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4

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阿尔巴利诺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七月二十五日,一个晴朗的夏日。入夜时分室内依然凉爽,阴影笼罩着这栋宅子,缓慢地把它吞吃入腹。

“父亲。”

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口轻声说道,一边的手肘支在门框上。而他的父亲——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坐在书房的壁炉边上。

这位备受敬重的外科医生的书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白葡萄酒,看标签是那瓶1990年伊贡米勒酒庄产的雷司令逐粒枯萄精选,那瓶酒还是五年前查尔斯在一场拍卖会上拍得的。

现在回忆五年前也恍如隔世,在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会认为他们成功、出人头地且快乐,说不定查尔斯·巴克斯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阿尔巴利诺注视了那个玻璃瓶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显然出了什么事——因为室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看来他父亲已经彻底放弃在他面前维持戒酒的假象了。查尔斯的面色苍白,下巴上布满胡茬,眼睛下面有一片深深的阴影,在壁炉的火光之下更显狰狞,明显已经失眠了许久。

这一切令他看上去更显得苍老,几乎不像是个还不到五十岁的人了。

“没什么,”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回答,努力使声音轻快,但是他的所有同事和朋友都很久没有再从他脸上看见过近于笑的表情了。“阿尔,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好吗。”

他们都以为那是悲伤所致——那仅仅是悲伤所致。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他的父亲,有那么一会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好像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回答:“好的,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他一边说一边退出门去,在这个时刻,他能看见那些令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的东西:是纸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内页,白色纸页被烈火缓慢地吞噬卷曲,被奇怪的焦黑色淹没。

那是他母亲的日记,显然;那封信和夏娜的日记本一起,在这两年中一直躺在他父亲的书桌上,不知道被后者翻过多少次,父子二人都默契地不去谈起它,就好像这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在阿尔巴利诺要关上门的时候,查尔斯忽然沙哑地开口道:“阿尔?”

“爸?”阿尔巴利诺停下脚步,低声问。

“阿尔,你知道,无论你……”他父亲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奇怪地顿了顿,苦笑着摇摇头,如同不知道如何措辞。然后他重新开口道:“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

“去吧。”他父亲轻柔地说道。

于是阿尔巴利诺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听着锁舌咬合时刻轻微的咔哒一响。他没有离开,也没如他父亲所想的那般把时间投入到任何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学毕业生会过的那种假期生活中去——他当时已经收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佩雷尔曼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刻,往往愿意把时间花在旅行或者在浴缸里跟女朋友疯狂做爱上,正是年轻人们疯狂的浸入的那种“现实生活”——他确认门关好了,然后靠在门上,把体重全然压上去,开始默默地等待。

他从一数到了三百二十四,然后听到一声枪响。那声音奇怪而尖刻,跟电视里上演的那种全然是不同的调子。

阿尔巴利诺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推开门走进去。他能看见那把左轮手枪从巴克斯医生的手上滑落到地板上面,正有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滴滴答答淌下来,滴进壁炉边的地毯里,缓慢地渗透入其中。

阿尔巴利诺沉着地穿过那些硝烟的味道,从墙边的架子上挑了一支白葡萄酒杯,然后从书桌上拿起那瓶雷司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除了玻璃碰撞的轻微的声响,室内近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跨越地上逐渐聚集起来的血泊,坐在了火炉边另外一把椅子里面,被笼罩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就正对着他父亲的扶手椅的方向。所以他能看见那些从棕色的头发之间流下去的血,室内逐渐充盈着一种沉重的腥味。

那可不应当,他慢慢地想着,这么甜的雷司令葡萄酒应该搭配蓝纹奶酪和焦糖甜点才对。他父亲本也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在把嘴唇凑到玻璃杯沿上之前,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这个头颅,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做过“不朽”的希望。

骷髅跌成了碎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那两具尸体屹立在洁白的大理石台阶尽头。

他们确实被布置成了血腥的谋杀现场——无论是哪种意义上都是如此——其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个被某种支架支撑着立在原地,肌肤苍白,身上包裹着希腊式的浅蓝色长袍,那些丝绸遮盖了他身上逐渐腐烂的部分和遍布皮肤的污绿色;在这些蓝色绸缎下面,有无数淡蓝色的番红花和绣球花涌出来,就好像他站在碧色的波涛上,或立在某种奇特的蓝色残骸之中。

