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泉 04

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应该这样相处:你必须明确地给出他答复,“好的”或者“不行”,模棱两可或置之不理的结果往往都是你会被他带着跑,这个人毕竟在死缠烂打上极富天赋。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这话说得多人性化,小孩拿着成绩单回家战战兢兢地见家长的时候会这么说,男人送给自己的女朋友不符合心意的礼物的时候也会这样说,讨好的话是最不用耗费心力就能流畅地吐出口的句子之一。

——而此时此刻,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在内心默默检讨他在对待阿尔巴利诺的策略上的诸多失误。

此时是3月11日,星期六的夜晚,时间尚且不到八点钟,而天已经黑得彻彻底底。赫斯塔尔坐在阿尔巴利诺那辆红色雪佛兰的副驾驶座上,车子在城外的某条道路上疾驰——赫斯塔尔并未走过这条路,而阿尔巴利诺也看着导航;车灯照亮了前方有限的路面,抬起头来能看见道路两边成片的黑色树林。

这样的景色在维斯特兰的郊外很常见,那城市正如灯火辉煌的庞然大物般坐落在他们的身后,而郊外的荒野则是游荡着的狐狸和狼的领地。

终于,车灯照亮了路边树立的一个指示牌,那牌子竖在一个三岔口,牌子的内容无非是提示沿着其中的一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会进入私人领地。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两秒,然后笃定地一打方向盘向着那个方向行驶过去。

“那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阿尔巴利诺声音平缓地说道,显然完全不介意自己听上去像个导游,“当地人把它称之为‘红杉庄园’,因为它附近生长的树木大部分都是西部红杉。这座庄园之前属于菲利普·汤普森。”

赫斯塔尔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发现它听上去确实有点耳熟:“汤普森?那个已经死了的报业巨头?”

阿尔巴利诺赞同地哼了一声:“也可以说他就是个有商业头脑的暴发户,从投资股票赚了他的第一桶金,我们都很熟悉的那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就是他旗下的报纸。但是当然啦,你也知道:这位先生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去世,而且没有继承人,于是把大部分遗产投入了慈善事业、建立了各式各样的基金会……但是也用其中一部分遗产用于继续经营位于红杉庄园的俱乐部。”

“……俱乐部?”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显然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阿尔巴利诺点了一下头:

“他很多年前喜欢跟自己的一些有钱人老朋友在红杉庄园聚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他们内部的一个俱乐部,他们对外说这是一群老头子聚在一起打二十四点、开舞会的地方——虽然大部分人认为他们实际上在这里跟高级妓女私会之类的,这在有钱人中也并不少见。

“无论如何,后来他把这个庄园单独用作这一用途,有不少跟他们身份相同、趣味相投的人加入了这个俱乐部,汤普森还为此专门雇了一群人打理这个巨大的庄园。除了他自己之外,似乎也有不少别的俱乐部会员捐款用于维持俱乐部的运营;在他死后,这个俱乐部就在这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之下继续运营下去了。”

赫斯塔尔依然保持沉默,而阿尔巴利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说:“听上去确实很奇怪,对吧?”

赫斯塔尔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许他脑海里有些不好的想法,最后他低声问道:“这和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啧了一声,“我之前找到一个人,那个人受雇为一个他从没见过面的主顾往河里抛尸,之前死的那六个人里有三个是他负责抛尸的——他的嘴很紧,但是这也是有限度的——无论如何,那三具尸体中有两具是在红杉庄园附近交给他的,他怀疑死人就来自这栋庄园。”

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的句尾被冷风无声地卷走了,这个夜晚尚且算是晴朗,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他们已经能从树木的缝隙之中窥见坐落在林间的庄园:那是栋庞大的建筑物,有不少窗口都透出闪烁不定的灯光,里面显然有不少人在活动。

这次赫斯塔尔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说:“阿尔巴利诺。”

“嗯?”阿尔巴利诺显然心情轻松地回答。

“那个庄园是个有钱人组成的俱乐部,”赫斯塔尔在“有钱人”这个词上面咬字很重,“然后现在你怀疑庄园跟一连串强奸抛尸案有关。无论你的猜测正确不正确,只有一个问题:你到底打算怎么混进去?”

