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怒莲(四)

寂静。漫长的寂静。有滚烫的血滴在脸颊上,可是他等待已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袭来。他眼睫颤动,慢慢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庞撞入眼眸。百里决明静静看着他,黑纹已经褪去,獠牙也收回,皲裂的皮肤合拢,他恢复了凡人的样貌,变回他那副颇有些稚气的青年人样子。他赤裸着上身,两手撑在谢寻微的耳边,用身体罩住了自己的徒弟。

谢寻微愣愣地摸了摸脸上的血,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不是他的血,而是百里决明的。如果他站起来,就会看见百里决明背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还有一根又一根钩索,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刺猬,滑稽又悲惨。

没有盾牌,百里决明就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没有铠甲,百里决明自己就是谢寻微的铠甲。他挡住了所有箭,没有让他的徒弟受半点伤,即使他自己遍体鳞伤。

“你是傻子么?”百里决明哑声说,“听不到我叫你逃跑么?”

“师尊……”谢寻微颤抖着手,触摸他的背部,摸到满手湿淋淋的血液。

伤口太多了,他的背上简直没有一块好肉。他腐烂的腰腹和右手恢复如初,后背又成了筛子。一摸上去坑坑洼洼,满手泥泞。谢寻微怔忡着,呆呆望着自己手上粘腻的黑血。世上的事情总是那么荒谬,他明明要帮师尊找回六瓣莲心,却害师尊丧失神智,变成怪物。他明明要同师尊一块赴死,却害师尊伤痕累累。

他落泪,“对不起……”

“蠢徒弟,”百里决明声音苦涩,“说什么傻话。”

宗门的封印镇压住了他恶鬼的本相,让他的意识恢复了清明。他想他露出本相的样子一定丑陋无比,没想到这个傻丫头还是抱住了他。他的小徒弟只有兔子的胆儿,随便遇见什么恶鬼就会吓哭,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奋不顾身地拥抱他?八年了,小丫头变成大姑娘,却依旧和当初一样傻,傻得他心疼。

“师尊,我们逃跑吧。”谢寻微勾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流泪,“寻微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只要我们逃出宗门,任何人都休想再封印你。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去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再建一个抱尘山。”

“笑话,你师尊我何时逃过?”百里决明刮刮谢寻微的鼻梁,“听话,好好待着,师尊要放大招了。”

谢寻微拉住他的手腕凄然摇头,“不要,不要放业火,我不要再看到你把自己烧成灰。”

百里决明笑了笑。谢寻微手指收紧,这个目空一切的混蛋,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的身后,袁伯卿爬上天枢宫的屋顶,亲自打出旗语。他们准备启动第四重封印了,封印一旦启动,便决计无可转圜,师尊会像八年前一样再次陷入长眠。

百里决明低声说:“寻微,其实你很厉害。你信不信,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会变得很强很强,谁都打不过。”

“你骗人!”谢寻微哽咽。

“不骗你,”百里决明把脸偏向他,“你试试。”

谢寻微觉得他在撒谎,师尊是个笨蛋,连谎言都撒得这样假。他哪有那么神奇的力量,亲吻一个人,就能让他勇猛无敌?

“乖,信我一次。”百里决明摸摸他的脑袋瓜。

他看着师尊的眼眸,这个男人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一如既往地骄傲自大。可是师尊就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人觉得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谢寻微的心底燃起了不可思议的希望,他素来沉稳,万事要做好万全的打算。这一次,他竟然愿意相信这么愚蠢可笑的谎言,像相信大英雄总会打败所有坏蛋救走公主的小孩儿。

可那又有什么不对呢?因为师尊就是他的大英雄。

他闭起眼,亲吻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笑了,这触感温柔恬静,像一朵花轻轻栖落在他的脸颊。

他在心底说:“恶童,你能解开我心域里的封印吧。”

“你想做什么?”恶童的声音响在耳畔。

“洗业金火会把我烧焦的原因不是这个术法太霸道,而是我一半的功体被封印,无法精准地控制火焰。只要打开封印,拿回我原本的灵力,我就可以完全控制业火。你这么强,那破封印根本封不住你,你是自愿留在我的心域的,对吧?”百里决明说,“现在,打开那个封印。”

“那是无渡下的封印,我没有能力打开。”

“破一个口子总可以吧,能拿回一点是一点。”

恶童眺望夕阳,冷冷地说:“你会后悔。开了这个先例,你将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管不了那么多了。”百里决明咧咧嘴,“老子在徒弟面前夸了海口,怎么能丢脸?”

