑,或许是受神职所限的缘故,成了神跟没成神,谢凝也分不出其中的差别。他仍然不能完全听懂大地上繁多的方言,亦不曾一下子学会这里的语言,跟没有神性的人类交流沟通,还得连说带比划。

旅途漫长而艰苦,谢凝不会疲倦、不知饥饱,依旧要靠着双腿跋山涉水。以前和厄喀德纳在一起的时候,魔神老是把他当需要娇惯的小孩子对待,手指画出老茧,老茧再磨破,形成更强韧的死皮,被厄喀德纳发现了,他都要赶忙过来,笨拙地吹上好几下,似乎这样就能缓解一二。

“你千万不要离开我呀,多洛斯。”厄喀德纳总说,“你这么小,世界又这么大,一想到你可能会遇见许多的可怕事,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现在想想,他真是好运气的人,刚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时代,就让人当做神子捡走,养在神庙里;身份揭穿后,立马就被送去了阿里马的地宫,又遇到了厄喀德纳。

以前可以撒娇耍赖,变得孩子气,是因为有人在乎,有人可以让他依赖。现在他什么都没了,谢凝成熟的速度,因此远超任何人想象。

他去了底比斯,看到少女安提戈涅的雕像,超脱诸多英雄,就在城中央耸立,她因反对恶法而死,也因反对恶法而光辉不朽;他航行到卡里斯特岛,这里是伊阿宋夺得金羊毛的最后抵达的一站,同时被誉为最美丽的岛屿,岛上满是鲜花与果木,丰裕而肥沃;他来到雅典,这座大名鼎鼎的巨城,以女神雅典娜的名字为名,它同时容纳着那么多强大神明的庙宇,连复仇女神的圣林也在其中,然而,当谢凝披着斗篷,从神庙下目不斜视地路过时,祭坛上的神像全都无声地低下头,缄默地望着他行走的身影。

他骑行至斯巴达,这里曾经是墨涅拉俄斯的强盛王国,他的妻子海伦,则是名动天下的美丽女子,为了她,尘世间不惜掀起一场为期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在斯巴达,除了画布上的本职工作,谢凝还对着海伦的雕像速写了一张。

广场中人流熙攘,斯巴达风气尚武,人们见了衣衫朴素的少年,对着海伦的雕像写写画画,只当他是一名远道而来的倾慕者。然而,看到他画作的人无不惊觉:即便这少年不是神明,他也拥有一双神造的手臂。

他抵达斯库洛斯岛,那是大英雄阿喀琉斯长成的地方,在这之后,他再前往毁灭又重建的特洛伊城,望见城墙巍峨,绵延如不化的雪山。

直到谢凝跟随漫无目的的大浪,坐船去往雷姆诺斯岛。在来的途中,他就听到许多关于岛上的传言,人们都说,统治那座岛屿的不是人,而是一位女神,她知晓人心,洞悉世情,聪慧如雅典娜,美丽又如阿佛洛狄忒。

谢凝对传言并不好奇,也不起探究之心,只是风往哪吹,他往哪漂。不过,他一站上那座岛屿,迎面就过来了女王的车驾。

“多洛斯!”女王站在车上,高声呼唤,“真的是你,我看到你了,多洛斯!”

谢凝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毕竟,能呼唤他这个名字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了。

不顾侍从的劝阻,赞西佩跳下座驾,急忙赶到他面前。

“多洛斯!”昔日的神造祭品,如今容光焕发,欢喜雀跃地站在他面前,“女神昨夜向我托梦,祂说你会来,你果然来了!”

见到故人,谢凝久违地笑了起来。

“赞西佩!原来你到了这里,你还好吗?”

“我很好,”牵住他的手,赞西佩引他与自己一同站上王驾,“你怎么样了?数年前,我也经历了那场动乱,幸好有阿佛洛狄忒的神庙,保护着雷姆诺斯岛。魔神祂……还与你在一起吗?”

