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一 金色的未来

星期天,汤于彗正在帮康赭收拾从康定搬过来的行李。

康赭出门了。他最近经常不在家,好像在伙同之前他来帮忙的那个工作室的朋友做什么大事。

汤于彗被他吓怕了,千万叮嘱让康赭千万不要再一言不发地买房子。

康赭的行李不是很多,他们后来再回了一次康定,后备箱都没放满也就载回来了。

衣服日用品这种东西康巴小王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康赭总共也没带几件衣服过来,全是黑色外套,稀稀拉拉地挂在衣柜里,让汤于彗这个恐惧逛街的人也很想上街给自己男朋友买一满柜的新东西重新挂上去。

倒是别的乱七八糟的,康赭装了好几纸箱,汤于彗那天搬东西瞟了一眼,都没看明白里面是什么。

康赭最近真的很忙,早出晚归的,汤于彗做完一个项目正在休假,便想着帮康赭减轻一下负担。

他昨天晚上在餐桌上带着一点犹豫地问可以帮康赭收拾东西吗,康赭正在喝汤,闻言抬起眼,想了想说可以啊。

不过他说完后便笑了笑,汤于彗很久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了,像藏着大男孩恶作剧的惬意。

康赭盯着汤于彗又慢又缓地笑,“不过收拾完了,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你不要跟我生气。”

汤于彗被那个笑容搞得又心惊又心痒,耿耿于怀了一个晚上,早上康赭一出门,他就从被窝里爬起来,非常迅速地走到了堆着几个大纸箱的书房里。

堆在房间里的有好几个箱子,汤于彗先拆开了其中一个,好奇地一件件拿出来看。

……

这都是什么……

沾着机油痕迹的扳手、献血证、一块月亮形状的石头、演唱会的票根、风筝线、装着鸽子饲料的小透明袋、一条白色的哈达、一件带着血的衬衫、竟然还有一个唱片机……

汤于彗莫名其妙的把这堆说不上破烂还是宝贝的东西拿出来,每一个看上去都像很有故事,但保存的主人好像又不是太珍惜的样子,随便地塞在一起,有些东西都被挤变了形。

汤于彗猜测这些东西是康赭曾经的人生,但康赭不像是会费周折地需要用物品来记住什么的人。

汤于彗压下心里的疑问,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件件地收拾放好,这才又拆开了另一个小一点的箱子。

箱板纸被尖刀很轻易地划开,汤于彗看见里面的东西,愣了一下。

这里面的物品码得依然不怎么整齐,但是不像另一个箱子里那么杂乱地堆在一起,但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很多都没有被拆开过

——看起来像是巧克力的包装盒、塑封纸还在的CD、放在盒子里落灰的球鞋、手织的藏蓝围巾……还有很多很多封的,没有被打开过的信。

汤于彗大概明白为什么康赭似笑非笑地让他不要生气了,吃醋倒不至于,反而汤于彗觉得挺惊讶的,康赭竟然会把别人送的这些东西留下来。

汤于彗坐在书房的地上,阳光像尘埃一样轻浮,他轻轻地摸了摸这些从来没有被打开的、珍重送出的礼物表面,仿佛能够感受到康赭冰山之下的体温。

康赭一定都淡而冷漠地、像毫不过心一样地拒绝了,但是像这样没办法退掉的东西,如果到了康赭的手上,他也不会去丢掉。

确实是爱也不爱世人的神明了。

而在这一堆堆尘封的心意上面,有一本保存得很好的书,干干净净的,整齐地放在所有东西的顶部,让汤于彗拆开箱子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是他曾经在流云的山坡上给康赭背的智利的诗集。

汤于彗走的时候,给康赭留下了很多本书,但上次汤于彗和康赭回到康定时,他发现康赭把那些书一本本都看完了,就堆在房间的角落里。

但大概只有这一本被康赭放在箱子里带了过来。

汤于彗曾自以为是地用另一种语言给康赭念那些他想说的、隐晦的句子,本来以为康赭永远不会知道。

把手轻轻地抚上诗集烫金的封面,汤于彗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康赭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把这本箱子里唯一被翻看过的诗集拿出来,想放在书架上,但在够到上面那一层时,汤于彗没站稳,手一松,诗集掉了下来,啪地一声摊在地上。

汤于彗心疼地赶紧蹲下来查看,看到时却轻轻地一顿。

——摊开的那一页里,夹了一片银杏叶子。

叶片已经有些棕了,不像长在树上时,曾经组成一片明晃晃的金浪。

这一片银杏叶被康赭当成书签夹在诗集里,汤于彗小心地捻起叶子,转到背面,叶片的右下角被康赭很轻地用笔写上了日期。

汤于彗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字迹,日期是三年前的一天,时间是秋季,应该是他从康定离开一年,刚刚开始念博士的时候。

为什么这个时期的东西会被康赭保存在这一本诗集里,又为什么恰好是银杏?

