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海啸的事果然让节目组焦头烂额了,普吉岛重中之重的行程都在海上,海啸虽然是小规模的,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临海的巴东、卡塔几个海滩全部都在疏散人潮,是绝对不可能进行任何拍摄工作的,

讨论了几轮,其他几位MC日程都很紧张,不可能就这么在泰国干等,所以最终还是决定拍摄完清迈部分就告一段落,然后再看下一步怎么和大家一起协调时间安排。

而听了苏言的话之后,夏庭晚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去表演一个因为力不从心而越发尴尬的虚假人物。

他本来是镜头的宠儿,之前拍戏时,他从来很少惧怕镜头。

而这段时间拍摄《在路上》的不适和畏缩,说到底还是对于镜头之外,那些对不怀好意地窥探着他的目光的忌惮,以及对于浑浊人性的看不透。

他把对于邢乐的失望和困惑放下了,也就把一直以来都勉强提着的那口气放下来了——他终于又久违地松弛了下来。

邢乐还是像之前那样,努力地表现出所谓的“宠溺”小晚的温柔队长人设。

夏庭晚不再让自己尴尬的方法就是顺水推舟,在集体活动时,表现出了和邢乐的亲近。

对于他来说,被宠爱的任性小王子本来就是常态,相比于苏言的温雅得体,邢乐其实非常拙劣,但是邢乐非要这样给他逼进这个人设,他干脆也却之不恭。

邢乐夏庭晚和纪展三个人一起打斗地主,输的人就往脸上化乱七八糟的妆。

纪展一个人做地主。邢乐和夏庭晚一伙儿,一输了,邢乐就摆出一贯的模样护着夏庭晚说贴画他脸上就好。

夏庭晚也不和邢乐客气,他不仅毫不阻拦,到后来甚至还亲自出手花样使坏,给邢乐用大红色唇膏画圆圈腮红,用炭黑的眉笔把邢乐那两道英气的眉毛夸张地连起来。

邢乐爱惜形象,估计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栽了进去,拍摄的中途照了照镜子,脸色也有一丝丝的不好看。

可是夏庭晚并不管他,他眼睛坏笑得眯了起来,捧着邢乐的脸蛋说:“乐乐,委屈你了,谁让我们两个小农民斗不过纪展这个老地主呢?”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亲密,这样的玩笑当然只可能是老友之间,这下两个人的位置彻底颠倒了过来,邢乐在演,夏庭晚也是在演,但夏庭晚表演起肆无忌惮的老友,倒比邢乐真实多了。

纪展在旁边看着,不忘又怼了夏庭晚一句:“快点,等邢乐脸上画满了,就轮到我画你了。”

邢乐那天晚上的状态似乎是不太好,打完牌之后,他想要去泳池边的吧台拿果汁时,走过去脚竟然一滑不慎扑通一声整个人栽到了泳池里,一下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和其他MC也都围了上去。

拍摄倒没有终止,但邢乐显然也是吓到了,他一头一脸都是水,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泳池边,鼻子和嗓子里都呛了水,咳得脸也从苍白里泛了丝红。

工作人员给他检查了一遍,倒没什么外伤。邢乐有点难受地捂着眼睛:“隐形眼镜歪了——”

夏庭晚离他最近,听他这么说就蹲下来在灯光下仔细地看了一下说:“镜片滑偏了,我帮你摘下来吗?”

两个人突然之间凑得很近,夏庭晚的目光不由有点走神。

邢乐穿的是纯白的T恤,因此落水打湿之后瞬间变得无比薄透。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被助理用毛毯罩住了大半身体,可是离得这么近,夏庭晚忽然注意到,隔着衣服他能隐约看到,邢乐的胸口似乎有很多道鞭子抽打过似的红痕。

就只是那么一个瞬间,他还看不太真切,因此也不能十分确定。

可就在这个时候,邢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把毛毯又裹紧了一点,有点防备地说道:“没事,我让助理帮我处理一下。”

