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航程追踪

方晟杰听从周五席间陈嘉予的建议,买了几个switch的游戏,包括分手厨房。然后他就体验到了方皓在这个游戏上的碾压般操作——“分手厨房”是效率协作类游戏,玩家需要统筹安排好时间去完成切菜、配菜、上菜、洗盘子等任务,普通人从不习惯到找到节奏上手,需要一段时间。可方皓不是普通人,一心N用,短时间内快速记住所有步骤章程,高压条件下,脑子里多个时钟同时倒计时,这不就是管制的老本行嘛。方皓可是逮着机会,带着方晟杰一个礼拜把分手厨房全部打通关了,这还不算什么,他拉着方晟杰又刷了一遍,一颗星通过还不行,他必须要把所有关卡都给刷出满满三颗星。

周一来到的时候,方晟杰长出了一口气——他听着这个游戏的配乐已经快吐了。还好方皓一大早六点钟就起床去机场上班了。

跟方晟杰度过了一个快乐打游戏、看电影的周末后,方皓也是心情大快。但是几乎是在他迈进办公室的第一步,这气氛就变了。刚刚值了个夜班的付梓翔跟他说了一句:“皓哥,阎主任找你。”

方皓嗯了一声,把包放下,就进去了。他知道就雷达失效这件事肯定还没个完,机组表扬他不说,郭知芳、付梓翔还有徒弟王展博也都私下赞过他了,但是领导那边一直没信儿。他等来等去,等到“阎雄找你”这四个字,他基本上也就猜到了不会有好话。有好话的话,一般也不会是阎雄来说。

也许,真应了那天陈嘉予说的,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阎雄在夸了他两句“特情实在紧急,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你处理的算不错了”之后,话锋一转,递给他一个文件:“因为情况比较严重,安全部门周末复了盘,重新听了那天你波道里指挥的录音,给你提了这几点建议,下周你也写个事故报告。方皓——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这个,但是,忠言逆耳,咱得听得进去,才能改善啊。”

方皓事到如今对阎雄这种爹味发言已经很免疫了,只是伸手要报告。其实那天之后,他因为后怕,在脑子里把四分钟里面的每一秒钟都重新过了好几遍,他几乎百分百确定他的指挥没有问题。所以,他还真就不信了,他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到位?

报告上面写了几条,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一条是说他在指挥机组的时候未按照程序管制的标准用语,有的地方太简略容易产生歧义。另外一条是说航空器进程单填写不合规范。总之,都是这种鱼刺里面挑骨头的小事。方皓甚至有些怀疑阎雄是忘了当时情况,或者没理解透彻——这可是雷达坏了的四分钟,而不是什么抽样质检,随便在波道里面挑了哪天截取的录音啊。这四分钟里,他完全看不到任何飞机的任何飞行信息,换没有经验的或者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可能直接断档了,后果不可想象。和机组对话和进程单记录也都是为了指挥这件事来服务,他是有的地方省略或者简写了,因为当时是晚高峰加上几架首都机场过来备降的飞机,而没有原则性错误。 能够达到了高效率低出错率的效果,就已经很好了。

他跟阎雄说:“阎主任,那天雷达屏幕所有都失效了,备份系统也全部黑屏,我……”

还没等他解释完,阎雄大手一挥:“小方啊,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越是难的工作,咱越要迎难而上,你说对吧?”

方皓实在是忍不住了:“阎主任,您没拿过话筒,不知道那种感觉。”

这话可就太冲了,阎雄脸上也不好看,但还故作客气说:“方皓。我是为你好,才跟你这么说。要不领导都要直接来找你谈话了。” 他说话就是这个特点,总是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号,实际上根本不会从你的角度出发。

方皓看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指望阎雄突然良心发现或者突然体会到一线管制工作的压力是怎样的大概是不太可能,他就想敷衍一下得了,然后告诉自己别往心里去。

可是他回到座位上了,连上耳麦,登入系统了,他还是没能缓过来。管制席位一直有资深管制员离开,走的人比来的要多,他们整体上是入不敷出的情况。这些走的人里面,一部分人是发现自己不喜欢,不合适这份工作。但也有一部分很厉害的管制员离开,其中原因,方皓前几年一直不明白。现在,他有点开始明白了。他倾尽全力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在领导眼里,还是只能看到瑕疵。他原来是心累,现在是心寒。

