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夜空

梁亦南说Ethan和陈嘉予很可能非常合得来,这还真没错。Ethan在席间闲谈得知了方皓想学私飞,特意拉过方皓和陈嘉予跟他们俩说——我和亦南有架小飞机就停在瑞德-希尔维尔机场,我俩都是圣何塞飞行俱乐部的,可以带你们飞。他的飞机正好是塞斯纳-172M,是最受欢迎的私人飞机机型,也是陈嘉予有执照的两种塞斯纳之一。听说他们还会在美国度假至少一周,Ethan当场邀请他们来RHV机场跟自己一起飞。他不愧是工程师,自己婚礼的正日子上没喝得酩酊大醉,还在规划之后几天什么时候带他们两个人飞。

美国供通航飞机飞行的机场特别多,陈嘉予没想到在南加州的约翰-韦恩机场刚飞完,就能在北加州的机场再次起飞,还飞的是梁亦南的飞机,身边还带着方皓。其实,在美国拿私照不难,只需要40个小时总飞行时长,转场、夜航等少数规定项目,还有FAA的笔试和测试。

“40个小时,每天飞8个小时也够了,飞机都是现成的,油钱我出。走之前你是不是都能把VFR给考了。”陈嘉予一边用笔记本电脑浏览着需要准备的飞行教材,一边给方皓规划着他的学飞进度。梁亦南是经常飞跨美国东西岸航线的机长,结婚以后两天,假都没休,就回公司去飞了,往后都是Ethan陪着。Ethan陪他俩飞了两次以后也直接把飞机托管给陈嘉予了——他说,你一个民航的机长,我给你比给谁都放心。

“说好的旅游呢。”倒是方皓笑陈嘉予道,“你不是之前跟常滨飞了两周了吗,还手痒啊。”他左右看陈嘉予给他准备材料的样子都觉得有意思,都说认真的男人最迷人,这真是一点都不假。在飞行这件事上,陈嘉予确实很认真,有几次甚至方皓觉得这样不公平,他看着陈嘉予就想走神,脑子里面背好的东西也全忘了。

陈嘉予看了他一眼,才说:“带你飞,不一样。”

方皓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是万般期待。作为管制员,他对飞机结构、系统、基本原理已经十分了解,对陆空通话和航图识别等等更是门儿清,所以上手基本只需要学和记checklist。

那往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换了个圣何塞机场旁边的酒店,白天去RHV从日出飞到日落,一边飞一边熟悉流程,晚上他们在酒店里,陈嘉予坐在书桌远端,方皓趴在床上,他考方皓塞斯纳的各种检查单。当然,有几次考着考着就考到床上去了,这另当别论。

他们赶在回国前一天约了check ride考试,所以时间确实紧张。再往前一天,陈嘉予带着他把考试内容都过了一遍——他就一句话也不说,完全靠方皓自己。等做完了这一切,陈嘉予觉得没问题了,就等睡一觉起来明天就考试就好了。可方皓却说,晚上再飞一次吧,下次可能要等很久之后了。

陈嘉予当然是顺应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市区吃了顿饭以后又开车赶往机场,照例绕机做了检查以后,仍然是方皓坐在主驾驶位,陈嘉予坐副驾。

方皓拿起无线电开始说话:“Hillview Ground, Cessna 7175-Romeo, at west hanger, taxi to active runway, with information Alpha. (希尔维尔地面,塞斯纳7175R,在西边停机坪,要滑行到可用的跑道,天气信息编号A。)”

在地面的指引下,他在10L跑道外侧等待。当时正好赶上有几架其他的私人飞机降落,他们等了大概十五分钟,得到指令后才开始滑行。

因为等待,方皓转过头来跟陈嘉予聊了一句:“我现在是理解你们飞行员的心态了,一切就绪在这儿干等确实着急。”

陈嘉予笑了笑,说:“后面还有一百多号乘客各种需求,乘务处理不了的都要过来问我们机组,我飞了十多年遇到的什么事儿都有。但是流控的要求我也理解,你们确实辛苦,不像这种小机场的塔台,都是平面管理。”

方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滑行到起飞阶段驾驶舱要静默,在升空连上自动驾驶以后,方皓才跟陈嘉予聊起天。

“夜飞的感觉不一样,明天考完估计得直接去机场了,所以今天想多飞一次。”他跟陈嘉予说,“你这个假度的……净是飞行了。先和常滨,又来陪我。咱们都没怎么好好玩。”

陈嘉予笑了笑:“好好玩的机会倒是一直有。而且这次考完了,以后我们可以再各种地方飞。年底或者明年你可以再把仪表飞行给考了。”

