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成都,华西医院,住院部。

贺情睡醒的时候,约摸是下午两点左右,午后的阳光铺到棉被上,用手一摸,还有些温热。

入目一片刺眼的雪白,床脚挡板上写着赤色的华西二字,病房是单人的,窗外有参天大树,郁郁葱葱,病床旁的帘子拉得严实,隐隐约约能听见走廊上护士说话的声音。

还没回过神来,贺情刚拿手刨开的被角,就被应与将用手掖上了。

他抬眼去看,看应与将面上没什么表情,阴沉着一张脸,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压抑。他拿了床脚他给贺情脱下来的外套,又给贺情加一层,搭到胸前。

贺情憋着,嫌热,撑着想坐起来,把手伸出来去扯衣服:“热……”

应与将又一只手把贺情摁回去:“躺着。”

这人眼神阴得很,每一个抬眸都像裹了把刀子,嘴唇抿得紧,眼下泛着青黑,看着有点儿憔悴……比上次见面的酷帅程度下降了几分,好吧,零点几分。

贺情半睁着眼看他,心里一阵胡乱分析,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然后,他感觉应与将的手从被褥下面伸过来,携了点儿凉风,再把他的毛衣撩起来,把温暖的手心覆在他的肚子上,热热的,贺情吓得一收腹,生怕应与将摸到一点儿赘肉。

应与将冷着脸:“放松。”

见应与将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贺情不敢提昨晚的事儿,就这么乖乖躺着,不敢炸乎,任由应与将的手在他肚皮上一阵轻揉,停到胃部,用极为小心翼翼的力道画了个圈,问他:“还疼么。”

这才刚睡醒没多久,贺情人都是懵的,懵着感受肚子上传来的炙热温度,脑子里对于醉酒之后的事儿依稀还记得一些。

他想起自己吐的那一小滩血,心里一咯噔,猜想估计是白酒喝得太多,一时胃部受了太多刺激,自己又没扛住。

喝个酒找个关系,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自己还真不是官场那块料,这点白酒都喝不了……

这么想着,贺情看应与将难受的样子自己也难受起来,手从被窝里慢慢伸过去,握住应与将的,安慰性地捏了捏,低声说:“不疼了。”

应与将低下头,看贺情脸色苍白,眼里没多少神采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真是半句话都再也说不出。

等外面护士端盘子进来送药,贺情马上闭眼装死,他简直太特么怕进医院了,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状况,特怕被打一针或者挂水。

应与将站着,耐心地听护士讲用法用量,拿手机一字一句地敲下来,存在备忘录里,伸手接过了药,低声道了谢。

刚刚听到了一些内容,贺情等护士走了,把眼睁开,半张脸都躲在被窝里了,缓缓开口:“胃出血?”

太他妈丢人了,喝酒喝到胃出血,还只是一顿的量,不过真的难受,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碰白酒了。

应与将点点头,说:“喝半年的稀饭,戒烟戒酒。”

“半年稀饭?戒烟?”

闻言贺情一愣,立刻又闭上眼,把头侧到一边,被子往下一拉,露出全部白白净净的脖颈,眉头紧皱,严肃道:“杀了我,就现在。”

应与将面上冷得很,磨牙道:“再多喝点儿,就差不多了。”

找了半天都快迷路,好不容易问清楚这住院部多少楼多少号哪个科室在哪儿之后,风堂见门半掩着,开门进来,正看到了这一幕。

病房里床帘被窗外的风吹起边角,掀得老高,淡蓝色条纹镶嵌着白色,将画面衬得恬静而美好,房间内没开灯,依稀是才睡了午觉的模样,贺情的鞋还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脚。

“说了没事儿了,躺那么久了我起来活动活动……”

应与将站在床边上,半躬着身子,双手摁着贺情的肩膀,贺情躺着笑,被褥之下的腿一阵轻轻扑腾,床板都在震,嘴里低声嚷嚷着:“你他妈来劲儿啊!”

一个男人浑厚低沉的嗓音响起:“再折腾把你绑这儿。”

“你敢……”

“你看老子敢不敢。”

再竖起耳朵仔细一听,贺情的声儿都变了调,越说越像在撒欢:“啊,我是病号,我好虚弱……好痛……”

风堂:“……”

亏他还买了个果篮……这他妈,感觉也没多大事儿啊?

风堂无语,一扭头,拦住正想往里面走,并且抱了一束花的兰洲,说:“兰兰,想吃水果吗?”

兰洲前脚跟后脚地,自然也是看到了,嘴角一抽抽:“先给我削个苹果吧。”

本来弯着腰的应与将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眼神特严厉地警告了贺情一下不准乱动,才站直了身子,把自己的外套穿上,提着床头冷掉的皮蛋瘦肉粥要出去倒了,回头给贺情说了句:“我先出去。”

他一到病房门口,就被风堂和兰洲盯着,三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站在门口,眼神一阵激烈交锋。

没互相盯多久,兰洲就发现这男的确实不是要较劲儿,本来眼神就这样,是没多少感情,这他妈的,情儿怎么跟他相处啊?