夏庭晚有点在意这件事,联想起之前顾茜谈起邢乐身体不适时的恶意和不屑,总觉得邢乐的私人生活中,有着许多隐秘而晦涩的东西。

他只知道乐乐变了,可是却并不确切知道乐乐为什么变了,想来想去,觉得心里也有点微妙的难受。

拍摄工作照常进行,夏庭晚应付起来倒是越发得心应手。

他和纪展整日骑着摩托车在泰北的小城里来回穿梭,像是少年在风里肆无忌惮地奔跑。

在旅程中,他的确暴露出了有些任性矫情的一面,但妙的是,他和纪展虽然没谈过这件事,可是有纪展在一旁时不时怼他一下,就像是弹幕在实时吐槽一样。

他隐约感觉这样配合下来,自己这一面中不讨好观众缘的部分竟然被巧妙地中和了一点。

最后一天的傍晚,夏庭晚忽然发现清迈的晚霞竟然是粉红色的——黄昏时分,云朵与太阳留下来的霞光浪漫地缠在一起,最开始像是在缓慢吐着糖丝,渐渐地,幻化成饱满的一颗颗硕大的粉色棉花糖。

他顾不上别的,连忙把跟拍摄影师叫过来,帮大家一起拍了一张在粉色晚霞里的背影照。

“好美。”他望着天际,呢喃着对纪展说:“美到像是有甜味。”

在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拍摄真人秀。

纪展笑了笑,这一次却没有吐槽他。

那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喝酒,不知怎么的聊到拍摄《鲸语》时的事,顾茜和邢乐都是演员,也很好奇和许哲这种国际大导演合作的感觉是怎样的。

夏庭晚聊起演戏来,眼神都亮了起来,他五年前没太把那段在《鲸语》剧组的日子太当回事,采访时也大多没太伤心,可如今过了五年之后,才真切地体会到那是一段多么难得的经历。

他认真地说:“许哲导演最厉害的是讲戏和分析人物。其实我拍《鲸语》时,根本什么都不懂,他那时候和我——戏就是人物关系,是从人物内心到外在的张力。许导在片场,一遍遍地和我捋小夏的心情、小夏的感受,他一直和我说,要进入小夏的内心,要忘记自己是在演,拿出真实的东西来。”

顾茜笑着道:“我听说,许哲导演一向比较喜欢体验派的演员,反而不太中意科班出身的,《鲸语》之前,他的御用男主角陆相南本来是美院学生,演了许导三部作品,部部都是经典,后来和许导正式交往就息影了,之后许导就在海选中一眼相中了一点也没有表演经验的庭晚你,现在想想,许导实在是慧眼啊。”

顾茜这么说着时,邢乐忽然把身子往后靠,一张脸都隐没在了阴影里。

邢乐就是正儿八经科班出身的演员。

“我记得有一场戏特别经典。”纪展也加入了话题,他低声说:“就是小夏从门缝里看到赵老师和爸爸谈话,说小夏可能是同性恋的那场,我直到现在都记得小夏那个眼神。”

夏庭晚听他这么说倒有些吃惊,纪展从来没和他聊起过《鲸语》,他还一直以为纪展没看过他的电影呢,没想到纪展不仅看了,记得还很清楚。

“啊!我也记得那个片段!”顾茜有点激动,她忽然笑了,对着夏庭晚说:“庭晚,再给我们演一下呗,我特别想看看现场版的……!”

夏庭晚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推脱。

可是纪展和李凯文在这时却也期待地看着他,虽然都没明说,可是想要看的意思却也很明显。

“那我就只演面部和眼神的戏了。这里、毕竟没人搭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几台摄像机在这时都对准了他,他像是在那一瞬间忽然回到了《鲸语》的片场。

六年多了,距离他拍《鲸语》,竟已这么久。

那一场戏,可以说是《鲸语》除了结尾之外,最经典的一场重头戏。

在那一场戏里,一直以来他都依赖着的赵老师,在发现了他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爱意之后,选择了在明知道他父亲极端暴虐的情况下,还选择了去告诉小夏的父亲。

隔着门缝,小夏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是一顿极为可怖的殴打,但是比那更沉重的,是他还未绽放就已枯萎了的青涩爱意。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使他感到有着些许温暖的火光也熄灭了。