他的喉咙被精巧地割开了,切面状态显示这里的皮肤绝对是死亡之后才被割开的,他的喉部巨大的空洞里填满了蓝色的绣球花,那些蓝色花瓣如同话语一般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

而另一位则相对不太体面,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甚至很难判断他的性别:这位死者整个上半身的肉近乎都消失了,白森森的头骨和一根根肋骨在晨光之下闪烁,仅剩下双腿和背部还保留着少量肌肉,而皮肤则被全部剥掉,腐烂的肉体在白色台阶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这些肉和裸露的骨头之间用鲜花过渡,淡红色的木芙蓉和郁金香填满了他的腹部和胸膛,而艳红色的罂粟花则张牙舞爪地从颅骨空荡荡的眼窝之中涌出来,颜色鲜艳到有些狰狞的地步。

这位死者被布置成仰躺在地上的姿势,仅余骨骼和少许肌肉的手挣扎着伸向高空,苍白的指骨被金属丝固定起来,指向天空的某个方向。

站立着的年轻死者就站在这个近乎骨架的人身边,一只手被布置成紧抓着另一个死者光秃秃的颅骨的样子,而另一只手则横在对方的颈间:蓝色的花枝在他的手中被编织成利剑的模样,剑锋和骷髅头的颈椎缠在一起,在那里开满绣球小朵小朵蓝白的花束。在这白骨的颈间,红色罂粟以鲜血的姿态从那里流下来,沿着石阶逐级流淌。

——最后一朵红色的小花就躺在奥尔加·莫洛泽的鞋尖前面,她站在台阶的最底部,抱着手臂,语气轻松地评价道:“他重现了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的《犹滴杀死荷罗孚尼》。”

“操。”巴特·哈代真心诚意地说。

“你在抱怨这句话的哪个部分?”奥尔加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是因为今天礼拜日园丁出乎意料地杀死了两个人——毕竟他之前也就只有一个案子中一次杀死了两个受害者,这还是挺罕见的——还是因为你对巴洛克时期的画家有什么意见?”

“我根本不在乎哪个画家是巴洛克时期的!”哈代绝望地叫道,那是一个差不多要对整个世界失望的人会发出的声音,“我在意的是:他他妈的是怎么把两具尸体摆在法院门口的?!”

——正是如此,他们两个正站在州地方法院的门口,宽阔的广场上围着一整圈封锁线,更远处则被记者们的采访车堵得严严实实。在现场如此开阔的地方,WLPD几乎不能指望能用什么东西遮盖住记者们的视线了。

这真是好极了,哈代可以想象,二十分钟之内,没打马赛克的尸体照片就会在网络上传得铺天盖地。

那两具尸体就被放在法院石阶的最高一级上,红色罂粟瀑布似的沿着台阶流淌而下,和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混在一起,看得人生理上的不适。

“CSI的人说夜间的全部监控录像都被删得一干二净,驻守在保安室里的那位保安被从背后袭击了,现在还因为脑震荡躺在医院呢。”奥尔加说道,虽然她知道刚才被哈代喊出来的只是一句绝望的抱怨,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

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礼拜日园丁把现场选在这里?他之前明明一直特别青睐开阔的林地、或者是有水源的公园之类。法院,真的?危险性又大,又——”

“又气派。”奥尔加低笑着说。

哈代瞪了她一眼。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员拿着几页复印纸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哈代,就被奥尔加截胡了。她灵巧地把纸页从那个警员手里抽了出来,然后哈地笑了一声。

“还保留着自己的脸皮的那位受害人名叫威廉姆·布朗,一般被朋友昵称为‘比利’。”奥尔加读道,那张纸上复印了死者的社保信息以及其他一些资料,“哦,这位之前被卷进一场官司里去了:他起诉自己寄宿学校的老师试图强奸他,并且在他试图挣扎的时候咬伤了他的脸。”

