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傅错在夜里醒来,病房里关着灯,只有病房外的走廊灯还亮着,光线透过靠门的一面窗户模模糊糊地照进来,他睡得昏沉,只觉得那面窗外的光像浅黄色的黄昏,然后他听见脚步声,从电梯的方向传来,又朝着这边走来,不是护士的脚步声,像是那天靴子叩在教堂地板上的声音。

黄昏色的窗外,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那不是Wilson医生,Wilson不是这个身高,也没有这个宽度的肩膀。

傅错在那一瞬清醒了,发现并不是幻觉,那身影出现在窗后,在他的门外停下,他想,这如果不是一个半夜潜入医院想谋杀他的某个高大英俊却谨小慎微的杀手,那就一定是他了。

门开了。

高二那年,他也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医院里,大半夜的,穿着黑色连帽衫,背着一背包现金的隋轻驰推开急症室的大门,口无遮拦地对AK说:“你电话里又没有说清什么情况,我以为他快死了。”

隋轻驰穿着一件轻薄的黑色卫衣,推开门站在病房门口,看见他,逆光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他把一只泛黄的驼色手提袋放下,朝他走过来,在他的病床边坐下,说:“我来了。”

病床因为隋轻驰坐下而微沉了一下,他的身体压在他的被子上,感觉那样的好,傅错看着他,努力克制住奔涌的情绪,低声说:“灯在门边,你把灯打开吧。”

“不用,你睡吧。不开灯我也看得见你。”

“隋轻驰,”傅错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属猫?”

“差不多,”隋轻驰点头,“我属虎,也算猫吧。”

他当然知道他属虎,而自己属牛,虽然大隋轻驰两岁,但其实隋轻驰是虎的末尾,而他是牛的开头,实际相差不到两岁,乐队解散后有一次AK喝醉了,在餐桌上抱怨难怪西风会解散,因为他们属相就不配,三头大傻牛和一只小老虎,草食动物和顶级掠食动物,能在一起组乐队就怪了!谭思说他无稽之谈。

但那天AK的话真的有刺伤到他,而那种刺伤感,在这一刻看见隋轻驰后不经意间想起来,又觉得格外对不起他。对不起这头小老虎。

“对不起。”他看着隋轻驰说。

隋轻驰的喉咙滚了一下:“傅错,你不想我跟着你死,告诉我一声就是了。”

“……那我告诉你了。”

隋轻驰没有说话,垂眸点了下头。

房间里太昏暗,他看不清隋轻驰的表情,便说:“你把灯打开吧,我没做化疗,没掉什么头发,别害怕。”

隋轻驰叹息一声从床边起身,伸手去碰开关时留下一句:“我又没有在怕……”

灯亮了,傅错看着隋轻驰坐回来,他看起来很像今早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头发还维持着造型师给他做过的造型,一层层像浪一样,叠得很好看,就是额头处垂下来几绺,像被雨点打湿的麦草,有一点小狼狈。

隋轻驰把前额垂落的头发拨上去:“有点乱吗?”

“……你答应过我不抽烟的。”傅错说。

隋轻驰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没有抽烟。真的。”他抬手抚了抚脖子,清了下嗓子,“就是有点累了,休息一段时间还是能好起来的。”

护士推门进来,提醒家属探病时间到晚上12点。

隋轻驰回了声OK,又用英文说我飞了十几个小时过来看他,刚下飞机就过来了,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傅错看着隋轻驰的侧脸,他在对那位护士微笑,印象中这是隋轻驰第一次利用自己的外表。

护士长十分通情达理地让他留到一点以前。

护士长离开后隋轻驰转头看向他,握了握他的手,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傅错看着隋轻驰极度平静的脸,欲言又止,最后说:“三天后做手术。”

“好,明天我带你去教堂,然后我会在手术单上给你签字。”

当天晚上傅错睡了个好觉,本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睡觉这件事上,但是睁开眼时天还是大亮了,他看见窗边站着的背影,高大英俊,一身挺括的黑色西服,正低头挽着袖子。如果不是昨晚亲眼看见隋轻驰离开,他都要以为他是陪他睡了一夜,这才刚刚起床穿衣,被子里还留着他的体温。

他喊了他的名字,隋轻驰转过身来,窗外的白光照着他格外英俊的脸。

傅错头一次见他穿这样正式的着装,不是不惊艳的,坐起身来仔细端详一番,感慨了一句:“都不像摇滚乐队主唱了。”

隋轻驰笑了笑走过来,提起沙发椅上摆放的另一套黑色礼服,说:“给你的。”

傅错把衣服提到一边:“我等会儿再换。”

隋轻驰没介意,手里把玩着个黑色领结,在他床边坐下,说:“我不会系这个,你会吗?”

黑色的领结带在他手指上缠了两圈递过来,像在递个玩具,从上面的褶皱看,已经被乱七八糟折过几回了。傅错抽过那条领结,隋轻驰就低下头,让他把领结带绕过他脖后。

隋轻驰弯下脖子,又仰起头的样子,让傅错想到了天鹅,而这条蝴蝶结会挽在他的声带上。

几分钟后。

“你到底会不会系啊?”隋轻驰扬着下巴,无奈道。

“彭帅哥以前教我系过。”傅错系到一半,又拆开重来,“啧”了一声,“我忘了。”

“他教你这个干嘛?”隋轻驰挑眉瞥着他。

“他结婚的时候邀请过我们。”

“你去当他伴郎吗?”