阿尔巴利诺瞥了赫斯塔尔一眼:“你不够有钱吗?”

“我显然没有钱到你想象的那个地步,而且更不能跟菲利普·汤普森相比。”赫斯塔尔没好气地回答。

“那也很好解决,”阿尔巴利诺完全不担心地回答,他伸出手在雪佛兰的储物格里翻了翻,然后从储物格的最底下抽出了份什么东西,随意扔在了赫斯塔尔的腿上,“请柬。”

赫斯塔尔谨慎地翻开被对方扔过来的那东西:那实际上只是一张名片大小的黑色卡片,纸张厚实,上面印着一个烫金的建筑物剪影,依稀就是他们前方即将到达的庄园的建筑物轮廓。

这张卡片虽然被保存得很好,但是依然能看出边角被磨得微微发毛,似乎有些年头了。

“如我所说,汤普森只是个暴发户,他的家族没什么历史底蕴。”阿尔巴利诺说道,“他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试图进入维斯特兰的上流社会——不幸地没太成功——总之,在有一段时间,他出席了很多上流社会的宴会,向某些他特别想要结交的人发了这张请柬,邀请他们以此为凭证去他的俱乐部‘寻欢作乐’。”

赫斯塔尔带着种一言难尽的神情望向阿尔巴利诺:“他把这张请柬给了你父亲?”

“是的,但是他最后没去。我爸说他当时说‘寻欢作乐’那个词儿的时候实在太像是打算在庄园里招妓了。”阿尔巴利诺完全不当回事地笑了笑,“当然,这话也不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我猜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他都不会在小孩面前说这种话。”

赫斯塔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股脑门疼,他晃了下手里的东西:“所以这张纸片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

“不止,他邀请我爸去俱乐部的时候我爸还可年轻了。”阿尔巴利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亮着灯的庞大庄园已经撞进他们的视野里。“但是也没关系,这东西从没人动过,看上去没那么旧。我前几天向一个去过这个俱乐部的朋友打听过,他们的请柬这么多年来制式完全没变;俱乐部是邀请制度的,只有部分老成员才有推荐新人的权力,我那个朋友也搞不来新的请柬,要不然我也不会用这招。”

“他们不需要报邀请人的名字吗?”赫斯塔尔还是有些不放心,这听上去着实有些容易露馅。

“不会,他们都崇尚保密,而且据说这样的请柬数目很少,他们相信那些持有请柬的人甄选新人的能力。”阿尔巴利诺笑了笑,舔了一下被风吹得发干的嘴唇,“这听上去可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俱乐部啊,赫斯塔尔。”

赫斯塔尔侧着头看他,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在思考跟他同样的问题,毕竟这个俱乐部的保密程度是有点奇怪,而且拿整个庄园当俱乐部场地也有些过于罕见了——而事实证明并不是。纵然是阿尔巴利诺也没想到,片刻之后赫斯塔尔开口的时候,说的是:

“所以,你还保存着你父亲的遗物。”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所陈述的语义十分清晰,没有什么可使人转移话题的余地。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气轻飘飘地反问赫斯塔尔:“比起我们现在所面临的事情,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兀自挑了一下嘴角,说:“或许不重要吧。”

赫斯塔尔是一个人开着那辆雪佛兰进入红杉庄园的。

阿尔巴利诺中途下车,说那份请柬只能带一个人进去,他得另找方法进入庄园。他看上去似乎胜券在握,赫斯塔尔估计他来之前就做了某些准备,所以并没有多问。

他们两个之中,也确实是赫斯塔尔穿着打扮更像是身份能进入这种俱乐部的有钱人一些,况且因为兰登案和再之后的那场性侵风波的缘故,阿尔巴利诺的照片登上了一堆新闻,现在事情的风头还是没完全过去,或许还是不要去冒被认出来的风险潜入这种场所比较好。