哈代忍不住看向这位年轻的死者的面孔,那上面浅色的伤痕清晰可见。这样年轻的受害人总让他感觉心里不是滋味,显然是因为他家里也有个小孩的缘故。

他苦涩地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巴特!”奥尔加挥了挥手里那几页纸,大声说道。

她斗志昂扬地顿了顿,然后指向那两具尸体:“你看看这两具尸体——为什么这个名叫威廉姆·布朗的年轻人被丝绸和蓝花小心翼翼地装饰起来,但是另外一个死者却被剥了皮、身上一半的肉都不知所踪?还有,园丁把他们两个摆成了《犹滴杀死荷罗孚尼》的姿态,美貌的年轻女性犹滴为了保护家乡杀死了入侵者的将领……而我们都知道,阿特米西亚被另外一位画家性侵之后,曾经多次以这个圣经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巴特,虽然在此之前这不是礼拜日园丁的倾向——但是我猜他不会选择一个经历这么特殊的受害人、一个这样的主题,却什么都不为了说明的。”

尽管哈代警官真的很想吐槽那句“我们都知道”,但是他已经完全被奥尔加话语中透露出的内容震惊到了,他磕巴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对。”奥尔加干脆利落地回答,把手里的纸扔回到那个年轻警员的手里,看着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它。

然后,她对那个警员说道:“劳驾,把那边的法医现场勘察员带进来。”法医局的车刚刚到达案发现场外面,现场勘察员正绝望地试图突破记者的重围进入封锁线,这种尝试目前看来完全不成功。“我们需要他们提取布朗之外的另一个死者的DNA,我有理由怀疑,他就是资料上说的那个——”

奥尔加顿了一下,又伸长脖子往警员手里的那些纸张上扫了一眼,显然是没记住她刚才看见的那根名字。

她很快看见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并且读了出来:“……安东尼·夏普。”

“真的吗?这个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哈代忍不住问道,赤手空拳地判断身份未知的受害人的名字这种事,他们毕竟只在瞎拍的推理题材电视剧里看见过。

“绝不草率。”奥尔加摇摇头,她飞快地走上台阶,然后毫无征兆地在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旁跪下了。她压低身子,在哈代震惊的目光中把自己的面孔凑近了那具被塞满罂粟花的骷髅的脸。

“奥尔加?”哈代问道,那语气就好像觉得她终于疯了。不过也没差,在拉瓦萨·麦卡德眼里,她肯定也已经到疯的边缘了。

“看吧。”奥尔加低声说道,从那具骷髅的视角、沿着他痉挛着伸向天空的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就会发现这苍苍白骨的指头正正地指着法院广场上那座高高的雕像。

——眼睛被布条蒙住的女性形象站在金碧辉煌的基座上,一只手持剑,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天平。这座雕塑是法院前广场上最显眼的建筑,就算是站在极远处,也一眼就能看见它。

“它把手指向正义女神。”奥尔加低低地说道,她发出一个轻飘飘的笑音,“一个有趣的反讽,不是吗?”

阿尔巴利诺困倦地眨眨眼睛。

他感觉这一觉睡得头昏脑涨,浑身酸痛得要死,而且枕在头下方的那边手臂完全被压麻了。说真的,一个超过二十四小时高度紧张地工作的人,是有可能遇上这种情况的。他呻吟地挪动了一下,因为手指的麻木而嘶嘶抽气,他刚刚试图抬头,额头就撞上了什么东西。

——更正一下:他的额头撞上了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肩膀。

一个人的人生可能包含繁多的选择选择,但是“早晨一起床就看见维斯特兰钢琴师用‘我为什么不勒死你’的眼神看着你”一般来说不包含在世界上大部分人的人生规划里。

阿尔巴利诺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很有逻辑地问:“……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

赫斯塔尔叹了一口气,又来了,那种一下班回家就发现狗狗把沙发撕了的声音。

“你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记得多少?”他没好气地问道。

“你是问我把比利他们摆出去之前还是摆出去之后?”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依然因为迷糊显得低而软,还透着点愉快的笑意,“之前的事情我记得一清二楚,但是之后我很确定我在回来的路上差不多就失去意识了。”

