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3

等到赫斯塔尔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依然感觉咽喉处似乎有种徘徊不散的濡湿触感。

阿尔巴利诺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边,按照对方的说法,是因为“我要去停车场附近坐地铁”,赫斯塔尔决定,如果最后发现对方在扯谎,那不如就用自己的车把对方碾在车轮下面好了。

他放任自己暴虐的幻想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看见真的有个地铁站伫立在停车场附近的路口为止。赫斯塔尔已经来到自己停在停车场边缘的车子面前,而阿尔巴利诺正该去往地铁站的方向。

事情本应如此:他们两个假装彬彬有礼的告别,把真实的想法藏在心照不宣的微笑之下,然后立刻,等着下一场不知何时的交锋。他们似乎就像是牛顿摆最两侧的金属球,一个落下的时刻另外一个就会被弹出,永远无法并行,短暂的接触之后是长时间孤独的飞行。

所以他们当然有短暂的交欢和亲吻,却永远不在对方的床上过夜。

——本该如此,直到事情忽然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因为一个人忽然从停车场侧面冒出来,疾步向他们走来。那是个头发蓬松、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性,看着不具什么威胁性,但目标显然就是他们两个。阿尔巴利诺也注意到了对方,他才侧过头去往那个方向看了两眼,对方就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来了。

“巴里斯医生,您好,”那个男人甚至都懒得屈尊看赫斯塔尔一眼,真是失礼,“我是《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特约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请问您能不能——”

这位特约记者有种略微的欧洲口音,而且赫斯塔尔还注意到,他捏着录音笔的右手上,小指齐根断掉了,光洁的横截面伤疤颜色很是鲜明,大概就是一两年之内留下的伤口。

“不能。”在这个记者把整句话问完之前,阿尔巴利诺就斩钉截铁地回答。

对方稍微顿了一下,显然对阿尔巴利诺的回答并不惊讶。施海勃显然并不失望,而是继续问道:“但是巴克斯医生,您应该知道,现在网络上许多人认为您就是前段时间维斯特兰钢琴师犯下的那起性侵案的受害……”

“我明白他们怎么想,但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阿尔巴利诺反问道,“虽然我并没有参与这起案件的侦破——如你所知,事发的时候我还正因为兰登案的意外处于休假期间——但是依照WLPD的惯例,恕我不能透露太多信息。”

“即使这影响了您的声誉?”施海勃问道。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想,记者先生,被认为是强奸案受害者影响我的声誉?咱们现在处于要用处女献祭恶龙的时代吗?”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他依旧戴着那温和的假面,令人无法窥破他真实的想法,“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比较影响钢琴师的声誉——这种案子就算是对连环杀人犯来说也太过没品味了。”

赫斯塔尔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但是,您刚才是从一家匿名互助会里出来的吗?”施海勃继续问道,他的眼睛发亮,“小剧场的经理人告诉我,每周六剧场会租一个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用于——”

“好了,施海勃先生。”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打断了对方,“你是否在跟踪巴克斯医生?这已经涉嫌侵犯人的隐私权了。”

那个记者终于肯屈尊看赫斯塔尔一眼了,他问道:“您是?”

“我是他的律师,”赫斯塔尔简单地回答,“另外请你删掉录音,我的委托人不同意进行这次录音,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因为这种小事被起诉——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看了赫斯塔尔一眼,眼里带着点隐秘的笑意。然后他轻巧地回答:“走吧。”

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期待的目光,忽然知道了对方在暗示什么,但是他现在退无可退:他当然能这样直接上车走掉,然后把阿尔巴利诺一个人扔给这个记者,但这样对方绝对会一路跟阿尔巴利诺到地铁站去。虽然阿尔巴利诺肯定不会向施海勃透露什么关键信息,但“律师把委托人扔在原地对付记者”这个行动似乎就已经不太妥当了。

现在,阿尔巴利诺的嘴角也加入到那个笑容形成的过程中了,这人的眼睛闪亮,永远看上去像是星河,正是这样的神情不断地提醒他:你无法打败一个这样的人。

因为他不在乎。

赫斯塔尔别无选择,只好拿出车钥匙开车,开锁的一声滴滴声之后,阿尔巴利诺向着记者点头致意,然后毫不见外地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行云流水地坐了进去。赫斯塔尔忍住更多的腹诽和咒骂,坐进了驾驶座。

车门嘭地关上,良好的隔音就立刻隔绝了车子之外的记者想说和不想说的一切,那位记者有些不满地注视着车窗的深色玻璃,显然为没有从阿尔巴利诺嘴里拿到什么劲爆新闻而不满,但是如果他足够了解阿尔巴利诺的话,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话的。

赫斯塔尔开动车子,行驶出停车场。

那个记者的身影被越抛越远,阿尔巴利诺侧着头盯着后视镜,盯了一会儿才忽然说:“既然如此,我们去吃午饭吧。”