“你一定会后悔,百里决明。”恶童说。

男孩儿抬起手,对着夕阳张开手掌。一条缝隙在斜阳上生长,像老旧的红釉瓷器上长出了裂纹。有坚硬的东西徐徐破裂,纷乱的画面鸦羽一般在百里决明脑海闪过,灯火通明的偌大宅院,勾勒着火符的光明灯,许多看不清面孔的男人俯视他,低声说:“先天火法,天之骄子,他必将登顶道途,成为下一任大宗师……”他们的声音那样低沉,像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咒语。

无可名状的焦躁和愤怒袭上心头,他后退,逃跑,穿过高耸厚重的围墙,脚底踩上看不见尽头的青石板路。他看见院落后面爬着湿润青苔的深井,密密匝匝的头发在里面生长,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呼唤他。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百里决明皱起眉,想要抓住那一角却与它擦肩而过。裂纹停止延长,所有记忆刹那间离他远去,他重新睁开眼,好像从漫长的睡眠里醒来。没有人看见,他的眼眸深处,绽放了一朵妖艳昳丽的烈焰红莲。

前所未有饱满的灵力流淌全身,充盈奇经八脉。百里决明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却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他试探着重启呼吸,手指抓握开合,背上的血肉蠕动,箭头和金钩被一枚枚挤出,哐当跌落在地上。

抬起眼看周围,色彩无比鲜艳,光线无比亮丽,所有人的动作都那么清晰。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这些人的容颜,他们的表情纤毫之变都映入他的眼瞳,有人怜悯于寻微的红颜命薄,有人为袁氏大功弹冠相庆,更多人因他的死到临头而幸灾乐祸。

多么滑稽又可笑,鼠目何曾能见高山之雄伟?朝生暮死的虫子何能知浩瀚春秋?这一刻他终于触碰到他泯灭已久的过往的一角,力量恍若海潮汹涌涨落将他淹没。一寸寸直起身,封印内部山岳般的压力被他硬生生顶住,肩膀上无形的山体土崩瓦解,天穹上第一重封印出现裂纹。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顽抗都是笑话。深沉的力量在胸腑中蕴蓄,他感到造物初生一般的狂喜。地上所有鲜血向他靠拢,血液凝成薄红的雾气悬浮在空中,他收掌,雾气聚集于他的指尖,他后背的伤口长出肉芽,细密合拢。

力量充盈的喜悦淹没了他,他抬起脸,笑容张狂又放肆。天穹上前两重封印玻璃一般龟裂,他的术法重新焕发活力。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他的术法与生俱来,他的火焰永不熄灭。他是天之骄子,天下无双!

弟子们的笑容凝滞住,“怎么回事……那个恶鬼,怎么可能再站起来!”

四方角楼光芒大盛,袁家在竭力修补原有的封印。与此同时,阵法瑰丽绚烂的符纹在天穹显现,第四重封印也即将完成。

他拉着谢寻微站起来,捂住谢寻微的眼睛,“闭上眼,接下来的场面,小仙女不能看。”

谢寻微乖乖将脸埋入百里决明的颈窝。

他搂住徒弟的腰,抬起右手,向世界张开手掌,好像万物都在他掌心。

虽千万人,皆蝼蚁耳。

“杀。”

没有过程,不需要诵读咒言,也不需要蕴蓄力量。

简简单单,只说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洗业金火,瞬间释放。

天地一下就寂静了,没有子弟们的叫喊和吵闹,也没有袁伯卿的嘶吼,那些恼人的喧闹都消失了,似乎所有东西都沉入了水下,时光哗啦啦地回溯,世界回到最原初的寂静。

火焰以百里决明和谢寻微为中心,摧枯拉朽狂怒着席卷天都,充盈方圆一里的每一个角落。百里决明的力量瞬时间包裹了这片区域,天枢宫、围绕宫殿的四方天街、弟子学舍、角楼枢纽,所有死物和活物被金红色的火光吞噬,被高温灼烧得扭曲。角楼下金箭划破长空,狰狞的鬼怪冲锋陷阵,刀刃与刀刃浴着鲜血相撞。他们同时被烈焰吞没,活人定格,钢铁蜷曲,最后统统散成了风中的飞灰。

当业火烧尽,地上辨不出尸体的痕迹,他们连骨头渣子都没有残留,变成灰烬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只有袁伯卿面目全非,浑身焦黑,躺在土中,袁氏传家的护体金印保下了他一条性命。

山腰下,姜若虚和姜问难在此地避难。年迈的老人抚着胡须眺望那一片汹涌火海,叹息道:“抱尘山的火法奥义,终于重现人间。”

谢寻微睁开眼,百里决明近在咫尺,完好无损。

他抚上谢寻微的后脑勺,用额头抵住谢寻微的额头。

“看,我没撒谎吧。天下没有人能打败你师父,”他笑容桀骜,“因为我,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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