——这就是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基本上是这样的:阿尔巴利诺在大概接近午夜的时刻终于完成了属于园丁的工作,于是他带着他尚未安装完成的艺术作品、还有一个无所事事地看着他干活一整天的赫斯塔尔驱车回市里。

阿尔巴利诺把赫斯塔尔放在了他的律所附近,然后带着那两具尸体不知道去了哪儿。既然对方没打算带他去布置案发现场,赫斯塔尔也就根本没提这茬。

或者,他们都得承认:那还是太过亲密了,尤其是到了把园丁的成果展示出来的那个部分。

然后他驱车回到了自己住的公寓——他的车这几天一直停在律所附近的车库,是长期租用的,没有摄像头,没有停车留下的收据,是个好选择。因为他从不步行回家,被公寓外围的摄像头拍下午夜时分步行回家的画面,还是有些奇怪了。

他真心希望自己是太过紧张,但是当你都是个变态杀人狂了,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不为过。

赫斯塔尔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他回了自己的公寓,而阿尔巴利诺很可能是布置完案发现场就回自己租住的公寓补觉了。他们又一次演绎了短暂相交然后分道扬镳的整个过程,就好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但是事情显然没有按照他预计的进行,因为大概凌晨四点左右,他的公寓里有不速之客造访。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他的床前,跟闹鬼一样——事后赫斯塔尔确认过了,这人在熬了二十四小时之后竟然还能准确地找到他家,进门的时候还把门锁给撬开了,阿尔巴利诺能避开那些安保系统的报警真是走了狗屎运——嘴里嘀咕了一句谁都听不出来是什么的话,然后扑通一声倒在了赫斯塔尔的床上。

他入睡的速度快得就跟猝死了一样。

总而言之,阿尔巴利诺没把那辆换过牌照的SUV开到赫斯塔尔家的地下停车场,也没有穿着他处理尸体的那件衣服进门,更没有带回来任何作案工具。这种体贴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保住了他的小命,没让他深夜被钢琴师勒死,也没让他被赫斯塔尔从床上踹下去。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听完对方言简意赅地描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我很确定我昨天避开了你家附近所有可能拍到我的摄像头——不得不说,你租的公寓虽然够高档,但是摄像头的死角也有不少——自从我观察过你的公寓之后,我肯定梦游都能办到这事。”

赫斯塔尔很明智地没有问什么叫“观察过”,他预计自己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

然后,他问:“所以说你干嘛要冒着被拍到的风险来我的公寓?”然后还倒在了我的床上,这是个变态杀人狂应该干的事情吗?

阿尔巴利诺眨着眼睛看他,然后噗的笑出声来。

“有可能因为一切真的是我下意识地干出来的;也有可能我从没跟你睡在一起过,感觉到有点不爽;或者,这是一种示弱——人们都相信你的床伴躺在你的床上的时候是他们最坦然最脆弱的一刻,那令你感觉到安心了吗?”阿尔巴利诺低低地说道,“这些答案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相信吧。”

“你知道你这样说出来的时候,我就不可能感觉到安心了。”赫斯塔尔回答。

“但难道你没有早就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吗?那可不像你。”阿尔巴利诺反驳道,声音轻快,“况且即便如此,你还是跟我一起睡了呀。”

“你是指望我把你拖到客厅去还是我自己去睡客厅?”赫斯塔尔反唇相讥道,“我觉得那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阿尔巴利诺困倦地半阖上眼睛,床上实在太温暖了,他真的一动也不想动。但是,他依然动用自己转动得十分缓慢的脑细胞,问道:“那你认为什么才是好主意?”