这场戏,实际上就是最后结尾小夏选择投海自尽的前导。

夏庭晚把目光投向了一个虚无的点,他并不需要什么道具,只要一进入那种状态,他仿佛直接就在眼前看到了那道门缝。

门缝里,是朦胧的美好在幻灭。

当年他还需要许哲帮助他去理解小夏的感觉,可如今,他才真正发自内心地更细腻地体会到了那种感觉。

他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眼神最开始是涣散的、空洞的。

随即,随着睫毛一阵轻微的颤抖,他表演的层次开始递进,眼神里的光芒渐渐凝聚,可是凝聚了,里面的神色却是混乱的——悲伤、愤怒、与无助层叠交织。

他的手指在掌心里攥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接着又递进到了第三层,他眼中的神色渐渐沉淀成了一种颜色——黑色的绝望。

夏庭晚的眼里渐渐浮起了泪意,他的嘴唇肃然地抿了起来——下半张脸是决绝,可是双眼里却又是无助。

他把那汪泪水含在眼底,辗转了几乎有二十秒,泪水不流,情绪几乎都憋在了胸口,让人始终提着一口气在那里。

直到最后,一滴泪水从他的眼里缓缓流了下来,就只有那么吝啬的一滴——孤独地滑到了他倔强的嘴边。

许哲曾经告诉过他,在这一刻,就是在这一刻,小夏决定和世界决裂。

夏庭晚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还是可以演戏的。

刚才那一段的眼神戏,他自己知道,绝对已经超越了当年他演小夏时的状态。

他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一股战栗从心底泛起,他是个演员,他还可以演——他甚至还可以演得很好。

他怎么能不为此感到激动。

他悄悄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抬手抹去了那一滴泪水,仿佛忽然之间擦拭去了对自己的怀疑。

他如释重负地轻轻笑了一下,说:“就差不多这么一段吧。”

所有人几乎一时之间都没有出声,纪展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些怔楞地鼓起掌来。

“太厉害了吧。”连顾茜都发出了感叹声。

就连在后面的摄影师和工作人员都不由自主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天呐,小晚真的就是天赋异禀的那种演员,完全不需要什么经验和技巧。”

邢乐开口感慨了一句,他声音很轻,听起来似乎是在由衷地赞扬,可是夏庭晚和他对视时,却看到邢乐的眼神竟然是那么的阴沉和冰冷。

这是夏庭晚头一次看到邢乐无法掩饰自己真正的感觉,原来邢乐竟然是这么的厌恶他,厌恶到几乎有种恨意沉淀。

他刚刚满意的感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

“不愧是影帝。果然当年不辜负许哲导演的期望,小晚是我唯一一个能把小夏演绎得这么太逼真的。一举一动,都没有任何的违和感,其实难怪那时很多人甚至都以为……小晚是不是现实生活中真的遭遇过类似家暴的事,或者认识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呢。”

夏庭晚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邢乐,邢乐却偏开头去,不再看他。

邢乐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当然知道他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大的。

邢乐帮他为伤口上过药,也曾经幼稚地抱住他对他说长大后要保护他,那时的邢乐是真的心疼他的。

邢乐是再清楚不过的,家暴是夏庭晚一生之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灰暗,是他隐藏在心口最痛的记忆。

可是如今的邢乐,却可以在节目中去意有所指地剥开他的伤疤。

这种冷酷和恶意,甚至比之前的种种,都要来得让夏庭晚心寒,他几乎感觉不到愤怒,只是凉,从心底泛起来的凉意。

他和邢乐,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

“是有人议论过。”

夏庭晚看着邢乐笑了一下,“不过其实有点荒谬,总不见得演员演杀人就是真的杀过人,这是一个道理,对吧?”

他的笑意也未到眼底,和邢乐对视的时候,仿佛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在说话。

“当然。”邢乐表情很淡地点了点头。

在清迈的最后这一夜,夏庭晚和邢乐没有私下说过话,可是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从此以后,他们在感情上已经形同陌路。

拍摄结束后,纪展喝了几罐啤酒在房间里,抱着吉它给夏庭晚唱了几首歌。

他音色低,因为从小在美国长大,所以中文说唱时,唱腔也带着一种英文般的性感黏连,听起来有种慵懒的味道。

夏庭晚和纪展并排坐在地上,把头靠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纪展的侧脸,听得有些入迷。

他知道这是近期内最后一次机会听纪展唱歌,心里不由泛起了一点不舍的情绪。

就在这时,纪展忽然低头凑了过来。

他把吉他放在一边,双手放在夏庭晚身体两侧,有点压迫性地把身体撑在夏庭晚身上。

“纪展……?”

