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燃烧

一周之后的凌晨,曹慧走了,最后也是因为脏器衰竭。她走的比医生预计的时间期限还要早三四个月,可是陈嘉予也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直到最后一刻,陈嘉予还在病房里面,低头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血压越来越低,呼吸愈来愈缓,脸色蜡黄,体征趋近于零。

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生活是痛苦的白天。* 自从曹慧确诊了癌症已经晚期且治愈几率几乎为零的那天,陈嘉予就觉得自己在调整,他早早接入了这个轨道,一个接着一个白天,以至于死亡来临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翻天覆地的痛苦。他的痛苦是漫长的病灶,在这之前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里执着地烧着,他习惯了这种疼痛和煎熬。

两天前的晚上,曹慧好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突然精神很足,拉着陈嘉予从小时候的事情说到了现在。陈嘉予突然心里一动,松了口告诉她:妈,我找到了我爱的人。以后,我带着他一起来看您,跟您说说话。

曹慧那一刻好像跟他心连了心,她也没问是谁,也没要看照片,只是说:你看上的就是最好的。我放心了。

陈嘉予宁愿相信,她是这样放心着走的。他也宁愿相信,曹慧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现在的爱人,甚至知道且容许他大学时候和梁亦南有过的一切,她对自己全盘接受了。他知道这样可能是自我欺骗,可是他只有执着地自导自演演完这一场独角戏,因为除此之外,全部其他的路都不可以走。

化妆师进来给曹慧化妆入殓,陈嘉予和陈正这会儿终于离开了曹慧,站在太平间的门口等着。

陈正看着陈嘉予,突然开口:“跟你讲个故事。”

然后,他慢慢说:“1985年,我当时转业第三年,还是副驾驶。我执行北京到广州的任务,因为被统筹通知错了时间,我也到晚了,比签到时间还晚了十分钟。当时的机长是你罗叔,他正在会议室里面骂我没时间观念。我开了三年飞机也没被这么骂过,尤其是在这种小事上面,当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然后,乘务组走进来会议室和我们一起开会,你妈就走为首第一个。我就把挨骂这事忘到了脑后勺。

“最近几周,我一闭上眼,就是她推门进来那个瞬间。那时候我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我要娶这个人回家,我要和她结婚。”

说到这里,陈正也哽咽了,倔强和自尊让他把目光移开了,他不想让陈嘉予看到自己的眼睛。可他嘴里讲述却没停:“我现在……反复在想那个时候。这一辈子,我是不是耽误她了。”

陈嘉予从小到大没看到过陈正因为任何事情伤心而哽咽。他突然意识到,陈正也不是傻子,也不愚钝,最后的几年里,他一定也意识到曹慧和自己之间没爱了。这是真相,可真相太丑陋,让陈嘉予都不敢在他面前剥开。

最后,陈嘉予还是选择了善意的谎言:“没有耽误,爸。妈心里面……一直是有您的。”他抬起来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到了陈正的肩膀上。

北京到广州的航班很短,那时候老客机要飞3小时40分钟。可他们在一起的一辈子却很长,得有34年,现在走到了尽头。

处理完曹慧的后事,去火化场的路上,陈嘉予终于给方皓发了个短信:我妈走了。

方皓当场给他打电话,连着打了两个,可他正在开车,而且和陈正在一起,他没接。

方皓改发短信:你还好吗?

然后紧接着:我去你家等你?

陈嘉予这才回:嗯。

方皓是百分之百的行动派,其实没等收到这条回复,他已经起身去丽景了。

陈嘉予是一整宿没睡,从火化场回来以后,他开车先送陈正和他叔叔陈奇先上楼,一路上打电话商量了几个选墓地的事——曹慧生前是想和自己喜欢的流行歌手葬在同一个墓园。送陈正、陈奇回了家,有陈奇陪着陈正,他才放心开回的自己那栋楼。

他停好了车,刚刚走到小区门底下,绕过停车楼,就看到方皓的雅阁趴在他们单元楼门口,方皓披着个羽绒服在车里坐着。

从曹慧最后一次陷入昏迷,到第三次被下病危,到撤呼吸机,到她心跳归零,皮肤体温渐冷,到听到陈正罕见的剖白,陪着灵车上高速看一轮红日升起,整个过程中,陈嘉予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看到方皓的雅阁那一刻,他终于撑不住了。陈嘉予退回一步在大楼转角处,停车场的视线死角,终于恸哭出声。

在短短两周里,他失去了最爱的亲人,心爱的工作可能也悬而未决,可是这都不是让他情绪崩溃的原因。他崩溃,是因为方皓在等他。他的痛苦被看见了,被看懂了,被感受到了。漫长的灼烧结束了,一把大火把他从前胸烧到后背,他的世界里面火光四溅,之前的信仰和准则坍塌了,可是新的世界又构建起来。