楚怡柔发现了他心情不好,午休的时候拉他去吃饭散心,给他讲了讲八卦。这一周,她和郑晓旭进展倒是挺顺利,两个人不但在机场约了一次饭,都一起去看过一个小众音乐演出了。方皓听她讲自己的心路历程,心情确实好了一点。

楚怡柔起身去拿个饭的功夫,方皓拿出了手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在搜索引擎输入了“北京香港,国航”这几个字。底下第一行,就是北京飞香港的国航3701。他点开FlightRadar看了一下,显示一个小时前已经起飞。如果没记错,这应该就是陈嘉予到香港的第一飞了吧。他想起来,都觉得手心有点出汗,赶快又把屏幕锁了。

可是楚怡柔眼尖,看见了,就问他:“晟杰又要走啊?不是周五刚刚回来?”她知道方皓有在FlightRadar追踪航班的习惯,也仅限于自己家人,或者说仅限常年飞国际航班的方晟杰。

方皓赶紧收起了手机:“没有啊。”

可方皓追踪的航班上明晃晃写着,Beijing to Hong Kong,楚怡柔确信自己没看错,“不是晟杰的航班?”

方皓只能硬着头皮说:“嗯,周五那天吃饭,陈嘉予跟我说他今天第一次重新飞香港。”

楚怡柔看着他的眼神瞬间有点耐人寻味。但是她没直说,只是猜测道:“会有媒体报道什么吗。”

方皓说:“那应该不会吧。飞得不好才会有新闻。”

楚怡柔点点头:“我要是香港的塔台,我肯定热情欢迎嘉哥。”

方皓轻声说:“对于香港机场来说,他是个福星吧。可是对于他来说,香港可不是。”

楚怡柔惊讶于他的视角转变,但是她仍不点破:“你还挺替他着想的。”

方皓笑了笑,这回很平和地说:“他也没我想象的那样。都是朋友嘛。”

楚怡柔点点头,不说话了。

时隔三年,又降落香港机场,陈嘉予心中感慨万千。今天是个好天气,蓝天白云,海上碧波荡漾。和他搭班的又是徐桁川,他这周是排了个国内四段线,从白云到北京,从北京到香港,从香港到北京,北京再飞回白云,重复两次。陈嘉予那天在火锅店外面接到的公司统筹的电话,则是安排他连飞两天北京到香港,香港到北京。所以,两个人只有第一天重合。徐桁川是经验很丰富的副机长,陈嘉予觉得他很靠得住,让他觉得心里又踏实几分。

去香港的这一程,本来徐桁川说自己来主飞,陈嘉予都要同意了,又改了主意说:“没事,还是我来吧。”徐桁川向来很尊重他,所以根本没问其中缘由,就直接交过了驾驶权。

陈嘉予操控着手中的747,准备完成最后的进近。机场信息核对,高度表核对,无线电调频,检查剩余油料和左右油箱的平衡,检查起落架和襟翼都处于收起状态,检查天气。

他告诉自己,手中的是波音不是空客,降落的是短一些的10L跑道,不是最长的26R,尽头也不是海平面。他空速是标准的180节左右完成五边,不是可怕的246节——对于有经验的飞行来说,他们能感受到飞机最细微的姿态变化,速度当然也是可以感知到的。150节进近和250节进近,差的太远了,基本上是民航飞机和宇航的航天飞机的区别。眼下他节奏把控得很好,从速度、位置、下滑道,到即将选择的跑道,和当初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陈嘉予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顶住面前一排仪表。高度表、空速表、引擎推力、姿态指示器,所有的仪表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正常的。

直到徐桁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嘉哥,我们开始降落检查单吧。”

陈嘉予才道:“嗯。”他发现,自己握杆的手心,也微微出汗了。

“航向道水平飞行。”

“与航向道水平飞行。”

“安全带指示灯。”

“安全带指示灯。”

……

飞机的轮子接触香港国际机场的陆地的那一刻,徐桁川没看见,但陈嘉予悄悄地,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陈嘉予在滑到停车位的时候,顺手检查了一下胎压胎温。

回北京的时候是徐桁川主飞,陈嘉予乐得在旁边管执行检查单和无线电。拨入进近的频率的时候,他有过大概一秒钟的期待,但是听到那边不认识的声音的时候,便知道了他也没那么幸运凑巧,不是每一次都能赶上方皓。他不认识这个进近管制,但是塔台是楚怡柔值班,陈嘉予落地以后就多问了她一句:“今天方皓在塔台吗?”他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到底是有什么计划,只是那个时候,他真的有冲动想去问,这句话就冲出口了。

楚怡柔回答说:“不在哎,今天他值小夜班。有事吗?”

