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令女(二)

漆黑的小路长而深,两边都是肉糊糊的血墙,喻听秋觉得自己走在人体的肠子里,而她则是被怪物吞进肚腹的猎物。偶尔看得见用铁水浇筑在地里的长明灯,灯火照耀的区域刻满了清心决。这东西不知是何作用,他们研究了一会儿,觉得像个祈愿的东西。

走了一个时辰有余,依旧没有走出这条羊肠小道。路有的时候会断裂,血泥墙体瞬间改易,一个小屋莫名其妙的镶嵌进来。从血泥墙到小屋的桐油木板之间没有丝毫过渡,泥墙和木板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更多时候小路会变得扭曲狭窄,麻花一样盘旋乱扭,致使他们不得不攀爬前进。中途还有两个鬼侍掉进了黑暗的空间裂隙,再也没有出来。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血泥似乎在减少,一个时辰以来,两壁的血泥越来越薄,有好几处显露出了黑石垒砌的石壁。

“不,这不是一件好事。”穆知深忽然说。

“为什么?”喻听秋问,“他们不是说沾上这泥巴就完蛋么?”

穆知深没有直接回答,回头问初三,“谢寻微仍是没有音信么?”

初三摆弄着连心锁,弄得满头大汗。

“没有,不止郎君,连一哥和二哥都没声儿。穆郎君,郎君和百里前辈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吧。”

穆知深沉重地摇头,风灯的光晕流金一样淌在他的脸侧,即使如此也无法遮掩他脸色的苍白。见他摇头,剩余三个鬼侍的脸也白了。他们是谢寻微的鬼影,仰仗谢寻微才能与尘世相连,若没有谢寻微,他们又将成为孤独的游魂。

每一个鬼魂都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能够容身的皮囊,只有拥有皮囊才能够重归人世,才能够触摸落叶流水、风雨飘霜。没有皮囊,鬼魂便是人世的虚影,无数人从他们的身体穿过,无法交谈,无法沟通,恍若茫茫大海的一叶扁舟。即使是失去生命的鬼魂,也无法忍受那样的孤独。

“你们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穆知深道。

“什么?”初三猛地抬头。

“我们的处境比谢寻微更加危险。”穆知深瞥向一旁,那里的泥壁中间突兀地插进了一块桐油木板,“我记得你说鬼母跟着百里前辈进来了,鬼母的术法是改易时空,时间有没有变化我不确定,但是空间的变化我们都看到了。”他用力掰开那块木板,后面是空间的裂隙,黑暗又空虚,进去里头不知道会走到哪里,“鬼堡已经变成域中域了,鬼母的鬼域笼罩了这里。她重新桥接了空间,所以石头会和木头长在一起。”

“改易时空……”喻听秋觉得稀奇,“竟还有这样的术法。”

“这样一来,我们的地图就没用了。”初三神色凝重。

“鬼母用同样的方法改造了阴木寨,但是据目前看来,鬼堡比阴木寨差得很远。阴木寨至少保存了完整的小屋,让不同的小屋相互拼贴,而鬼堡里所有东西都是断裂的。”穆知深眉关紧锁,“再加上血泥在减少消失……”

初三眸子微缩,“你的意思是……”

百里决明因饥饿而异变的模样历历在目,喻听秋心里浮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术法带给鬼母的消耗过大,她很饿,她在觅食。”

初三回眸看那些稀薄的血泥墙壁,稍稍贴近细细观察,上面的确有舔舐的痕迹。

穆知深显然早已注意到了那个舔痕,“鬼母来过这里,吃掉了这里的血泥。从十步前开始,血泥墙就薄了。所以从十步前开始,我们就行进在了鬼母行进过的路线上。”

他说完,所有人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不必穆知深说,没有鬼怪不曾听过黄泉鬼母这个名字。百里决明虽然让人闻风丧胆,好歹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物。黄泉鬼母这种东西一直是作为传说口耳相传,她什么时候死的,她的鬼国究竟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前头她窝在洞里,尚且有法子堵她,要是正面朝面碰见,还不如自尽来得爽快。