而赫斯塔尔则不同,杀手强尼那一案的受害人完全对外保密,除了少有的几个知情人士之外,没人知道他被卷入了什么事故里去。

此时,赫斯塔尔驾驶着雪佛兰在庄园门口附近减速,电脑控制的金属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就在庄园入口宽阔的私人车道呈现在赫斯塔尔的眼前的时刻,他忽然真的有点后悔自己没开那辆劳斯莱斯来,阿尔巴利诺这辆平民车可不是伪装成有钱人的合适道具。

但是话又说回来,假设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里实际上是一群有钱人寻欢作乐的欲望乐园的话,或许他们本就该伪装得不太引人注目之后再前往,招妓的不合法之处在法条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些注重公众形象的有钱混蛋当然不会以身犯险。

当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赫斯塔尔总有些想要叹气:因为他实际上没想执行什么正义的行动,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出发点从不是“正义”,阿尔巴利诺更是无论对三岁的死者还是十三岁的死者都一样不感兴趣。

他们最后会站在这样的地方全然是因为赫斯塔尔心中的那片阴影,那片流淌不息的血河。

侧写师们说维斯特兰钢琴师是因为童年创伤而杀人,当他杀掉和给他造成创伤的人相似的家伙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安全——这些侧写师的判断其实不甚准确。

他不是什么黑暗中的义警,甚至也不是自身的拯救者。他依然站在那血河之中。

“但你看看你自己吧,赫斯塔尔:你正如此愤怒,这种愤怒不只是因为那个没品味的家伙的所作所为——你也正因为比利选择逃避这一切而感觉到愤怒,你恼怒他的逃避就如同在恼怒你自己;所以尽管你当然能同他共情,但是你却不会选择救他,你看着灵魂离开他的身体的时候,就如同看见多年以前的那个你一样。”

“虽然现在讨论穿越时空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假设你有那样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是不是真的会放任自己在试图自杀的时刻死去?”

“你有多厌恶一开始没能做出反抗的自己?是不是当你杀死他们的时候,你有多快乐,深夜造访你的梦魇就有多痛苦?”

——阿尔巴利诺太过了解他了,真是糟糕。

他因为这些纷乱的思绪而皱起眉头来,与此同时车子已经行驶到车道的尽头,那亮着灯的巨大白色建筑物的近旁。这个庄园里竟然还提供代泊车服务,他刚刚驱车在门口停下,就有个泊车员过来帮他把那辆雪佛兰开走。

此时此刻,偌大的庄园中几无人声,赫斯塔尔只能听见某种夜间出没的鸟儿在被修建成知更鸟形状的树篱中鸣叫,那些形状奇怪的树篱在这样的夜晚像是在大地上行走的庞大黑影。

赫斯塔尔只能独自走向庄园正中那栋豪宅大得令人感到荒谬的正门,首先得走上一连串长长的阶梯,它们在月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色——大门是紧闭的,赫斯塔尔在那里站定,尝试性地敲了敲门,敲门声在死寂的夜中回响。

几秒钟之内门就被打开了,很显然一直有人站在那里等候着:那是另外一个穿着马甲、带着领结的门童,一眼看上去怎么都很像是旅馆侍应生,也对着他报以旅馆侍应生般的程式化微笑。

赫斯塔尔其实没想好怎么开口,干脆直接把手里那张卡片递给他——既然如阿尔巴利诺所说,这是个由有钱人组成的俱乐部,那他就应该忍受有钱人可能会有的那种怪癖。

这个年轻的门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轮这张卡片,显然没有意识到卡片的年龄可能比他的年龄更大。然后他就打开门,毕恭毕敬地把赫斯塔尔让进门去。

赫斯塔尔进了门,迎面就是一个吊着一排穷极奢华的水晶吊灯的门厅:廊柱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艳俗挂毯和地上厚厚的、鲜红色的地毯让这个房间看上去格外像旅馆大堂;一侧贴着菱形暗金色格纹壁纸的墙壁上竟然还悬挂了一组三幅的抽象画,画家用凌乱的笔触描述了一堆形状特别色情的葫芦科植物。