汤于彗怔怔地把叶子重新放回书里夹好,抱在胸前,坐在地板上发了一会儿呆。

晚上康赭回家的时候,把门关上后,在换鞋的时候特地蹲下来,把鞋带也解开了。

然而就是这个平时绝对懒得做的动作拖延的三四秒里,汤于彗也没有如惯常一样地跑出来接他。

康赭的眉毛不太明显地一蹙。

不会吧,真的生气了啊。

康赭搞了一天工作室的装修,身心俱疲,但还是没什么办法地往客厅走,客厅倒是灯火通明,冒着热气的汤被放在餐桌上,汤于彗脱了拖鞋,光着脚,蜷在沙发上看书。

暖橘色的落地灯温温和和地照着,康赭走过去,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发,“穿袜子。”

汤于彗哦了一声,从书里抬起头来,转过头迅速地看了康赭一眼,跑回卧室去找袜子穿好。

回到沙发上,汤于彗又立马瞥了康赭一眼,但很快地转回了头继续看他的书,只是眼神一直躲躲闪闪的,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康赭感觉很有趣地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觉得那一点疲惫都排空,攒足了耐心后,他绕过沙发,蹲在汤于彗面前,似笑非笑地道:“你看什么呢?”

汤于彗自知装不下去了,他煞有介事地放下书,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康赭又开始笑,笑了之后表情趋于放松,也趋于无奈,他主动地坦白道:“我没有刻意保存,但如果没办法地留下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丢。”

汤于彗反应了两秒,才愣愣地道:“我没生气。”

康赭这下真的好奇了,他换了个坐姿,挑了挑眉道:“那你问什么?”

汤于彗差点又被他绕过去,沉默了两秒后,他抬起头看着康赭道:“你为什么放一片银杏在我的书里?”

这下换康赭愣了一秒,他的神情轻微地一顿,眼神一凝,这才仿佛刚想起一样地“啊”了一声,无意识地道:“你说那个啊。”-

三年前的九月,康赭刚从县里回到客栈,就接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电话。

康赭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心里诧异了一秒,但还是没什么情绪地划到接听,淡淡地喂了一声。

对面的声音热情又嘹亮,“怎么还是这么冷淡啊,阿赭!这都有多长时间没联系过了?!”

在看不到的地方,康赭很淡地笑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在语气上有什么改变,依旧不咸不淡地道:“你不忙吗?”

“忙啊!”对面的人果然一下情绪更激动了,“但是再忙也要给你打电话啊,你猜是为什么?”

康赭眼皮一垂,平静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手指悬在红色的按钮上,总算想起自己为什么从来不给这个人打电话联系了。

对面的雄浑男声猛地提高音量:“别挂,等等!有正事!唉服了你了……”

康赭给面子地重新把手机贴回,冷静地道:“什么事?”

打电话的人终于老实了,蔫答答地道:“我要结婚了,走的时候你不是说,只有婚礼和葬礼再叫你的吗?”

康赭一顿,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道:“你真的要结婚了?”

男声浑厚地笑了两声,有一点不自知的赧然,“是啊,碰到了就结呗,没想到真的能碰到啊。”

康赭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那恭喜你。”

打电话的男人是康赭在深圳工作的赛车行老板,康赭和他认识很多年了,老板是西宁人,康赭在青海碰见他自驾游被困山路上,帮了个很简单的忙,磕磕绊绊间勉强间算成了相差七八岁的忘年交,一开始康赭答应去深圳也是为了帮他的忙。

康赭从深圳离开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他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都过了这么多年,总归也是自己说的话,康赭觉得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时候的婚礼?”康赭再次觉得感慨,难得有点兴致地调侃道,“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结婚啊。”

老板也大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支吾着道:“喜欢就结呗,又不是什么大事。婚礼在下个月底,在北京,你来的话我派人去接你。”

康赭放在手机上的手指轻微一顿,声音不太明显地沉了一个调:“为什么在北京?”

老板嘿嘿笑道:“我老婆是北京人,听她的。”

康赭沉默了一会儿,刚想说我考虑一下,老板已经大大咧咧地和他单方面约定好,挂了电话。

康赭默然地看了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两秒,心觉打过去再说实在很麻烦,而且一定会被问理由,但康赭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来。

认识这么多年了,老板是一贯的大大咧咧胡说八道,但是康赭在放下手机却突然只记起了对方没什么所谓的一句话。

又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康赭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把手机拿出来定好航班,把信息发给对方后,跨上了摩托,重新又骑了出去。

到临出发去北京的前一天,康赭难得地又去爬了一次山。

他没什么想说的,和贡嘎相对无言,靠在那一课冷杉旁边,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

康赭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省内,到机场除了接送机,也没再进去过。

他把摩托车随意地停在路旁,给他阿爸发消息让他有空顺回去,进机场之前,他抬头再看了一眼远处的雪山。

康赭随意地笑笑,漫不经心地道:“你放我去吗?”