赫斯塔尔对对方嘴里冒出这句话不太震惊,只要你一容许对方接近你一点——无论是多迫不得已的情况——这个人就很跟牛皮糖一样黏上你了。

但是他没想到,阿尔巴利诺的下一句话是:“我知道一家店,里面卖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汉堡——我带艾略特·埃文斯去过那家店。”

而赫斯塔尔再次开始考虑把对方扔下去,然后开着车在他身上碾一遍的主意了。

最后他们真的去了那家家庭餐厅,赫斯塔尔自己也没明白自己到底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妥协的,或者,当一个人在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身边的时候,他妥协也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先说出“我以后会爱上你”的那个人,自然会在博弈中失去先手。

赫斯塔尔拒绝点阿尔巴利诺大力推荐的那一款芝士多到看上去丧尽天良的汉堡,他的午餐是沙拉、面包和汤,自然如此;而阿尔巴利诺则不然,他在等着食物端来的途中一直在挺没礼貌地玩手机,等食物上桌之后,甚至在对付汉堡的间隙想用叉子偷赫斯塔尔沙拉碗里的圣女果。

——很难想象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一个精神变态者,一个连环杀人犯,面带微笑,动作轻松到行云流水,好像他们不曾威胁要取对付的性命,好像礼拜日园丁心里没有一个关于蓝色花朵与赫斯塔尔眼睛相称程度的繁复计划,好像他们在玩一个什么浪漫的恋爱游戏一般。

“他会把你说的那些话报道出去的。”赫斯塔尔说道。

阿尔巴利诺正在用刀切那个赫斯塔尔目测至少有四层面包的、小山一样的汉堡,不知道怎么就能一刀下去干脆利落,连芝士和酱料都没有一点会被挤出来。他一边跟专注于解剖台一般干这活一边平静地说:“他当然会的,不过我既没有提供什么关键信息,也没有说什么特别不得体的话,巴特大概不会生气。”

他把切完的刀子放在盘子上,慢慢地舔掉手指上蹭的那点芝士,看了赫斯塔尔一眼,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还是说,”他以调侃地意味说道,“你真的很在意我说钢琴师没品味?”

赫斯塔尔轻蔑地哼了一声。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说,他的声音放得低沉了些,几乎像是认真的了,“无论你做了什么事,你跟肯塔基州伤害你的那些家伙是截然不同的,你知道吗?”

赫斯塔尔看向对方——而阿尔巴利诺只是低着头吃东西,他吃饭的时候近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就算是吃这种食品也不会把酱料和残渣弄得到处都是,这近乎像是一种魔法。

他身上依然有种东西依然持续不断地向他人阐明着:他来自一个家教良好的、富裕的家庭,某种时刻他身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的这种本质和他平常与之大相径庭的作风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画面。

“我们要谈这个吗?”赫斯塔尔反问道,“你的下一句是不是就要说‘我是自愿的’?”

“我确实从来都是自愿的,尤其是跟你上床的部分——无论这项活动最后是以什么姿态呈现在大众面前的。”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

赫斯塔尔摇摇头:“那我就只能把你刚才这段话理解为,你在为我的行为开脱?”

“这么说也不甚准确,我只是在叙述‘你们是不同的’这个事实。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开脱毫无意义——从普世价值和法律的角度上来讲,我们有罪,但我们不受这些信条的约束。有些人会说,‘钢琴师是个过于暴力的义警,他做的一切对社会其实是积极的’,而我们也都明白那只是个荒谬的谎言。”

阿尔巴利诺解释道,同时用叉子把一块汉堡肉送进嘴里:他咀嚼牛肉,但是赫斯塔尔总怀疑于他而言这种肉和被他经手、被他早就的那种肉也并无任何区别;他不吃他的猎物只是因为这种行为对他毫无意义,就好像钢琴师杀死罪犯只是因为他追随着自己罪恶的欲望的脚步,那些罪行实质上也对他毫无意义一般。

“你与他们不同的原因是,你从未向最低俗的欲望屈服,你以一种美的形态呈现在我的眼中,而这正是意义所在——顺带一提,你我皆知钢琴师那案子可不是真正的‘强奸’。”

“这样说,这一切都是以你的感官为中心运转的喽?”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

“为什么不这样认为呢?普罗泰戈拉不是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吗?”阿尔巴利诺轻松愉快地回答。

“这样想就太过傲慢了。”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而阿尔巴利诺只是微微一笑:“诚然如此。”

他们沉默了一瞬,而阿尔巴利诺的手机低低震动的嗡的一声则打断了这一刻的沉寂。阿尔巴利诺把手机抽出来,漫不经心地解锁——赫斯塔尔想,不知道他的手机的解锁密码是否还是“0725”——阿尔巴利诺看着屏幕上的什么新消息,然后慢吞吞地笑了笑。

“我在WLPD有些能说上话的朋友,”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说。赫斯塔尔有理由相信,“能说上话的朋友”指的其实就是“给钱就可以帮人做事的黑警”,以阿尔巴利诺的谨慎程度,他联系的那个黑警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帮我看了看那个比利的事情——曾经伤害他的那位生活老师名叫安东尼·夏普,在这件事事发以后丢了工作,现在依然无业在家。”

赫斯塔尔锐利地望向对方:“你想说什么?”