——赫斯塔尔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说:“这个。”

阿尔巴利诺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本来枕在头下面的那只手不仅仅只是枕在头下面而已。他的那只手腕被一个真真正正的金属手铐拷住了,手铐的另一边则被拷在床头上。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令人很有安全感。”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说:“操。”

“好的,”贝特斯说道,他盯着那两具尸体,脸都皱起来了,“所以我们有两个死者,一个叫做威廉姆·布朗,另外一个叫做安东尼·夏普,他们是强奸犯和受害者的关系。”

警员们已经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固定现场,法医现场勘察员的初步尸检也做过了,现在CSI们正把那些花从尸体的腹部取出来,贝特斯和他的同事们永远希望能从那些花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但是十分可惜的是,纵有一千种名字,玫瑰的芬芳依旧;无论试多少次,花瓣上还是提取不到礼拜日园丁的指纹。

“显然如此,”奥尔加沉吟道,“DNA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之前,巴特绝不会打这种保票;但是我很确定,看这个主题,另一个死者必然是夏普。”

巴特现在正在远处指挥其他警员勘查周围的环境,贝特斯往那边看了两眼,然后问:“可是为什么?把罪犯和受害者一起杀了?我以为杀罪犯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会干的活儿。”

确实如此,礼拜日园丁从不在乎他的死者的身份和经历,他杀的人从老到少涵盖了各种年龄段,有一次还杀过一个从洛杉矶到维斯特兰探亲的十六岁少女,那孩子下飞机才不到三个小时就失踪了,根本就没法用逻辑解释,只能说她是运气不好撞上了。

而以一个受害者的经历量身定做现场呈现的场景?礼拜日园丁从来没干过这种事。

奥尔加摇摇头:“这不是这个案子最奇怪的地方,要我说,最奇怪的是那里——”

她远远地伸出手,点了点那个昵称比利的年轻人的咽喉,那里的绣球花已经都被取出来了,现在伤口狰狞地裸露着。他身上的金属支架被拆下、绸缎也被取走,现在正赤裸裸地躺在地上,等待着被法医局的人放进裹尸袋。

“他的喉咙?”贝特斯一头雾水地问道。

“是的,因为园丁经常干脆利落地把死者割喉不是吗?他从不花时间折磨死者。”奥尔加凝视着那具惨白的尸体,“死者身上没有别的伤痕,所以很可能也是被割喉死的——但是这次园丁把割喉留下的伤口破坏掉了,然后在伤口上装饰了花朵。他过去从不在那道伤痕上遮盖别的东西,并不介意它直接裸露着……”

“或许只是他这次有新的灵感吧?”贝特斯不确定地说道。

“或许吧,”奥尔加低声说,她的眉头严厉地皱起来了,“我希望这次法医局做尸检的时候,能给出关于这道伤口详细一点的意见,我们或许可以从尸检报告里推测出园丁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了,因为哈代正风风火火地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而哈代警官脸上那个表情他们都很熟悉,那正是他发现了什么的表情。

“奥尔加,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哈代大声说,“这个案子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什么?”贝特斯抢先问道。

“威廉姆·布朗差点被性侵的时候未满十七岁,出于对他隐私的保护,当时案件的资料都是保密的,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和夏普之间的关系。”哈代急切地说道,几乎连喘气的间隙都没给自己留,“园丁总得知道威廉姆·布朗差点被夏普性侵,才能把案发现场布置成这样,对吧?那知情人的范围就可以缩到很小了……”

“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察、那所学校的一部分教师,还有法官、检察官和陪审团?”贝特斯顺着他的思路猜测道。呃,案子真的有可能涉及到检察官和陪审团吗?

“还有一个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的成员。”哈代高声说,“我的下属去询问了布朗的朋友,他最近在参加互助会的治疗。但是我觉得凶手在互助会中的可能性比较小,毕竟是匿名互助会,布朗不会在互助会上说出自己的真名,更不会提夏普的名字。但是当然了,保险起见我会让人去调查互助会的成员,就算是为了排除……”

奥尔加的眉毛忽然皱起来了,她猛然提高了声音:“互助会?”

哈代困惑地点点头:“是的,每周日在一个小剧场里举行——”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见奥尔加倒抽了一口气,她很少会露出这种失态的表情。

“我明白了。”她艰难地说道,“我知道那个互助会:我之前推荐阿尔和赫斯塔尔去参加那个互助会了。”

另外两个人齐齐爆发出一阵惊呼,一个说“什么?!”,另一个说“你明白什么了?!”,引得工作中的CSI们频频往他们这边看。

“这个案子和赫斯塔尔有关系。”奥尔加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就是原因——为什么死者之一会是个罪犯,而我们都知道,杀死罪犯根本不是礼拜日园丁的作风,他才不在乎罪犯呢。”

“或者他和阿尔去互助会只是个巧合?”贝特斯艰难地措辞,虽然听他的声音,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在说的话,“虽然这下他们两个也变成犯罪嫌疑人了,但毕竟巴特也说了,布朗去互助会的时候不会说出他的真名的,那——?”

