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邱言至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动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几乎都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

明明他才是诉说真相的那个人, 可此刻, 紧张如洪水般涌了上来,让他手心里都满是湿汗。

邱言至根本不知道他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是再次崩溃的游戏世界吗?

他所能见到的天空,所能见到的大地, 所能见到的花草树木, 都会在他面前如沙砾一般飘散而去吗?

他还要独自去面对那片虚无的, 永无止境的白色吗?

邱言至看着贺洲的眼睛,由于过分的紧张, 他的声调都变得十分奇怪,带着一丝紧绷的,僵硬的恐惧。

“……贺洲,我已经,把真相都告诉你了。”

贺洲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用那双深黑色的瞳孔看着邱言至。

他眼睛那么黑,黑的像是能吞噬一切, 黑的像是无机质的, 机器人的眼睛。

然后邱言至看见整个世界都裂开了。

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斧子从天际劈下来了一样,不偏不倚地朝着他的身侧砍了下去,紧接着, 整个地面都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邱言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身侧的树木被连根拔起, 错乱的根部化成了一团沙砾,然后又飞速散去。

接下来是灌木,是青草,是他脚下的鹅卵石。

那沙砾像恐怖的蝗虫过境,所到的地方,尽成一片虚无,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席卷而去。

不!

——不要!

邱言至张开嘴,极端的恐惧却让他一句话都喊不出来,直到他转过头,看到贺洲的那一刻,他才像是终于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他慌慌张张地扑上去,抱住贺洲,浑身都害怕地颤抖了起来。

贺洲伸手去推他,他却怎么也不松手。

邱言至死死地抱着贺洲的腰,把脸埋在贺洲的胸膛上,眼泪跟随着恐惧如洪水爆发般的涌了上来。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什么,声音中带着颤抖的哭腔。

接下来,他便彻底没了意识.

邱言至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

他刚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医院病房白色的天花板,他心中一慌,又急急忙忙地去看其他地方,直到看见了墙壁,看见了地板,看见了床边的贺洲,他才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醒了?”

贺洲冷冷地看着他,然后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邱言至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竟然一直抱着贺洲的手。

邱言至愣愣地问:“……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发高烧,昏过去了。”

贺洲说完,就站起身子准备离开。

“别、别走——”

邱言至紧张地喊住贺洲,“你、你要去哪儿?”

贺洲没理他,继续往前走了。

邱言至心中一慌,急忙地跑下床,结果他刚站到地上,就有一根线阻挡住了他的脚步,邱言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还挂着吊瓶。

邱言至伸手把手背上的针头给拔了,忙不迭朝着贺洲跑了过去。

贺洲转过头,一眼就看见了他左手背上冒出来的血。

贺洲皱了皱眉:“邱言至你在做什么?”

“你要去哪儿?”邱言至紧张地看着他。

贺洲静了一会儿,说:“我去洗手间。”

邱言至四处望了一下,指着病房角落的那个洗手间说:“……这里就有。”

贺洲看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进了洗手间。

他关上门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手移到门把下面,把门反锁上了。

然后贺洲走到洗手台面前,打开了水龙头。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流,贺洲接连捧了几把水,尽数扑到脸上。

冰冷的水洒在脸上,顺着脸颊流到颈中,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冷静了下来。

贺洲关掉水龙头,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抬头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

他是一个NPC.

贺洲已经想不起来,邱言至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时候时,他是怎样的心情了。

他还来不及震惊,他还来不及痛苦,他还来不及愤怒。

邱言至就昏倒在他面前了。

明明邱言至才是揭露真相的那个人,明明邱言至才是个审判者,明明是邱言至居高临下地对他宣判了死刑——说你是一个NPC。

……明明是邱言至,把他的存在都给彻底否决了。

可昏迷的人却是邱言至。

邱言至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冲击一样,即便是昏迷了,也拉着他不松手,整个脸庞都因为高烧而变得通红,身体也滚烫地惊人。

贺洲把他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听见他带着哭腔哀求着,呼喊着:贺洲,救救我。

……救救我?

贺洲觉得可笑。

一个玩家向一个NPC求救吗?

一个人类,向一团数据求救吗?

邱言至撒谎成性,从头把他骗到尾,贺洲有的时候几乎会怀疑,邱言至是不是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演戏。

可等邱言至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说,这是个游戏世界的时候,贺洲却清醒地明白——邱言至这次没有撒谎。

邱言至向他撒了那么多谎,为他营造了那么多虚假的甜言蜜语,浓情蜜意。

却偏偏,偏偏将血淋淋的现实,以最残忍的方式揭露给了他。

贺洲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谢他终于对自己说了实话,还是要恨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残忍.

邱言至整个脑子都快成了浆糊。

他就呆呆地站在洗手间面前,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直到路过的护士看见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他为什么自己把针拔了,他才回过神来。

护士推着车过来,把他带到了床上,拿出棉签小心翼地把他手上的鲜血擦拭干净,消了毒,又给他重新扎上了针。

护士走的时候叮嘱说:“今天还要再输三瓶,在这里好好呆着,不要再乱动了,你被送过来的时候都快要烧到40度了,不能马虎大意……”

护士走后,邱言至坐在病床上,转头看向窗外。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邱言至记得上次,他只有依赖贺洲才能看见世界的时候,能看见的范围很小。

邱言至眨了眨眼睛,他抬头看了一眼吊瓶,然后伸手把它取了下来,又走下了病床。

他左手上插着针管,右手举着吊瓶,一步一步走到了窗户边。

没错,他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邱言至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转身出了病房的门。