夏庭晚突然被禁锢在纪展的双臂之间,顿时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灯光下,只见纪展的双眼侵略性地微微眯起,呼吸带着一股啤酒醇厚的麦香。

“夏庭晚,我和你挺合得来的。”

纪展的声音很低沉,他高挺的鼻梁暧昧地摩擦过夏庭晚的脸颊,慢慢地说:“我觉得你也不讨厌我,对吧?”

夏庭晚的身体不由轻轻战栗了一下,他下意识想要推拒,可是两个人实在太近了,他一抬手,就碰触到了纪展的腰部。

年轻的男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腰部有力的肌理。

他的手指像是触电了似的赶紧移了开来,一时之间只能不知所措地回答了一句:“是、是不讨厌。”

“那就好。”

纪展浅浅地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的有魅力,眼睛小小的,可是眼神却野得像匹年轻的小狼。

“我挺喜欢你的。”

纪展直白的话让夏庭晚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纪展已经抬手干脆地把上衣从头脱了下来。

纪展紧绷的小麦色肌肤在灯光下仿佛泛着光泽,他伸展了一下身体,毫不掩饰他漂亮的肌肉线条,低声说:“想睡你。”

“不行。”夏庭晚吓了一跳,下意识就直接拒绝。

他并不习惯纪展的节奏,炙热、直接、强烈……那是和苏言截然不同的节奏。

赤裸着上身的英俊男人和他离得那么近,近到他几乎能闻到纪展肌肤里徐徐挥发的荷尔蒙味道。

“为什么?”纪展皱了皱眉歪头看他,眼睛里的欲望像是汹涌的暗流:“你是单身,我也是单身,又互相感兴趣,有什么不行?”

“我……”夏庭晚被问得措手不及,竟然感到难以解释,他又摇了摇头,焦虑地重复了一遍:“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噢?”纪展挑了挑眉毛,不客气地用手在夏庭晚腿间弹了一下,“可是你起反应了。”

夏庭晚整个人差点弹了起来,他的脸瞬间烫得厉害,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法骗自己,他确实有生理反应。

身体和大脑仿佛在那一刻分离成了两个独立的意识,好几个月没有被抚慰过的他,每个细胞深处都隐匿着躁动不安的欲望。

纪展的挑逗和抚摸,仿佛让他的身体终于等待到了一个潮湿的雨夜,于是瞬间就透过皮肤长出了茂盛的渴求。

“夏庭晚,你太紧张了。”

纪展捧起他的脸:“你现在不属于苏言了,你只用对自己负责就好,不要害怕欲望……诚实一点,放松一点。”

夏庭晚抬起双眼看着纪展,嘴唇颤抖起来。

他的身体像是即将脱轨的告诉列车,无法控制自己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羞耻中又带着隐约的害怕。

他的确不再是苏言的人了。

他可以放任他的欲望,他可以和纪展做,可以和任何人做。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忽然被放入自由自在的田野,他的心却在发抖。

枷锁没有了,桎梏没有了,可他却像忽然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狗一样。

他好恐惧,这是别人绝对无法理解的恐惧,他竟是惧怕自由的。

“嘿……别哭。”

纪展的声音放轻了。

听他这么说,夏庭晚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

纪展伸出手指抹着夏庭晚的眼角,他似乎十分困惑,又有些心疼,最后只能不知所措地抱住夏庭晚,一声声哄道:“不哭啊、不哭。唉,怎么突然就——”

夏庭晚忽然反手紧紧拥抱住了纪展的身体。

“我第一次是和苏言做的。”他颤抖着小声说。

“我知道。”

“就是我们刚结婚的那晚,苏言上了我。”夏庭晚闭上眼睛,喃喃地道:“好疼,从来没那么疼过。”