“不是,我是说这事绝对和赫斯塔尔有关系。”奥尔加回答,她狂乱地把头发胡乱往脑后顺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只愤怒的大狮子,“而 估计跟阿尔也有关系——你们想想吧,礼拜日园丁之前还往赫斯塔尔办公桌上放了个装着鲜花的头盖骨呢!还有阿尔,他和钢琴师那个案子可闹得沸沸扬扬了。”

哈代用手捏着鼻梁,慢慢地说:“……所以,这个案子有可能是礼拜日园丁对钢琴师之前的案子的回应吗?用以表达他对强奸犯的嘲讽?”

“对受害者的某种扭曲的怜惜。当然。”奥尔加直视着正被收殓的安东尼·夏普的尸骨,语调阴沉,“他可以对夏普做出这种事,也愿意对……‘某个’强奸犯做出同样的事情,这就是他在表达的立场;并且,他是刻意选择了这个互助会的成员,就是为了把这场面展示给他希望看见的那个人看:那个人之前就认识威廉姆·布朗,只要那个人一看新闻对这个案子的报道,立刻就会理解园丁的意思。”

“所以说园丁怎么会知道威廉姆·布朗和他们参加了同一个互助会?”贝特斯忍不住问,他的声音有些抖了,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一直在跟踪他们吗?他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吗?”

三个人沉默了几秒钟,可能都是在细细思索这这种可能性,氛围十分令人不安。

然后,哈代警官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说:“无论如何,咱们得跟他们两个谈谈——现在就谈。”

注:

[1]关于那瓶伊贡米勒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

这段回忆杀应该是2001年,而酒是1990年产的。如之前的注释所说,白葡萄酒一般没有什么陈年潜力,但是这瓶酒是白葡萄酒里最适合陈年的雷司令葡萄酒。

这瓶酒实际上有一个巨长的全名:

伊贡米勒沙兹堡雷司令逐粒枯萄精选甜白葡萄酒(Egon Muller - Scharzhof Scharzhofberger Riesling Trockenbeerenauslese, Mosel, Germany)。

伊贡米勒:指德国摩泽尔产区维庭根镇的伊贡米勒酒庄,这个酒庄产出德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雷司令葡萄酒。

沙兹堡:伊贡米勒酒庄的沙兹堡葡萄园,是德国在酒标上仅标葡萄园而不用标村庄名(即葡萄园所在的维庭根镇)的少数葡萄园之一。

雷司令:白葡萄品种,主要产于德国。

逐粒枯萄精选:雷司令葡萄酒品质分级之一优质高级葡萄酒(QmP)下的一个小类,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所用的是迟摘且感染了贵腐菌的雷司令葡萄,这种酒比其他等级的雷司令葡萄酒都更甜。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的产量非常稀少,大概年产200-300瓶,而且葡萄需要全手工采摘(就是那个“逐粒”)。

综上,这瓶酒基本上来自全世界最好的雷司令葡萄园,而且还是这个酒庄产量最少的酒之一……而且由于生产条件严苛,伊贡米勒酒庄的逐粒枯萄精选葡萄酒还不是每年都产的,现在市场上好像只有13个年份,查尔斯·巴克斯买酒的1996年,可能只有三个年份的酒在市场上出售(实际上就是拍卖,因为产量太少基本买不到)。

(PS:我查了一下,现在国内市场1990年的这个酒参考价好像快十三万了)

所以,当一个葡萄酒收藏家把这个等级的酒打开喝了的时候,我们显然可以合理推断绝对大事不好了。

[2]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的《犹滴杀死荷罗孚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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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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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奥尔加很聪明 希望她活下去

    沈猗 2023/06/30 14:30:55 回复
  2. 我怎么看不到评论…

    星辰海 2024/02/11 15:30:5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