他走到了楼顶,又走到了楼下。

最后又回到了病房。

世界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即便贺洲不在身边,世界也没有崩塌。

看来他之前所看见的一切,只不过是由于发烧而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噩梦罢了。

真奇怪。

邱言至觉得自己应该欢欣鼓舞,精神振奋。

可他却依旧蔫蔫地提不起精神来。

……也许是因为自己生病了。

邱言至想。

这个游戏的生病状态做地实在是太逼真了。

邱言至到病房的时候贺洲已经出来了。

贺洲脸色不太好的看着他,说:“你去哪里了。”

邱言至说:“……我随便出门转了转。”

然后他又走到病床前,有些费力地把吊瓶又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拿着吊瓶走了那么长时间,针头附近都回血了,邱言至捏了捏输液管,想要把那些血捏回去,但是没有成功。然后他就把手放下,不管了。

贺洲看着邱言至的手背,却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把视线又移到邱言至的脸上,说:“邱言至,你还没有说完。”

邱言至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问:“……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

贺洲的声音清清淡淡,脸色也十分平静。

于是邱言至便开始和他讲述有关事情的一切。

他告诉贺洲这是款出过事故的恋爱游戏。

他告诉贺洲,自己意外进了这里,并且在第一局游戏里选择了贺洲作为攻略角色。

邱言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贺洲问:“选我,是因为我长得像秦贺吗。”

明明是疑问句,却平静地像是陈述。

邱言至点了点头。

贺洲眼睛里半点波澜都没有,然后说:“继续。”

邱言至便继续往下说。

他告诉贺洲自己抽到了和他的结婚卡。

他告诉贺洲自己曾一气之下离开了游戏半个月。

他告诉贺洲,游戏再次出现了问题,自己被困住,出不去了。

他还告诉了贺洲他曾经面对的,苍茫一切的虚无的白。

以及贺洲出现的时候,整个世界又重新在他面前铺展开来。

贺洲看着他:“所以当时我要和你离婚的时候,你拉着我,不离开我,是因为只有我在,你才能看见整个世界?”

邱言至:“是,我当时患上雪盲症,也是因为,那天早晨起来你不在。”

贺洲表现地依旧很平静,平静地可怕:“那我回到四个月前,是你使用了工具卡吗?”

邱言至说:“……是重置卡,可以回到选择你之前。使用了重置卡后,我又恢复了玩家身份,除了不能退出去,一切功能完好。”

邱言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用了重置卡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竟然没有失去记忆……”

贺洲眼睛漆黑,声调平稳:“我看到,你在我面前出了车祸那件事情,也是你做的手脚?”

邱言至张着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说:“……是麻烦人物隔离卡,可以为你制造我死掉的幻境,成功之后,你就不会再来打扰我了。”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来,告诉我是幻境。”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是那种方法……我……我……没想让你疯掉。”

贺洲笑了一声,眼睛里是浓郁的讽刺。

“邱言至,你知道吗,作为一个玩家,你也差劲得很。”

邱言至知道。

作为一个“恋人”,他满口谎言,狡猾虚伪。

作为一个“玩家”,他又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邱言至抿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邱言至。”贺洲忽然开口,“我们做一个交易怎么样。”

邱言至抬头看他:“……什么交易?”

“我帮你离开游戏,你答应我。”贺洲顿了一下,说。

“出去之后,一辈子都别再进来了。”.

邱言至愣住了。

贺洲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我当你答应了。”

说完,贺洲就转身离开了。

邱言至又觉得心脏变得又闷又疼,他抬起头,发现吊瓶中的水已经快要输完了。

于是他再一次拔掉了手背上的针管,走下了床。

邱言至走到了医院的护士站,然后对一个不认识的护士说:“你好,我心脏总是难受,好像出了点问题,请问要去哪里做检查。”

护士似乎正在低头工作,抬头看了一眼邱言至,说:“你可以先去在三号楼一层做一个心电图。”

邱言至道了谢,又慢吞吞朝着电梯走了过去。

大黄忽然出现了:“邱言至,这里是游戏,你是个身体各项器官都正常的玩家,你去做什么心电图?”

邱言至脚步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大黄,有些茫然地问:“……那我的心脏为什么这么难受?”

大黄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那你去做吧。”

邱言至又继续往前走了.

这里是个很大型的综合医院。

邱言至在一号楼,而三号楼在好几百米开外的地方。

邱言至走出了门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冷地缩了一下脖子,但也懒得上去取了,就直直的朝着三号楼走了过去。

他低着头,沿着道路上的砖块儿走,每一步都刚好跨在第四个砖上,走地专心致志。

“砰!”

一个巨大的撞击声夹杂着几声妇女儿童的尖叫从不远处响了起来,吓得邱言至浑身一哆嗦。

邱言至抬起头,朝着声音发来的地方看去,看见一辆黑色的车撞到了一棵树上,整个车都变了形,冒了烟。

……是贺洲的车。

邱言至心中一颤,飞快地就朝着那辆车跑了过去。

邱言至跑到车旁边的时候,贺洲已经打开车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他脸颊上带着新鲜的伤痕,胳膊似乎也受了伤,可他穿着黑色大衣,所以看不明显,只能看见大股的鲜血从袖口的位置滴落了下来,在地上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邱言至张了张嘴,觉得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贺洲……”

贺洲看着他,鲜红的血迹从他额头上,从他眉毛,从他眼角滑落了下来。

“没事。”贺洲说,“我刚刚只是走了神,想着,如果撞上去,会不会出现穿模。”

贺洲扯了扯唇角,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

“邱言至,我现在好像不害怕车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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