阿尔巴利诺的指尖有节奏地一下下点着桌面,在阳光里是一片晃动的白色。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而那位名叫里奥哈德·施海勃的记者则很有名,随便谷歌一下就能找到很多他的信息——你知道去年国际上有名的那个案件吗?发生在北欧一个名叫霍克斯顿的小国家?”

赫斯塔尔想了想,从脑海里拽出一些去年下半年在世界范围内铺天盖地的夸张报道:“那个国家有个投身极端宗教的恐怖分子,炸了一大堆教堂,还绑架了一个红衣主教?”

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显然表示他说得没错:“霍克斯顿是个挺不错的国家,风景秀美,我进行环游欧洲的旅行的时候去过一次。而那个恐怖分子炸的第一个教堂——据说是凯尔哈里特设计的艺术珍品,轰的一声,什么都没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是真诚的惋惜,但是脸上总带点奇怪的笑意。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你可以想象这起案子有多备受关注,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拥有对这个事件最后结论的独家报道权的记者,就是那个里奥哈德·施海勃。”

“这样听起来他的能力似乎很出众,那为什么要离开欧洲?”赫斯塔尔问。

“谁知道呢。有人说因为他挖新闻不择手段,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说,微笑着伸出右手的小指晃了晃,“总之,这个记者对自己想追求的东西——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危险的东西——有种可怕的执着,我想你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赫斯塔尔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两个人:品德败坏的前中学老师,还有出名但道德似乎堪忧的记者……你会选择狩猎其中的哪一个?”阿尔巴利诺问道,他用一只手撑着下颔,看上去近乎是好奇的。

“这就是你最终的目的吗?”赫斯塔尔冷硬地回答,他把叉子放回盘子里,彻底失去了食欲。“把我当做提线木偶,看着我进行杀戮,然后从中获取一种廉价的快感?”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阿尔巴利诺沉声说,他收敛了眼里那种闪亮的笑意,可惜这也只不过是假象,“赫斯塔尔,我们之间并不是木偶和腹语师的关系,我不为你发声——从这个角度来讲,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童话?”

他的话题显然又忽然转向了奇怪的方向,那就是阿尔巴利诺。

“来家教孩子做功课的学生教给了小小的爱美莉一首童谣,‘舞吧,舞吧,我的玩偶!步子必须跳得合乎节奏’;大人们认为这是一支无聊的歌,但是小小的爱美莉不这样认为。她懂得这首歌的有趣之处,而那个学生也懂得这首歌,因为这首歌正是他编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但现在可不是说睡前故事的时刻。可是,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慢慢地爬过桌子,指尖不轻不重地压上了赫斯塔尔的指节。

“——这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低声说。

“就这样?”赫斯塔尔没有吝啬他的不屑的笑声,“唱着没有人理解的歌,让玩偶随着自己划定的节拍跳舞——”

“从来不是完全没有人理解,重点不正是如此吗?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认为这支歌好极了吗?那个学生教给了小爱美莉这首歌,而小爱美莉理解了、也爱上了这首歌,她的玩偶也在这首歌的旋律中跳舞,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吗?”

阿尔巴利诺反问道,他的指尖轻轻地扫过那片指节的皮肤:这只手曾经伤害他,淤痕已然褪色,但温度还刻在他的喉结之上。

他问:“赫斯塔尔,你愿意和我一起唱那支歌吗?”

注:

[1]本篇提及到一些隔壁坑《准绳之墙》的剧情,但是基本上跟本文剧情无关,我就是夹带一点私货而已。

隔壁坑第一部的主线就是一个写作恐怖分子读作死变态的家伙绑架红衣主教的故事;而简单地说,记者在那个事件之后不久惹翻了不该惹烦的人,被犯罪分子砍了手指,所以干脆跑到美国来谋生了。

(霍克斯顿这个国家是我虚构的,地理位置是德国最北部的两省,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和梅克伦堡)

[2]普罗泰戈拉是古希腊哲学家,由于他相关的著作早已失传,他的理论只能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普罗泰戈拉篇》中见到。

所以阿尔巴利诺说的那句“人是万物的尺度……”虽然确实是普罗泰戈拉的观点,但是实际上出自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

我逐渐发现,阿尔巴利诺可能是真的很喜欢柏拉图的著作。

[3] 凯尔哈里特:法国建筑师,设计了法国的亚眠主教堂和德国的科隆主教堂。

其实文中提到的被炸毁的那个哥特式教堂特别小,按理说不太可能是凯尔哈里特设计的(但是我不管,主教值得,伊莱贾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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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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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虽然已经读了一会儿,但我还想感叹一下作者在这世界观真的下了好多细节诶……

    嘻嘻 2023/06/12 07:31:35 回复
  2. 盲猜钢琴师杀中学老师

    沈猗 2023/06/30 09:45:28 回复
  3. 那算知音关系么?

    久醉 2023/12/31 11:56:4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