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宿火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之后, 元镜又大概讲了自己失踪的缘由,以及和楼画他们在晋城一遭的来龙去脉。

听过之后,戊炎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只道:

“真是天意弄人啊。说来怀霜仙尊现今也在清阳山,你们也多年没见了,我……”

戊炎欲言又止, 看了莲垚一眼:

“算了,莲垚, 你带他去看看?”

莲垚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他又不是不认路, 为何要我带去?”

“没事。”元镜也没在意, 他冲戊炎点点头, 转身出了房门。

等到人走了,戊炎意味不明地看了莲垚一眼,莲垚则被他这眼神激怒了。

她踹了一脚戊炎的凳子腿:

“你还在这待着作甚,没听见吗?你宝贝徒弟需要静养, 赶紧出去。”

戊炎还在为温见贤刚说的那两种可能性而发愁。

但还没等他愁出个所以然, 人就被莲垚拎着衣领丢了出去。

戊炎向来争不过她, 因此也没多抱怨,叹着气便离了疏桐院。

莲垚看着他走,随后, 却又看向了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元镜离开清阳山也有数百年时间了。

现在再次走在清阳山的地界,这地方似乎变了很多, 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路过的小弟子大多不认得他, 他也没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有些出神, 直到走近寒泉的地界,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我还以为你死了。”

元镜弯起唇角,他拨开草叶,走近寒泉边,看着半空中正吸收寒气的蓝色灵石,打趣道:

“我尚可,倒是怀霜仙尊,多年未见,怎的变了模样?”

“你这家伙。”见舟笑了两声,随后又叹了口气,认真说:

“好久不见。”

元镜点头:“好久不见。”

蓝色晶石从寒泉中央飘到了见舟面前,石头发着微弱的光,似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

他欲言又止片刻,无意挑了个最糟糕的话题:

“你身上有那小兔崽子的味道。”

元镜想了想,也知道他是在说谁,点点头:

“嗯,便是他救我出来的,我还没好好谢过她。”

说罢,他又抬眼问:

“楼画,是你和她的孩子?”

见舟似乎不是很想提及这一点。

但他沉默许久,还是沉声应了。

元镜倒没多大反应,他弯唇笑笑,只说:

“挺好的。”

“元镜,不是这样的。”见舟的语气却是突然严肃了起来,他有些急切地解释道:

“她当年没有选我,其实……”

见舟话音一顿。

事情的真相太过残忍,他有些说不出口,又像是觉得有些事情元镜应该被那人亲自告知,因此默默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秦东意当时只说见舟突然消失是被相柳九婴掳了去,并没有告诉元镜中间的那些细节,因此元镜并不知道见舟当年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现在在说什么。

因此此时他听见舟的话,也并没有太在意,只道:

“当年的事情,已是当年,既然故事的结局是你,那再多的,说了又有何意义。”

元镜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话中的内容还是被风带到了不远处另一人耳里。

莲垚双手抱臂,背后是足以遮挡她身形的巨树。

她有些出神,最终缓缓深吸一口气,抬步离开了寒泉。

确实,没有意义-

雾青怀里抱着楼画,一刻也不敢停,一路从晋城回了暗香谷。

暗香谷在大陆偏西南的位置,因为隔着一条染墨川,人族渡不过去,修仙者又嫌那里太过阴暗灵气不足,所以便成了一片荒原。

直到当年楼画和其它小妖们定居在此,起名暗香谷,这片地方才有了些生机。

暗香谷鲜少有白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片夜色,也正因如此,暗香谷家家户户都点着灯,在高出看去就像是星空落进了人间。

但雾青并没有从那些有光亮的地方走。

他隐于夜色,就算绕远路,也不想惊动任何人。

楼画的状态很不好,这两天他一直在昏迷状态,即使雾青动作再小心,但他还是时不时便会七窍流血,有很多次都几乎是濒死的状态。

而且由于灵力是冰属性的原因,楼画平日里体温就低,此时更是整个人如同冰块一般,连睫毛都结了一层霜,呼出的气都是浅淡的白雾。

雾青想帮帮他,但他的灵力也是偏寒的水属性,用处不大,最终也只能从储物戒中找了好几件冬衣把人盖起来,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处。

他带着楼画从后墙进了未雨殿,把人放在榻上,想起身去找医师时,楼画却突然醒了。

他拉住了雾青的手腕,半睁着眼睛,口中小声地说着什么。

雾青听不太清,等凑近些,才听到他说得是:

“大祭司……”

雾青明白他的意思:

“属下回来时没惊动任何人,也不会让大祭司察觉端倪。”

有了这话,楼画才轻轻放开雾青的手腕。

雾青又给他加了两床被子,这才离开未雨殿。

出门的时候,雾青想着楼画刚才的模样,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他记得他刚认识楼画不久时,那人就是那副伤痕累累却不减防备的模样。