方皓开了句玩笑:“你规划得还挺好,陈老师。”

陈嘉予也接了:“老师叫着,上课费怎么给啊。”

方皓抿了抿嘴,又转过头来望着他:“晚上回家给。”

陈嘉予对于他和方皓一起飞行这件事本来就赋予了很多的感情上的价值和意义,如今方皓在圣何塞上空近万米的地方跟他说着热乎话,直接戳破他的防线。

“宝贝儿,咱约法三章吧,”陈嘉予低声开口:“开飞机的时候别撩我。我真受不了。”

方皓又斜了他一眼:“那你也别叫宝贝儿。”

陈嘉予同意了:“好。”

圣何塞天气很好,不像经常云雾缭绕、海风阵阵的旧金山。如今两个人透过驾驶舱的玻璃,升空的时候甚至能看见稀疏的云彩。

他享受了一会儿这片刻的静谧,然后开口说:“我飞了两年多短线,做四休二,多的时候一天四次起降,其实在这种工作量下很容易产生一种惯性,让我想起这件事来就很麻木。负责肯定还是负责到底,这是我们的基本素养。但飞行其实也是枯燥的,民航……也还是吃人情这碗饭的。飞起来一次,我要跟乘客、跟机组、乘务组、机务、签派、地面、塔台、进近、区域十几个不同角色说话。如此流程要一天重复四次,很容易把初心给消磨殆尽。”

方皓认真听他说完,然后才接着他的话说:“但是你……还是喜欢的。”

“嗯,这次出来发现,我还是喜欢的。其实飞行员迷恋的都是升空那一瞬间的感觉,让你觉得……就是你很特别。为了这一刻,再辛苦一点也值得。”陈嘉予慢慢说道。

然后,他转过头来问方皓:“你为什么想飞?除了熟悉飞行对于管制工作的好处之外。我知道你是因为这个练过737的模拟器。”

方皓想了想,才答:“其实原来也没想过私飞,但后来想学是因为……我觉得飞起来以后,尤其是在夜空里面,可以和一些平时看起来遥远的东西离得很近。不但空气变得稀薄,平时生活里的一些感受也变得更纯粹,好像就可以想明白很多事。

“还有一点我最近一周才有体会出来。”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讲道:“我爸去世得很突然,我感觉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还没说,有很多生活近况没跟他更新。每年只有一个清明节,但是想他的时候我回去扫扫墓,跟他说会儿话。但那时候,还觉得离他很远。可是在天上飞的时候,看得见星星月亮,我觉得离他更近,好像我跟他有一种对话的可能,能感受到他,他的爱……很遥远,但是很恒久,很包容。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只有夜晚在天上飞的时候才有。”

他再转过头看陈嘉予的时候,他发现陈嘉予扭过头去看着驾驶舱右侧的窗户外面了。他知道,陈嘉予想起曹慧了。

“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在晚上,在夜空里,跟你妈妈讲。”

陈嘉予点了点头,脸还是朝着外面。

其实他这一番出来,除了换个地方安心等待调查结果,还有调整身心健康,还有一个原因。丽景的一切都让他想起曹慧。失去亲人的痛不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就能缓解过来的,它不像是一种消亡,而更像是一种缺失,之后每个时刻想起来都很突然,心里都会空一块。他在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想起,甚至每天早上懵懂睁眼的时候,他会想——今天起得早,要去2号楼给曹慧做个她爱喝的粥。然后,他坐起来,更清醒一点了,现实就敲破了这个幻象,让他意识到曹慧不在了。

“你说……这种痛,之后会少一些吗。”陈嘉予轻声问他。

方皓抬起手来,放在陈嘉予的肩膀上,言语却是很坚定:“不会。至少对于我来说,不会。遗憾是越来越大的,比如现在,我希望打电话给我爸,让他也来见见你。我都猜得到他的语气,他会笑一声,然后说——‘哦,小陈啊,让他给我带点瓜子儿来磕磕’。我知道他会很喜欢你的,所以这就是我永远的遗憾。但是……你会学会管理这种痛苦,接受自己,接受这种缺失。”

陈嘉予嗯了一声。他知道,方皓说的是对的。

之后,方皓操控着飞机按照既定的航程转向。黑夜里面,塞斯纳-172的仪表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勾勒出陈嘉予的侧脸和轮廓。飞机转了过来,他那一侧的玻璃外面,正是圆圆的一轮月亮——

VFR(Visual Flight Rules):目视飞行,字面意思就是飞行员在目视气象条件下用眼睛看着飞飞机。VFR之上要考IFR(Instrument Flight Rules)仪表飞行资格,这样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才可以获得飞行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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