“第一次都是疼的。”纪展抚摸着夏庭晚的发丝,安慰道。

“不是的。”夏庭晚摇了摇头:“苏言想要我疼。”

那一夜,苏言把他的腿高高举到肩膀上,然后再压下来,几乎把他整个人对折。

他哭着求饶,一遍遍地喊疼。

苏言按着他抽插得凶狠,可是却是那么温柔地一遍遍亲吻着他的额头。

苏言说:庭庭,就这一晚——我要你疼,要你牢牢记住这种感觉。我是第一个进入你身体的男人,这种疼是我给你的,只有我能给你。这一生,都只有我一个人。

他流着泪抱紧了苏言,他听苏言说,这一生都只有他一个人,忽然便情愿了。

爱情是一场残忍的驯养。

他虽然是苏言的小王子,可在那一夜,也是他对苏言俯首。

撕裂身体般的疼痛,像是一场盛大的认主仪式。他让苏言成为他情欲世界的主人,让苏言占有他最脆弱的部位,先给他极致的痛苦,之后再给他无上的欢愉。

他好迷茫。

他还傻傻地戴着项圈,可那头的苏言早已松开了绳索。

他的身体里是苏言给他的烙印,记忆里是苏言让他牢牢记住的疼痛。

苏言亲口说过让他一生都只有他一个人。可却也是苏言忽然松手放开了他,这份自由,是强塞给他的。

纪展让他放松一点,诚实一点。

他也终于诚实地面对了自己。

最诚实的他是一个囚犯。

他生理上的情欲当然存在。

可是灵魂里的情欲,却被囚禁在苏言给他的无期徒刑里。

“纪展,我很想做,可是我不能和你——”夏庭晚嗓音有些沙哑:“我闭上眼,看到的不是你,我想要的也不是你,是苏言。”

纪展神情有些懵然:“和他,不是很疼吗?”

夏庭晚摇了摇头:“你不能给我苏言给我的疼,所以,我也……不可能喜欢上你。”

——

纪展沉默了许久,两个人的呼吸从最开始的急促,渐渐此起彼伏地平息下来,情欲蔓延起来如同烈火燎原,可是离开却悄然如夜色中的潮汐。

他无声地松开了圈住夏庭晚身体的双臂,然后和夏庭晚一起并排躺了下来。

“纪展……”夏庭晚看着纪展的脸,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纪展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些复杂:“是我没有想到你们……你和苏言之间的感情,原来是这样的。”

他说着,迟疑了一下,才轻声继续道:“一年前我写了首歌,我给它起名叫《深爱成伤》,那时我觉得这四个字没来由的很美,但是旋律写起来,直到最后也觉得差了一口气,挺可惜的。现在想想,其实大概是因为我不懂。夏庭晚——你和苏言呢,算不算这么一回事?”

夏庭晚深吸了一口气,他听到那四个字,一时竟然有点恍惚。

“离婚之后,我仍然会时时有种错觉……”

他转过头看着纪展,呓语似的喃喃说:“仿佛我某个瞬间突然地回头,就能看见苏言站在在我身旁,像过去一样看着我。我那样想着时,有那么几秒身体会有种酥麻的快乐,像是能漂浮起来似的。然后,我就会抱着幻想走上好几步都不肯回头,直到那种梦幻般的幻觉从身上彻底消失,我空虚地回到现实,也还是不会真的回头去看。因为,其实我知道他不在,他当然不会在了。”

“纪展,你有像这样想过一个人吗?能骗自己几秒就是几秒,几秒也好,你有这样疯魔地想过谁吗?”

“我没有。”纪展和夏庭晚对视着,他眼里泛起了困惑,低声说:“你说我给不了你疼,我现在明白了,苏言和你的爱情太深了,深到让你刻骨铭心。这样的痛苦我当然给不了。可是夏庭晚,爱到这样——你真的还快乐吗?”