连绵的峰顶洁白如云,巍然又宁静地伫立在那里,康赭敛去眼里的戏谑,但嘴角的笑意更深,“开玩笑的,在哪都一样。”

康赭下了飞机后,拒绝了让人来接,并发消息嘲笑了一下朋友这毫无意义的排场。

但康赭到了酒店后,休息了一会儿,老板还是过来,单独约他吃了晚饭。

第二天的婚礼并不如想象中的盛大,但是非常浪漫。

康赭只身一人坐在临新人最近的那一桌前,形单影只,但没有格格不入。

他敛去生人勿进和冷淡,安静而温和地做众多祝福的背景板,但并不觉得无聊,有一点被感染到的平和幸福。

新郎新娘敬酒到这一桌,新娘看到康赭时惊呼一声。

康赭笑笑,新娘就嗔怪地看了新郎一眼,埋怨地说怎么没有告诉她还有一个这么帅的朋友。

新郎满脸无奈,康赭端起酒杯,露出无害又迷人的笑容,对两个人轻轻一举,说:“祝你们幸福。”

婚礼结束后,康赭没有再参加其它活动,飞到高原的没有夜间航班,他只能买第二天上午的机票。

时间才过中午,康赭一个人变得无所事事,从酒店出来之后,他被昏黄的太阳照得眯起了眼。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阻止它老去,但慢得很美。

康赭百无聊赖地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逃避得很明显,想到这一点,他又觉得有点好笑。

为什么要拒绝,又不会发生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刻意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必要了,既然潜意识地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不顺其自然。

康赭查了一下线路,坐地铁去了汤于彗的学校。

他确实没想做什么,度过时间而已,去汤于彗的学校看看总比在西单闲晃更有意义。

名校基本上就是旅游景点,康赭很顺利地就进了学校。

他随便就近找了两个校门口在等外卖的女生,问物理学院怎么走之后,被热情地强加了好友后,康赭这才踩着一地金黄的银杏落叶向着更红更深的校园里走进去。

不过还没有走到物理学院的大楼,他就在图书馆的门口先见到了汤于彗。

康赭能够很迅速地判断出来,汤于彗应该不是来学习的,因为他手上什么都没有,而此时正站在图书馆门口又长又白的台阶上,对着远方发呆。

大概是在等人。

康赭站在一个不容易被看到的距离远远地打量了汤于彗一会儿,思忖叫作命运和巧合这些东西真的很微妙。

但他又平直地想,上天其实也不用为他做这么多,因为他自己都做不到这样。

汤于彗站了快十钟也没有什么动静,康赭的耐心被磨得比以前多了不少,他也站在原地,对这种非常汤于彗的行为产生了珍贵的好奇。

秋天的冷风瑟瑟,在学校里面四处闲逛的人不多。汤于彗隔了这么久都没有拿出手机看消息,康赭猜他也不是在等人。

康赭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了汤于彗一会儿,直到图书馆的人群渐渐涌出。

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应该是到了下课吃饭的时间,汤于彗不便在楼梯上堵着路,这才顺着人群往外走。

有一个长发的女生从汤于彗后面追上来,停在他背后,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笑着打招呼,叫汤于彗师兄。

他们甚至经过了康赭所在的这一节小路,银杏落在汤于彗的肩上,但很快地就被风吹落到了地上。

康赭等了一会儿,才逆着人群的方向往图书馆走去。

逆着人流,他走得很慢,受到的注目也格外的多。

等到他站上汤于彗刚刚所在的台阶之后,错觉自己还被偷拍了两次。不过康赭无心搭理,他更想知道汤于彗到底在看什么。

汤于彗大概确实如他简单描绘的,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人。

他所在的学校很大,很宽阔,好像容纳了很多漂亮又隆重的梦想,是个理所当然美好的地方。

康赭以为,汤于彗应该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看校园里的秋色。

他原打算感同身受地体会,而真正站在台阶上放眼望去后,才发现汤于彗看的却并不是多么值得驻足的秋景,不过是平时的生活里的随处可见的一角。

远处除了夕阳辉映,金光从天空洒落,只有一片赤色、滞重的云,缓缓地停在高楼的顶端。

康赭看了一会儿,但没有汤于彗那么久。

他走下台阶,随意地捡了一片金黄的银杏落叶,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往校园外走去。

时隔三年以后,这片早已暗淡、被诗集压得脆生生的叶子,恍若时间的证据,被汤于彗拿出来疑问。

康赭不是很想配合,也拒绝被浪漫,他转移话题地把汤于彗压在沙发上,用牙咬开他羽绒服的拉链,轻轻地掀起汤于彗穿在里面的棉质家居服衣角,很犯规又熟练地骗人道:

“别问了,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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