这下,赫斯塔尔明白为什么阿尔巴利诺强调了半天“暴发户”和“想要融入上流社会”了——纵使整个屋子的装潢都非常昂贵,这种放飞自我的混搭风格看上去还是令人头部跳痛。

“您是第一次来,对吗?”门童毕恭毕敬地问道,“那么请您在这里稍候片刻,斯特莱德先生马上就到,他会为您介绍这个俱乐部的具体活动。”

于是赫斯塔尔只能留在这个令他头痛的、五彩斑斓的门厅里,直到又过了几分钟,门厅侧面的一扇门被一只手推开了。手的主人还尚未出现,一串快活的笑声就先撞进了赫斯塔尔的耳中,听得他眉头一跳:那声音听上去有种令人不快的熟悉感。

“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新会员了,”那个声音洪亮地说,“我还以为我们的老主顾早就把少有的邀请名额用光了呢!”

然后那个人出现了,锃光瓦亮的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的时候当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出场无声得像是坟茔中已死的幽灵。那看上去是一个大概在五十后半的男人,额头发亮,稀疏的、已经逐渐变白的金发被梳成了一个挡不住头顶的地中海发型;他略微发福,昂贵的西装也收束不住突起的啤酒肚;在同样稀疏的浅色眉毛和厚重的眼袋之间,嵌着一对灵活的小眼睛,现在那双眼睛里正充满了笑意。

赫斯塔尔感觉到有一块冰无声地滑进了胃里。

或者,那样描述也不甚准确,他感觉到地面上铺着的厚实的地毯忽然间变成了粘稠的流沙,他感觉到墙壁在撕裂,空气中充满无法追溯来处的痛苦呼声。那些东西俯视着他,发出冷漠的嘲笑,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让他的脊背感受到一阵苦痛的战栗。他感觉到有东西从他的胃里狰狞的生长起来,撕破血肉,从喉管处生长出痛苦而狰狞的枝。

“我爱你胜过众子。”

赫斯塔尔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自己能否维持住本应坚不可摧的面具,而这位“斯特莱德先生”——那不是他的真名,毫无疑问,至少那个在肯塔基教会的神父所使用的并不是这个姓氏——似乎无知无觉,他只是看向赫斯塔尔,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谄媚的笑意。

“我叫卡巴·斯特莱德,这个俱乐部的管理人。当年,汤普森先生把他最喜欢的俱乐部交给我搭理。”现在,对方笑眯眯地说道,“您是?”

赫斯塔尔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原地摇晃一下,他的膝盖一阵发麻。

他刚刚刚开嘴唇的时候,只感觉到有一个支离破碎的气音被吹了出去,如同一只垂死的鸟飞离他的嘴。他干燥地吞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说。

“您好,阿玛莱特先生。”对方说道,伸出手来与他握手。

——对方没有认出他,显然如此。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看上去跟肯塔基那个瘦弱的少年人不再相似,无论是身高、相貌还是口音;那冰冷的面具严丝合缝到无论是谁都无法轻易窥见他的真心。

他在肯塔基居住的时间里并未留下什么会上传到互联网的纪录,而等他一离开他父亲,就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和姓氏。他现在用的是母姓,没人能轻易把他跟当年在肯塔基的那个少年人联系在一起。

于是现在,在这个卡巴·斯特莱德——前神父,不知为何成为了俱乐部的管理人——眼里,他就只是一个盛气凌人的有钱律师,那并不奇怪,对方也不会记得受害人的脸。

那多奇怪啊,自己伤害过的人倒是能轻易遗忘。赫斯塔尔自己也不记得能回忆起钢琴师的每一个受害者的脸,可是——

“你有多厌恶一开始没能做出反抗的自己?是不是当你杀死他们的时候,你有多快乐,深夜造访你的梦魇就有多痛苦?”