或许是困惑和不解让他急躁起来,他没有等夏庭晚回答,就继续道:“所以爱得浅一点又有什么不好……?让自己自由一点,轻飘一点,看到让自己心跳加快的人,就不要犹豫地去试试——试试抱住他,和他尽情做爱。”

“就像我和你,虽然我们认识才几天,我也不会骗自己说现在就能爱得有多深,可我此时此刻喜欢你的心情、想要你的欲望是真诚的,那我就要说出口。我们都是成年的男人,没有什么好多啰嗦。我一直都是这样直白地看待这件事的,如果在一起快乐就继续,不快乐就放手,没人会受重伤,这样潇洒浅淡的感情不好吗?”

夏庭晚看着纪展,其实这样近距离地观察,纪展的面容仍还介于男人和大男孩之间,他的目光很澄澈,也很直接,高挺的鼻梁使他的气质带着一种锋锐的朝气。

“挺好的。”

夏庭晚轻声说:“真的。”

他是由衷的。

纪展毋庸置疑充满魅力。

他是自信的,英俊又才华四溢,想必是过去无数肆意的感情关系赋予了他这种强烈的、充满侵略性的性感。

他看待爱情、看待性,像是看平地呼啸而过的夜风,他爱那阵狂野和肆意,爱到可以与之共舞。但一旦刮过了,他就洒脱挥别。

或许纪展本人,也正是原野上的一阵风。

那样轻松自如的感情,夏庭晚是真的羡慕。

可也是在那一刻,他无比冷静地意识到,他和纪展是注定无法在一起的。

哪怕没有苏言,也是不行的。

他听着纪展诉说自己的爱情观,感觉新奇,又有种奇异的开阔。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世界上,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爱情的独特理解。

他明白纪展的想法,觉得那样是真的很好,可是同时却也无比清醒地知道,那并不是他想要的。

那个瞬间,夏庭晚忽然有种奇怪的顿悟,原来一个人,是可以从另一个人脸上照见自己真正模样的。

“纪展,我也很羡慕你可以这样,但是我做不到。我、我不想要浅浅的感情。”

夏庭晚吸了口气,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要试试,我想要伸出手就是一辈子,我可以忍受痛苦,可我不要一时、不要一阵风一样自由来去的感情,我想要……我想要深刻的,可以写进生命里的那种感情。”

“我想要……苏言。”

夏庭晚终于说出了那几个字,他不由自主抿起嘴唇,隐约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是酸楚的,可却又着一丝隐约的如释重负。

兜兜转转,他遇见了新的人,有了新的生活体验,可是他却更明白了自己。

他还爱苏言。

他有着不同于任何人的过去。

他是带着一身残破伤疤,有些胆战心惊,又敏感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在十九岁的年纪,他无比渴望爱欲,却又没有安全感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脱掉衣服展示那一身晦涩,他是徘徊迷茫的,和邢乐的朦胧感情也因此迅速凋零。

在怅然若失的失落中,他遇到了苏言。

那其实不是一个偶然。

苏言爱他,从来不是抱着试试的心情,而是倾尽所有的、诗意的,是近乎献祭式的。

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极端的,甚至有点病态的,从来没有丝毫浅淡和轻飘。

苏言追求他,可以花上半年时间,只用嘴和手让他尽情感受情欲的快乐,却忍耐着不要求他任何回馈。

没有那半年,他不会在新婚时甘愿让苏言为他打上烙印。

苏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他有安全感的人,那么强大而有力的苏言,像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大型猫科动物。

他是弱小的小孔雀,可只有苏言爱他爱到屈服,拜倒在他燃烧着的魅力下,他才能放下心来,张开腿,让苏言彻底地、凶狠地疼爱他、占有他。

他们的生命体验,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他的欲望,只可能在他觉得安全的区域内,才能像漫天大雨一样挥洒而下。

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不仅是苏言爱上了他,也是他,在最渴求爱情的无知年纪,依靠着直觉找到了苏言,爱上了苏言。

结婚后,苏言写给他的第一封情书中摘抄了韩国诗人郑玄宗的诗,叫《访客》,他那时就好喜欢,还偷偷背了下来。

“有人来到你生命里,

其实是一件非常浩大的事情。

因为他

是带着他的过去 现在以及未来一同到来

因为这是一个人一生的到来”

他是带着所有过去,一起去到苏言怀抱里的。

如今,他还是想回到那里。

带着他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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