鬼母来过这里,吃掉了这里的血泥,那么她是往哪个方向去了?他们应该朝前走还是回头?倘若鬼母和他们都朝前,他们又走得太快,他们很有可能追上鬼母。只有和鬼母走不同的方向,他们才有活路。

穆知深示意大家不要动了,蹲下身检查地上的脚印。仔细察看了半晌,穆知深指了指后面,“原路返回,不要向前走了。”

往来路走,大家却发现来路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鬼母的鬼域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这说明方向在鬼域里没有意义。一旦通往鬼母的路被拼接到他们面前,他们就完蛋了。

大家都沉默了,停止了脚步,穆知深的脸色也很凝重。

喻听秋“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这帮恶煞鬼侍有多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瞧你们这怂样。”

恶煞都面无表情看着她,穆知深皱了皱眉,站到中间,挡住那帮恶煞的目光。他看向喻听秋,“有办法?”

喻听秋耸耸肩,“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不如来个交换,你告诉我你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什么,我把办法告诉你。”

穆知深低下眉睫看自己的手心,绷带下面露出一点点殷红的颜色,那是他的皮肤,之前沾上了血泥,他的皮肤正在变化,变得和那些血泥一样。他将绷带绑严实,平静地说:“二娘子,从我回到这里开始,我就不打算出去了,你们是在救你们自己。”

“哦,我知道啊。”喻听秋说,“所以你十二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把穆家堡弄成这样的是你那个走火入魔的爹么?”

穆知深沉默了很久,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外界的传闻都错了,走火入魔的是他母亲么?说十八年前恶鬼入侵穆家堡,潜伏在阿母身边么?他清晰地记得,那年明明因为阴气陡增,他生了一场大病,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看见镜子里有双枯槁的手按在他的头顶。他想要大声求救,鬼压床让他出不了声。家里人只道他是中了风邪,没人发现那只恐怖的恶鬼,它潜伏在他的身边。每至夤夜,他的床下就会多一排血色的脚印。

他更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终于苏醒,镜子里不再有那只恶鬼的影子。他满以为他们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不再有恶鬼的侵扰,不再有病痛的折磨。平安无事两年,大雪夜,天地雪白。他半夜醒来,却看见阿母披头散发地站在他的月洞窗外,手里提着染血的斧头和小妹的头颅。

一切都发现得太晚了,他的母亲已然被恶鬼诈惑,功法紊乱,走火入魔,人鬼不分。下人叫她疯子,在她发疯的时候用锁链铐住她的手脚。爷爷逼迫父亲杀妻,从穆家旁支择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送上父亲的床榻,意图让他忘记对阿母的情谊。

父亲下不了手,决意驱邪。他灌阿母喝符灰水、给阿母放血、用红线绑住她的手脚……一切方法用尽,统统无效。穆知深看着他的阿母被关在笼子里,像一只牲畜一样爬行,殷红的嘴里吐出男人的阴险笑声。

最后,父亲将阿母囚在穆家地堡,期盼祖先英灵镇压那虎视眈眈的恶鬼。阿父带他远上抱尘山,一面是为了请百里前辈收他为徒,带他远离鬼怪的侵扰,一面是为了请大宗师出山,降伏穆家堡的恶鬼。可是爷爷顾念家丑不可外扬,趁阿父离家,派人打开穆家地堡,想要杀人封鬼。五个穆家族老,二十个穆家上品弟子联合布置阵法,终究没能敌过那汹汹恶鬼。阿母从阵法中脱逃,屠家灭门,遍地染血。

他记得那最后一天,当他和父亲回到穆家堡,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漫天的秋霜,漫天的风,血光映上天穹,照出遍天红霞。父亲脱了他的上衣,露出大宗师绣在他身上的恶煞纹身。狰狞的纹绣发出青色的光,鬼头的獠牙似乎要穿出他瘦弱的胸膛。

“跑出去,深儿,用力跑出去。”

“那你呢?”