赫斯塔尔注视着对方的笑脸,胸中徘徊着一种几欲作呕的欲望;有个声音正尖叫着让他逃走,正如他十四岁时的日日夜夜同样。那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如鲠在喉,告诉他:他和当年依然没有分别,一样脆弱无能,一样恐惧。

杀了他,另外一个声音小声在他耳边吟唱。杀了他。杀了他。然后你就会得到自由——他的手指在欲望的驱使之下针刺般发痒,而那边刀一如既往地躺在他的衣袋之中,他的皮肤则比森冷的刀刃更加渴求鲜血。

可他的理智依然在尖啸的浪潮之中冷酷如旧,是屹立不动的磐石:因为现在仍然不是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动手,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赫斯塔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

这依然有些太过巧合了,他在阿尔巴利诺的鼓动之下参与了这个案件的调查,然后在这里遇到了斯特莱德。这其中浓厚的戏剧性令人不得不怀疑,阿尔巴利诺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这会是他计划的吗?

如果是他的计划……

赫斯塔尔依然记得圣诞节前夜的那场暴风雪,那个包着蓝色飞燕草包装纸的礼物盒子,在第十五大道的救护车上,阿尔巴利诺把额头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

或许,他本来就不应该对对方抱有这种无谓的期望。

此时他依然能尝到他喉咙中的刺,那其中生出了一些更辛辣、更钻心的东西,刺得他的眼尾发疼。而斯特莱德一无所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关于俱乐部的历史之类的话,虽然赫斯塔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们一路走到门厅的尽头,赫斯塔尔的感觉简直如同跋涉过死地,斯特莱德为他推开那道沉重的木门,房子的隔音很好,随着他推开门的动作,嘈杂的音乐和一股甜腻腻的味道扑面而来。

大门后面是一个宽阔的宴厅,装潢一如既往的华丽过头;穿着燕尾服的侍应生来来回回为室内的宾客端酒,有些宾客摊在随处可见的柔软沙发上,吞吐着一些显然不是很合法的烟雾;其他人则随着音乐跟一些衣着暴露的女孩跳着贴得近过头了的贴面舞,空气中充满了女孩的咯咯娇笑。

“您真是幸运,来的第一天就赶上了我们的聚会。”斯特莱德大声说道,似乎正骄傲地向赫斯塔尔展示这样的场景,“阿玛莱特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的乌有乡。”

乌有乡,在那教堂的穹顶之下,那个神父的牙齿擦过他的咽喉。

斯特莱德灵活地穿过人群,向赫斯塔尔介绍他们聚会的丰富活动:舞池,一些普通酒水和一些加料的酒水,大麻叶、摇头丸和其他能令人感到愉快的小药片,聚集了许多人的赌桌,还有近乎半裸的男孩女孩坐在丝绒面料的垫子上任人挑选。

“如果您喜欢他们中间的谁,可以带他们去后面的房间,所有客房都是打理完毕的。当然,如果您特别喜欢受人瞩目的感觉……”斯特莱德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些昭然若揭的暗示味道。

赫斯塔尔感觉到头痛的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紧张性头痛,应激反应——固然如此。但是现在并不是停下吃阿司匹林的好时候,他不能冒着让对方看出端倪的风险。他依然需要红杉庄园的真相,否则他混进来就毫无意义。

赫斯塔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衷心希望自己的假面依然附着在脸上。他目光严苛地打量着那些年轻人,仿佛十分挑剔,但实际上很难集中精神。

那些年轻人的年纪看上去从合法的二十多岁到不怎么合法的十七八岁,但是却没有更年轻的了。不,他们中间并没有法医局的停尸房里那么年轻的孩子。

赫斯塔尔喉中还是有种想要干呕的不适感觉,但是现在也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他斟酌着要不要开口问,或许斯特莱德会给他一个答案。不过如果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问他们俱乐部有没有更年幼的孩子提供性服务,这样的开头似乎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觉。

斯特莱德不一定是个聪明人,但是一定很敏锐,要不然他不会在自己的两个同僚被挂上教堂天花板之前就跑得无影无踪。

如果他一不小心使对方察觉了——

他的心脏依然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但也就是在这一刻,一点小插曲打断了他内心的天人交战。