谢凝不太想复述那些事了,对于他成神的传说,人间也仍然一无所知,不晓得世间又出现了一位崭新的神明。因此,他轻描淡写,将自己的遭遇一笔带过:“他和我暂时分开了,我在等他。”

从他的口气里,赞西佩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只是轻轻地“噢”了一声。

女王下令,王宫中顿时以接待贵宾的礼仪,摆起长而奢华的宴席,谢凝推开金杯,只以清水代酒。

“我不再喝酒了,”他说,“多谢你。”

宴席上,他们谈论这些年的时光,赞西佩说起阿佛洛狄忒救了她,并把她放到岛上的事,谢凝同样说了几件他游历列国的所见所闻。待到歌舞结束,叙旧的酒宴临近终末,赞西佩盛情邀请他在岛上小住一段日子。

谢凝想了想,答应了,反正他没别的事做,去哪都可以画上几笔。

是夜,他坐在床边,鼻端忽然嗅到一阵香风,从窗口的轻纱拂过。

“女神。”他抬起头,唤道。

雷姆诺斯岛供奉着阿佛洛狄忒,这里自然是她的属地,自打谢凝牵着天马,离开奥林匹斯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和爱神见过面了。

“你在这里,”倚在窗边,阿佛洛狄忒转动着一朵玫瑰,轻轻地说,“不知你是否记得,就在你下山之前,我还在心底祝福着你的胜利。啊,我竟不知道,那祝福可以成为现实,你真的赢过了阿波罗,但用的是众神谁也不曾想过的方式。”

谢凝望着她,点点头,说:“我记得,你对我的帮助,我也从没忘过。”

“所以……”爱神抛下玫瑰,“你真的不打算改变心意了。”

谢凝摇摇头:“不改了。”

“就算是我抚摸着你的膝盖央求?”

“是的,就算是你来说情。”

听了这决然的回答,爱神又是无奈地叹息,又是恼怒地蹙眉,她跺着脚,很不和悦地说:“狠心的多洛斯、无情的多洛斯!怎么,难道我不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和女神么?万物既然挚爱着我,那我就应该有理所当然的特权,你又怎么能对我视若无睹呢?”

谢凝笑了起来,他听出了言下之意。低着头,想了一会,他回答道:“在我这里,你当然是有特权的。我承诺你,在我的画布上,你和你的儿女,会是最后被画上去的神明。”

阿佛洛狄忒思索了一阵,紧皱的眉头逐渐平复,面上亦重现出笑容。

“好罢!”她说,“这是个勉强能叫我满意的答复。好啦,这就算我已经劝说过你了,并没有违背了宙斯的旨意。”

说完,她高兴地冲谢凝致意,接着便化成纷纷飘落的玫瑰花瓣,随着夜风,飞扬上无边无际的天空。

如此又过数日,谢凝不愿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告别了赞西佩之后,他再次踏上了旅途。

这一路上,他见了许多人,遇了许多事,不知是不是过去的经历,已将他的悲伤和喜悦、爱意与仇恨过度消磨,谢凝很少笑,更少有情绪上的波动,就像心上的伤口和痛苦全结了疤,摸一摸,仅有厚厚一层茧壳,隔绝着小小的自我。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谢凝在夜间赶路,他攀至山顶,迎着漫天繁星,以及映照着繁星的月光,他忽然想起那个炽热相拥的夜晚,也是有如瀑的月光,从地宫的天顶上倾泄下来。

——“那是我一生中看过的第二美丽的景象,”厄喀德纳虔诚地说,照着月色,他的神情满足而幸福,“现在,我也想让你看看。”

——“你说第一美丽的?第一美丽的就是你呀,我亲爱的多洛斯。”

那一刻,谢凝悲痛得无法自制,面对浩瀚苍茫的月夜,他孤零零地站在山岗上,不由失声痛哭,几近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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