“你是男子汉,一个人也没有关系。”父亲抚摸他的头顶,眼底铺满哀霜,“你阿母和小妹需要阿父陪着呀。深儿,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对不对?”

他可以么?他真的可以么?

他摩挲着粗糙的鲨鱼皮刀柄,闭上眼。为什么男子汉就要一个人?如果让他选择,他情愿死在十六年前那个晚上。那样,即使是死亡也是一家团圆。

今年他二十八岁了,他终于可以像他的父亲一样拔出强悍如狼爪一样的刀。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这命中注定的死地,赴一场不会有结果的团圆。他选择帮助谢寻微不是因为什么正义什么气节,而是因为他知道与至亲挚爱别离的苦痛。谢寻微卧薪尝胆八年,他踽踽独行十六年。他知道一个失家的小孩儿必将孤独前行,他也知道他将用毕生寻回他失去的家园。

“你们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吧。”穆知深低头整理自己的包袱,低声道,“我们在此分道扬镳,祝你们好运。”

他转身要走,往甬道深处去。黑衣黑发的男人,仿佛稍不注意就会融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喻听秋觉得他能和谢寻微做朋友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喜欢找死,哪里容易死专往哪里去。她举起祖宗剑,狠狠敲在他颈间。

穆知深的背影滞住了,缓缓回过身,冷冷地看着她。

四下沉默,十分尴尬。喻听秋纳罕道:“你铁打的?这么敲都不晕,要不再让我敲一回?”

男人没吭声,身子慢慢矮了下去,最后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喻听秋踢了踢他的身子,“老娘要和你谈情说爱,岂有让你跑的道理?”她招招手,把初三叫过来,“你负责背他。”

“……”初三问,“二娘子方才说有法子?”

“有啊。”喻听秋猛然出拳,一拳砸在血泥脱尽,黑石裸露的墙壁上。石块骨碌碌掉落,尘灰四起。没人能想到这女娃的力气这般大,鬼侍们面面相觑,倘若不用术法,饶是他们这帮鬼侍也没法子一拳把三尺厚的石壁击碎。方才喻听秋用的是蛮力,这力气得是有多大?

待烟尘散尽,风灯的光徐徐穿透黑暗,一个狭窄的木制地道落入他们眼中。喻听秋率先爬进去,道:“方法简单得很,我们不走鬼母留的路,走我们自己的路。”

初三无话可说,背着穆知深爬进地道。这地方被血泥侵蚀得不多,灰尘遍地,还有厚如羽毛的蜘蛛网。最后一个鬼侍把洞口的石头垒回去,免得被鬼母发现他们的行踪。喻听秋打头在前面膝行前进,这地方大约是哪座小楼的地板下面,高门大户经常修筑这种工事,把地板下面凿空,专门用来藏金子银两什么的。

四周一片寂静,这里不是人间,不需要伪装成生人,包括初三在内的三个鬼侍都不再模仿活人呼吸。于是这地方又更静了,只能听见他们膝盖按压木板的吱嘎吱嘎声。爬了许久都没爬出去,一个人独自在这狭窄的底楼爬就已经够憋屈的了,初三还得背着穆知深,实在有些受不住。刚想问话,才出了一个声儿,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停!”是喻听秋的声音。

鬼侍们应声而止,紧接着风灯也熄了,四下里沉入铁一样沉重的黑暗。

明明所有人都停了,爬行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吱嘎——吱嘎——吱嘎——”

初三眸子紧缩,脊背飕飕冒起凉气儿,左右环顾,试图辨别那声音的来处。黑暗里,还有个人在爬么?

“在上面。”喻听秋低声道。

她刚说完,头顶忽然掉下簌簌尘灰,扑扑罩满头顶,雪花片似的。

“吱嘎——吱嘎——”

不是爬行的声音,而是脚步声。一步一步,节奏缓慢,由远及近。寂静里只剩下这脚步声,仿佛阴森森地踏在他们竖起的毛发末梢。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了头,一道扭曲的影子透过木板的缝隙掠过他们的脸庞。有人从他们脑袋上面经过,就在他们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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