他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一只手挡着自己的脸,要很努力才能不发出声音。

他打开车门上来的时候,方皓没说话,却是伸手抱住了他。他们肩膀贴着肩膀,胸脯挨着胸脯,方皓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在不断跳动。这个拥抱,得有五分钟之久,直到方皓的胳膊都酸了,他才放开了陈嘉予。他也看出了他眼眶通红,眼底全是红血丝,他只是说:“怎么……这么快。”

这会儿,倒是陈嘉予平静地说:“下过三次病危,确实比预计的是快了,但……我也一直有准备。”

方皓把手放在他后背慢慢抚摸着,像之前陈嘉予安慰他那样,给他输送着温暖和力量的源泉。“对不起。”方皓说,“你最近真的是……”工作上面出现特情,家里面亲人去世,实在是打击不断。

可陈嘉予说:“她走得很平静,她说圆满了。这也算是我的慰藉了吧。”

方皓低下了头,他先感到歉疚:“我不该提那天早上段景初那件事的。我……又让你难受了吧。”

陈嘉予否认他:“没有。我知道你在。”

方皓点了点头。他两只手抓住陈嘉予的一只手,摩挲着他指节和掌心纹路。

陈嘉予突然抬起头,对他说:“我们也可以聊聊那件事。我觉得……经过这几天,我想好了。”

还没等方皓开口,他就继续说了下去:“之前我说有原则,因为开飞机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我做好的唯一一件事。从我一来到这个世界一睁眼,最先看见的就是一个排的空军干部,我穿开裆裤开始就在空军大院听一堆飞行员讲故事,我玩的第一个游戏是飞行棋,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727的操纵杆……

“这件事情贯穿了我人生,我给我带来了成功,带来了意义。他定义了我。所以我本来以为,我不能让步。可这段时间停飞了,调查了,我发现我怕的事情又来了一回,但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确定,也没有三年前那么低迷。后来我一想,这区别不就是我知道身边有你。

“前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给自己来了个二选一,如果只能选你或者选飞行,我怎么选。当时我其实没想出答案。可是今天送走了我妈,开车回来的路上,我觉得答案就跳到我眼前了。”

方皓抬眼看着他,似乎是有点害怕他接下来会说出来什么,先打断他:“你别说了。”

陈嘉予这次很坚持,他继续说了:“我选你。所以,那天早上,我不该不听你的,如果这件事你觉得不靠谱,我为了你的感受可以再去调班,我接受,我可以承认我错了。”

方皓抱紧了他。他心里面也跟着难受,难受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良久,他开口,声音也是哽咽的:“其实这事情,我这几天以来,也一直在想。我本来也不想让你选的。如果你到最后不可能承认你当时做错了,我该怎么办。”

陈嘉予应了一声:“嗯?”

“我觉得,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陈嘉予对他的让步实在没有预料到丝毫,他以为方皓是可怜自己现在的境况,便说:“你不用因为我这样,就……”

这会,方皓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你听我说。”他看着陈嘉予,熟悉的神态又回来了,就是那种为了他可以撸起袖子跟别人干一架的眼神。他眼里有种狠辣的光。

方皓开口,声音清朗,在雅阁不大的轿厢里面回荡着:“术业有专攻。你是飞行,我是管制。你觉得可以的事情,你去做。陈嘉予,别人我管不着,只要是我在进近,你掉一次我接你一次,你掉下来一百次,我他妈接你一百次。有我在,你死不了。”

陈嘉予没忍住,眼眶还是湿润的,被他这么一说,他眼泪又流下来了。良久,得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努力挤出来一个笑容:“对不起啊,本来没想在你面前掉眼泪的。”

“陈嘉予……”方皓又抱紧了他,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给别人的太多了,给自己的太少了。”

那天临走,陈嘉予问他:“你还生我气吗?”

方皓说:“咱俩是有问题,我们也需要时间各自冷静调整。有些态度和情绪,根本原因也不再你我。但我相信……都会解决的。” 方皓觉得,他需要想明白,陈嘉予是在乎他,喜欢他,爱他的。而陈嘉予需要想明白,飞行不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做得优秀也不是获得爱的标准。他的痛苦和脆弱要说出来,有一份说一份,说出来心里面才好受。

陈嘉予点点头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他脸上泪痕还没完全干,可他神色却坦然,像波浪滔天之后平静的大海。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他好像都不惧怕了。他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就是超出他的控制,比如1713号事件的调查。他觉得自己没法放手,可是真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来自海涅的诗《还乡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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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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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块儿出bug了,方总属虎,1986年,陈机长大他三岁1983年才对

    狸狸狸狸狸狸狸 2023/10/03 19:24:39 回复
  2. 楼上,历害历害

    ih 2023/10/09 19:07:40 回复
  3. 看哭了。。。。

    匿名 2024/03/25 00:40:5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