应与将把手里提着的粥往房间门口的蓝色特大号垃圾桶里一扔,揣进衣兜的另一只手伸出来,对着走廊尽头的通风口一示意,说:“借一步说话。”

贺情躺在床上,看着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王八瞪绿豆,不对,发小瞪男友的,简直心累,一眨眼的功夫,见三个人又往另一处去了。

大概过了五分多钟,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只回来了兰洲和风堂,两人神情严肃,手里抱着的花和果篮太扎眼了,扎得贺情想把那俩玩意儿给扣他们俩脑袋上。

两人推门一进房间,贺情有点儿怕被骂,瞬间又开启了装死模式,半眯着眼,看兰洲认认真真地把那束花的蝴蝶结绳重新打好,终于忍不住了,骂道:“有病啊?”

兰洲把那束跑了几家店才买到的干油桐放到床头柜上,长叹道:“看来……我这束花还真没白费功夫,知道这花花语是什么不?”

贺情看他俩进来就搞这么一出给自己添堵,说话声音跟蚊子似的:“不想知道……”

“情窦初开,适合你吧?”

说完,风堂冷笑一声,嘴里吐出的话是字字咬得极重:“牛逼啊贺情?为爱走钢索啊。”

本来就不太舒服,这会儿翻个白眼都嫌累,贺情一只胳膊搭在床边一甩一甩的,嘀咕道:“走尼玛啊,我真没想到能喝到这地步……不过那几个是真损。”

兰洲在一边儿正视察这病房环境,听贺情这么一说,连忙凑过来问:“哪几路人物啊?”

想起刚醒时,应与将那眼神,贺情隐隐有点暗喜之外,还是有点犯怵,瞪眼问风堂:“我对象呢?”

提起这茬风堂就来气,不是因为那姓应的家里的破事儿,贺情能搞成这样么?有这样的吗,三天两头鬼门关走一遭,下次再这么折腾,迟早得玩儿没!

风堂怒了,伸手一拍桌子:“别尼玛对象对象,快说!”

拍得那桌子上削了一半的苹果都跟着震。

贺情勉强撑起身子坐直了点,伸长脖子去看门外探视窗那儿的人影,吞了口唾沫:“他出去了吧?”

兰洲在旁边恹恹地:“出了出了。”

确定了应与将不在,贺情才放心下来。

他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金牛区区政府的那个刘什么,教育局的张副,还有俩市委的什么,对了,还有个姓单的手下的……”

兰洲听了,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前段儿刘哥约我吃饭,老想着我家风投的事儿,我真的办不下来,给拒了,以为我摆谱吧……这他妈的,拿你警告我?”

风堂又补一刀:“我妈那个区也最近在跟他们金牛区的争什么市级的什么,我昨天还看到他们领导的车占用二环高架快速公交道呢……”

操,感情喝这么多都是报复我了?

手捏着被子搅了又搅,贺情也是疲了,眼皮一耷拉,声音哑哑的:“算了,也是我自己找的……怎么说人还是把事儿办成了。”

一提这事儿贺情就觉得胃疼,又怕他俩担心,便悄悄在被褥之下拿手捂了胃,按照应与将刚刚给他揉的力度和方式弄了一下,觉得舒服多了,开口声音也大了一些:“嗳,他走了还是在门口啊?”

兰洲叹一口气,见贺情伸着脖子往外看,巴不得自己是长颈鹿的样子,走到床脚把病床的靠背慢慢摇起来。

“我跟他说等会儿阿姨要来看你,他说在门口车里守着,等阿姨走了他再上来。”

贺情浑身一震:“我妈?你告诉她的?”

兰洲说:“你昨晚没回家,能不给我打电话么?”

这三个人在病房闹了一阵,闹得贺情自己头都疼了,从果篮里拿了根香蕉出来拨了正准备下口,风堂伸手制止了,说不能吃凉的,贺情一愣,骂道,不至于吧?

他再去看俩发小的表情的时候,声音软了几分,叹一口气,自我忏悔一阵,才下了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风堂听贺情难得这么乖地认了错,心下一颤,想起刚刚他们和应与将去通风口的时候,应与将摸了三根九五之尊出来散了烟,三个人站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抽,通风口的风大,烟雾缭绕,绕得应与将的眉眼越发冷峻。

抽到最后的时候,风堂嘬着烟头要摁在垃圾桶的烟灰缸上,看到里面起码十多根抽得只剩烟屁股的九五之尊,心里也难受得紧。

那天应与将在华西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等贺母探完贺情出来了,才又从电梯上去,贺情说他妈回家拿过夜陪护要用的东西,便只得陪贺情待了一会儿,掐着时间又下去到车上等着。