陈嘉予想,他有事吗,那自然是没有什么确确实实的事。可是,他倒期盼着能和方皓聊聊天,也许对方会像当初自己安慰他雷达事故那样,也知恩图报,安慰安慰自己。可是,不凑巧就是不凑巧,方皓明显不值班,他也不可能原地等两小时等他上班,然后让急着交岗的方皓陪自己聊闲天,这太不现实了。况且,那样的话,就真的太明显了。

他只好对楚怡柔说:“没事,想起来个事,我私下跟他说吧。谢谢小楚。”然后断掉了塔台的频率。

飞香港体力上不算累,和飞广州没差别,但是对于他来说是精神太累,从头到尾绷得很紧,容不得一点差池。还好,陈嘉予想,和自己搭班的是徐桁川。

飞行员被训练去信任飞机,信任机器,信任仪表。他们可能会重复一个平安顺利的从起飞到降落的过程上千次,但一个小小的故障可能就会颠覆之前所有的训练、固有习惯和对飞行的认知。

很多机长副机长飞行经验五六千个小时,但这五六千全都是安全小时,而遇到事故的训练小时数相比之下少得可怜。所以,模拟仓模拟各种事故训练才格外重要。即便如此,真的事故发生的时候往往驾驶舱内是混乱至极的——机身大幅度抖动以至于看不清仪表,或者飞机暂时失控发生疯狂的翻转,需要机长强力推杆或者拉杆改出,或者五六个警报同时响,驾驶舱客舱内烟雾弥漫。在这之上,两位飞行员需要搞明白哪里出了故障,然后翻出手册执行这个故障的检查清单。整个过程中,最骇人的并不是这些程序,而是心理压力,知道一百多条人命就拴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上的这种认知。

其实,陈嘉予一直不觉得自己有多优秀。他是好的飞行员,各种考核都名列前茅,从技术项到人际关系方面的考核,他从来没有失误过,在公司里面顶着好多“最年轻”头衔,他升副机长的时候是最年轻副机长,后来升机长的时候,又是最年轻的机长。但是,不说别的航司,就同公司内部,和他一样资质的飞行员不说上千也有上百。比如,身边的徐桁川就是一位。416号航班的力挽狂澜成功迫降,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做对了什么。他只是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幸运而已。

那天晚上,陈嘉予做了一个梦。他仍在香港迫降,以200多节的速度落地,落地的瞬间前起落架突然折断了,机头重重地拍在地上,一路擦出火星,最后冲进了大海里。海水漫入了驾驶舱,他想出去,想打开舱门,可是他的手臂有千斤重,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海水漫过自己……

他从床上弹起来,那一瞬间几乎是被这种憋气和窒息的感觉惊醒的,坐在床上大口喘气了好久,才平复了呼吸。

成功的飞行只有一种,但是坠毁的方式却有千万种。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关于香港迫降的噩梦了,却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

他记得很清楚,迫降之后几周,有一天夜里三点多他被噩梦惊醒,辗转反侧难以睡着。他身边,严雨啪地一声打开了灯,睡眼惺忪地埋怨他:“陈嘉予,你能不能别翻来翻去的了,太吵了,我明天还有早班。”

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起来睡了沙发,或者说躺了沙发一夜。他争不过严雨,他也不想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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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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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狗头
    我们班在中考解压活动上取的队名是汪汪队,地理老师还问我们口号是不是汪汪队立大功。。。说真的,我认为海底小纵队这个名字更好

    想吃吕仓鼠同款小蛋糕 2023/06/20 20:52:28 回复
  2.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我想怎么这么耳熟啊!

    做兄弟多好 2023/07/21 04:47:19 回复
  3. 诶,当自己遇到困难和心理问题时,自己的伴侣并不能体谅和理解自己,这很难过。那时候嘉哥还没有人能倾述啊 心疼

    。。。。 2023/08/01 17:27:18 回复
  4. ……难怪后来会分手
    也难怪都说,一般这种压力太大的行业,找同行更能理解对方

    阿阮2013 2024/03/16 15:46:5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