大祭司,就是楼画一直在提防的人。

暗香谷初期时其实只是个小帮派,虽然外人不知,但雾青却清楚,暗香谷中最初那数十个人,都是大祭司从天下各处寻来的半妖。

那时妖界有妖王坐镇,群妖散漫,谁也没注意这个悄悄集结起来的小团体。

而雾青第一次见楼画时,便是在暗香谷的大殿之上。

那个少年肤色苍白,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像个漂亮脆弱的瓷娃娃,就那样坐在王座上,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一身黑袍看不清样貌、自称大祭司的男人。当时雾青就看出来了,虽然那个少年被称为尊上,但显然,他不过是这位大祭司的傀儡罢了。

而他们这群人今天聚在这里,则是为了给这位年少的尊主挑选近卫。

雾青记得,楼画当时在十几个少年中,一眼便相中了他。

他说:

“他的眼睛颜色好看,我要他。”

被选中之后,雾青几乎每天都陪在楼画身边。

一开始他并不喜欢楼画,因为这人像个提线木偶,做什么决定前都要先问问大祭司的意见,大祭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一点也没有自己的主见,似乎对自己傀儡的命运并不在乎。他修为也很低,总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有时候甚至有点懦弱。

雾青向来不喜欢这样的人。

直到有一天,雾青在例行巡视未雨殿时,在后院一个角落里撞见了楼画。

楼画正跪在角落的枯树边,手指探进口中抵着舌根,随后反应很大地吐了出来。

雾青记得很清楚,半柱香前,大祭司刚给他喂了一碗药。

意识到楼画在做什么,雾青有一瞬的怔楞,但也就是这片刻的呆滞让楼画发现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被楼画按在了地上,脖颈也抵上了什么冰凉尖锐的东西。

楼画眼瞳的颜色似乎比先前艳了些,但雾青看不见,他只发现这人的气息要比之前强大很多,随后便听见一句冰冷的威胁:

“想做哑巴,还是想做死人?”

雾青并没有多大反应,他只说:

“属下,是您的近卫。”

楼画微微眯起眼,听出了他的意思:

“我的?”

雾青笃定:

“您的。”

楼画手上的力道有些微松动:

“最好是这样。”

雾青的修为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但眼前这少年比他小两岁,却依旧能轻松压制他。

这让雾青意识到,他的这位小主人,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那天,楼画并没有多为难雾青,雾青也并没有把他看见的事情告诉大祭司。

即使他不喜欢楼画,但他心里清楚他是自己的主人,因此绝不会做悖逆之事。

那时,始于忠诚,怜于经历,敬于胆识。

雾青开始更多地关注楼画,也发现了更多端倪。

他发现楼画在大祭司面前总会有意无意强调自己与清阳山的仇恨,但雾青却偶然撞见过他对着清阳山的弟子名牌出神。

又或者是,他在大祭司面前总是一副蠢笨懦弱、喜怒无常的模样,看起来对大祭司十分依赖信任,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雾青知道楼画从一开始就在忌惮大祭司。

楼画曾经跟他说过,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而那时在他逃亡的时候,却突然有个人出现,告诉他,他能帮他成事,帮他站在巅峰。

这话乍一听让人心动,但他却在想他的意图,或者,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样做。

楼画对自己认知明确,知道自己只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什么都没有,那对方看中他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让楼画抓到了老鼠的尾巴,所以他答应了大祭司的话。

雾青也问过楼画这样做的原因。

据他所知,楼画并没有把柄在大祭司手上,若是怀疑,若是不喜欢被掌控,他大可以逃跑了事。

但楼画听了他的问题,轻笑一声,只给了他一句:

“他能让我变强。而且我需要他的力量。白送上来的工具,我为何不要?”

因为需要地位需要力量,也因为有足够的自信斗得过,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拒绝。

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不亏。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雾青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从对主人忠诚,变成了对楼画忠诚。这里面或许还夹杂了什么别的情绪,但雾青从来没去深究。

在外人看来,楼画喜怒无常,疯疯癫癫,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事事都在依赖他身边那个神秘的大祭司。

可只有雾青知道,虽然楼画心神有损,但他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因为他同正常人不大一样,做出多出格的事情似乎都不奇怪,也因此才能将向来多疑的大祭司瞒过这么久。

他的日常就是发疯、养伤,等到清醒了再解决新的问题,从未停歇。

那时,在大祭司的带领下,暗香谷力量日益壮大。他广纳妖魔,向妖王宣战,最终由楼画了结妖王性命,终结了妖界以妖王为尊的时代。

暗香谷从此也一改妖族散漫,重立规章,成为了足以跟清阳山抗衡的存在。

大祭司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但他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跟暗香谷紧紧相连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是楼画,那个他以为,自己了如指掌、能够随意拿捏的楼画。

直到楼画开始当着他的面倒掉他给的药,直到他发觉楼画的修为实力已远远超出他的掌控,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已经晚了。

而这一切,花了楼画三百年时间。

现在,也该收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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