其间贺情找借口说出来上个厕所,步子慢吞吞地,跑到走廊另一端的窗户往下看,看到应与将的车还停在那儿,掏出手机发了个消息过去。

不加贝:你快回去了

盘古名车馆:嗯。

不加贝:听话 嘛 嘛 嘛 我明天就出院了

盘古名车馆:好。

贺情待床上躺了会儿,见天都黑了有一会儿了,也不管他妈担心他尿频尿急,又提了裤子出来,跑走廊那儿一看,果然,他妈的,应与将的车还在那儿。

不加贝:我妈今晚不走 你回家吧

盘古名车馆:好。

等病房的电视上各大卫视八点档的剧都要播完了,贺情等啊等,又抬眼去看窗外完全黑下来的天,隐隐约约觉得还是有点儿不放心,趁贺母去楼层前台咨询的时候,裹了自己的大外套,跑到走廊上窗户边儿去。

然后他撂下一句“妈我再上个厕所”,穿着棉拖就往电梯口跑,直摁了一楼,哈着气,在电梯里冷得跺脚。

他一出电梯,在院坝里走了几步,四处望了半天,没搞清楚之前应与将停车的地儿在哪儿,本来人就不舒服,方位感也不太好,这被风一吹更找不到方向了,只得哆嗦着给应与将发消息。

不加贝:我下楼了 你自己看着办

消息才发出去没一会儿,贺情光着脚踝,穿一双棉拖,穿着换好的病号服,站在风中都快吹成傻逼了,猛地看到远处有熟悉的红白车灯亮起,那辆奔驰大G尾巴一甩,横着停在了他的面前。

把车窗摁下来,应与将看着贺情捂着肚子慢慢走过来,趴到他窗边,一张俊脸都冻红了,张口都有雾气:“你他妈的……”

应与将只觉得难受。

他等贺情睡醒了之后在医院楼下坐了一下午,车内没打燃,只觉得又冷又闷,想着贺情躺在床上那样子,吐血的那样子,周遭变得更冷了。他往公司里打了好几遍电话,又给在成都的不少生意上的朋友去了电话,了解清楚了那几个人的背景。

公司里的手下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姓单的在北门上有一批新进的尾翼是从跟他一个供货商的手上过的,问他需不需要动点手脚,应与将没犹豫,只是淡淡地说,截了。

那边说截了得损失不少,毕竟那批尾翼值不了那么多价。

应与将灭了根烟,说,截了。

那些个领导,他暂且没法动,但纪委那边儿,他能顺着北京的关系往下摸摸,下点黑手,再查点什么东西出来,总有纰漏。

他的手下联系好了人,又问,那些个人,查么?

应与将面上冷得像覆了层冰,说,查,慢慢查。

他对昨日的事,和贺情态度一样,在对方面前,只字不提。从下定决心要跟贺情在一起开始,他设想过很多,做了很多准备,买了房办了车牌,甚至去维护过跟加贝有关的一切关系,也有暗中派人去查在成都跟加贝有过过节的所有存在,万万没想到,再一次地,纰漏出在了自己这里。

又是因为他,贺情又一次面对了一些不安全的因素。

在北京常年的商场混战,刀尖舔血,让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性地去保护身边人的本能,像当年有一段时间为了保护好应小二,不惜每天派人跟着,上下学都是三四辆车来接,找事儿的人都不知道应小二在哪辆车上,为了应小二在初中学校里能不受外界因素干扰,甚至把公司里一个女手下给弄成老师,塞到学校里去护着……

唯独贺情,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也没办法随着性子去报复,去把想讨的都讨回来。

他所珍视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被撼动,他却没有能力十倍百倍地还击。

他想起第一次在华西与贺情碰面时,贺情说的,这里是成都。

是啊,这里是成都,不是北京。

应与将抬手,面色有些凝重,手臂越过扶手箱,从副驾驶上拿了一束刚买的花,还有一只红白相间的圣诞袜,放到贺情的手上。

应与将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昨天本来想带你去太古里转转的,很热闹。”

贺情拿着那束花,有点儿发懵,这阵仗跟兰洲送的不一样啊,一点儿都不像来给病号送花的节奏。

“圣诞节你往年都要过派对,我看了。今年过得不好,但礼物要好。”

他一边听应与将说着,一边去拆手里的那只圣诞袜。

“望江名门,就在九眼桥旁边。”

贺情把袜子里那串钥匙拿出来,晃荡一下,看清了,是房子的钥匙。

“这束花,送你。”

贺情眼睛亮晶晶的,想起来了望江名门是哪一座新开的楼盘,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锦江区新开发的一处千万级豪宅,是公寓,就在九眼桥边上,视野非常开阔,地段也特别好。

他们算是有个能一起住的地方了?

贺情把那一小束花里抽出一支,往应与将的怀里放,突然张口说:“昨晚的事儿,你不要觉得愧疚。”

“因为,”

这句说完,贺情趴在车窗边,眼神特坚定地看应与将,又说:“你知道玫瑰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应与将紧紧盯着他,不等贺情接下一句,哑着嗓子开口。

“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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