因为一个侍者正从他们身边端着托盘走过去,香槟杯里的金色液体在闪瞎人眼的水晶吊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赫斯塔尔之前没太注意对方,只是一眼扫到对方的背影:尽管这个俱乐部的主人装潢品味确实不好,但是这种品味的糟糕或许没有延伸到他们对服务生的打扮上:那件燕尾服把侍者的腰勾勒得细得夸张,也就更衬托着对方的臀部挺翘得惊人。

如果这是个正经的晚宴,给侍者穿那么紧的裤子似乎有些过于轻浮,但是既然这是有钱人的淫乱晚会,那也就不必在意这些细节。而显然,斯特莱德也是这样想的。

总之,当这个侍者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斯特莱德挂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伸手啪地拍了一下那个侍者的屁股。那个侍者整个人惊得一颤,托盘中的香槟杯撞得叮当作响。

然后,这个侍者向他们转过头来——

赫斯塔尔瞪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那张欠揍的脸。

不,实际上他看上去甚至不太像阿尔巴利诺了:对方肯定戴了隐形眼镜,掩盖了虹膜那种明亮的绿色;阿尔巴利诺罕见地把头发在脑后规规矩矩梳好,露出额头;整个人都谨小慎微地、紧张似的稍微缩着一点肩膀,在动作给人造成的微妙视觉误差之下,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体型小了一圈。

阿尔巴利诺脸本来就显得年轻,现在搭配着那副紧张的神情,怎么看都像是个刚刚走上社会的二十多岁年轻人,看上去警惕而稚嫩。他在斯特莱德那副油腻的笑容之前紧张地瑟缩了一下,语速很快地说道:“先生,您——”

“我之前没见过您,年轻人。”斯特莱德依然微笑着说道。

“我是来替佛德林的班的,他今天出车祸撞断了腿。”阿尔巴利诺依然用那种紧张的语调说道,斯特莱德的手还没从他屁股上拿开,不但没拿开,甚至还亲昵地拧了一把,阿尔巴利诺整个人都欲盖弥彰地一颤,“……先生!”

是了,黄片里“我其实并不想跟你上床”那一套,可悲的是,斯特莱德很可能确实吃这一套。而赫斯塔尔很确定,对面这个混蛋显然是在猜到斯特莱德吃这一套的情况下才这么干的,他向来不介意和自己的敌人勾勾搭搭。这就是阿尔巴利诺,疯狂而不计后果,而且毫不在乎。

赫斯塔尔的喉间闷烧着灼热的火焰,让他的嗓子砂砾般干涩,太阳穴疼痛不已。那种针刺一般的渴求又一次涌上了他的指尖,让他特别想去撕裂什么东西,斯特莱德的咽喉或者阿尔巴利诺微笑着的脸。

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一连串犬吠。刺耳、尖锐,听上去就十分凶猛。

“那是?”赫斯塔尔问道,他开口之前甚至都没怎么想,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由头来转移话题。

“夜深了,我们把狗放出来了。”斯特莱德介绍道,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把手从别人的屁股上拿开,然后转头去打量赫斯塔尔,敏锐地发现对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然后,他又笑了起来:“怎么?您不喜欢狗吗?那是一种忠诚的动物。”

阿尔巴利诺依然带着那种假的、紧张的微笑看着他们,虚假的深色眼睛一如不见底的寒潭。

“或许如此,但尽管它们相较于其他动物来说更好驯服,有些行为依然难以控制……这非常令人厌恶。”

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目光掠过斯特莱德,短暂地停在阿尔巴利诺的脸上,他意有所指地放轻了声音。

“我真希望我的狗不要去吃路上的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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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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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把死东西比作屎未免也太高估这玩意了

    false 2023/04/25 23:39:07 回复
    • 应该是说阿尔吧哈哈哈 类似于不要让阿尔去招惹其他人

      阿尔就是小可爱 2023/11/08 07:55:11 回复
  2. 所以后来那三枪爆头了吗,希望赫斯塔尔能脱离那片阴影

    久醉 2024/01/02 04:31:03 回复
  3. 阿尔:本来没这个打算的,但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得不品味一下

    d 2024/03/25 12:33:4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