“我就是去赴宴,不是伴郎,也没有伴娘……”

他话音未落,隋轻驰不防备地凑过来,吻住了他。

蝴蝶结前功尽弃,从隋轻驰领口垂下来,像垂在他胸口的一缕乌发。

傅错去洗手间洗漱的时候顺便换上了衬衣,镜子里的人略显消瘦,衬衣穿在身上有些空落,比不得隋轻驰。他披上西服,希望看起来能好一点。

走出来时,隋轻驰正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沙发椅上,背后是窗户,光倾泻在一身黑色正装的隋轻驰身上,像一幅画。他手肘搭着沙发椅的扶手,跷着长腿,并不是嚣张狂妄的,而是所有女生心目中都曾幻想过的优雅迷人的梦中新郎。

傅错从洗手间出来,似乎在走神的隋轻驰抬头朝他看过来,放下了交叠的长腿,他眼神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但转瞬即逝,然后说:“和我想的一样帅。”

“这样走出去会不会太显眼了?”傅错低头打量自己。

“会,好不容易来这世界一趟,为什么要不显眼?”隋轻驰站起来,即便穿上这一身,一开口还是要命地中二,“最好见过我们的人都忘不掉我们。”

傅错没说话,想起当年隋轻驰用去加油站打工赚的钱买了部新手机,他们用那部手机合过影,隋轻驰看着手机里的相片,说:“这两个男生怎么这么帅,尤其是害羞这个。”

他回头,见隋轻驰穿着宽大的旧T恤,坐在同样很旧的沙发上,懒懒地驼着背,举着手机,很幼稚地拿手指戳着屏幕的左边,那个位置是他。十六岁的隋轻驰是个骄傲的小少爷,穿着CK,背着耐克,用着苹果手机,二十岁的隋轻驰一无所有,面朝阳光,为一张合影回味无穷。

后来隋轻驰把这张照片打印了出来,说:“以后结婚了我们就把它挂床头吧。”

正在电脑前写曲子的他愣了一下,回头时脸都热了。

隋轻驰放下照片瞄他一眼,故作警告道:“傅错哥哥,我要提醒你,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好吧,他心想,问:“去哪儿结?”

“美国,荷兰,法国,德国,”隋轻驰说,“哪儿便宜去哪儿结。”

傅错笑了:“行啊,但是别挂这张了吧,还是正儿八经照一张吧。”

“哪种正儿八经?”隋轻驰问,一副“我没结过婚,我不是很懂”的小孩样。

“就……”他看着沙发上注视着自己的隋轻驰,飞快地想象了一下他穿着黑色婚礼服的样子,说,“穿那种黑色的西装,打领结什么的……”

隋轻驰笑了一下低下头,看着那张照片,说:“我以为我们的婚礼会很硬核,没想到你喜欢这种。”

在美国申请结婚比想象中还简单,上午他们去了当地法院,拿到了结婚申请,那90刀的钱是隋轻驰付的,下午他们就去了教堂。

倒霉的是中午过后天就阴了,下起了雨,他们谁都没有带伞,还穿着一身很正式的西装。上出租车后隋轻驰让司机找个卖伞的地方,到了商场,他推开车门自己冲进雨里,黑色的皮鞋跑在雨中水花四溅,那一身优雅的黑色很快就被大雨冲刷得狼狈起来。大约一刻钟后,傅错透过雨水弥漫的车窗,看见隋轻驰撑着一把很绅士的木质手柄的八骨黑伞走出来,虽然身上的西服还是湿的,但他走过来,迈开长腿拉开出租车门那一刻,依然有很多人在看他。

隋轻驰弯腰上了车,收了伞,抖了两下拿进来,拉上车门。

傅错看见他一身西服都湿透了:“这样有用吗,你都淋湿成这样了。”

“没关系。”隋轻驰低头松开了扣子,脱下了西装,他还带了一只纸袋,那里面是刚买来的一套西服,因为赶时间,他让店员拿了和橱窗模特一样的尺寸就付钱走人了。

“你没想过不合身吗?”傅错问。

“模特和我一样高,怎么可能不合身?哪个部位不合身?”

见隋轻驰扯了扯领结松开,又开始解衬衫的扣子,傅错忍不住道:“你要在这儿换?”

隋轻驰沉声发出一声很不舒服的呻吟:“空间是小了点儿……”他脱掉那件淋湿了胸口的白衬衣,肩膀露出来那一刻,别说司机了,连外面的行人都在往里看。

出租车后排的空间对他们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来说本来就狭小,隋轻驰换衣服时,傅错感到隋轻驰的身体一直撞在他身上,出租车在车流里穿行转弯,在斑马线前减速,他们不断的,不经意地,摩擦碰撞着彼此,像曾经挤在那张宽不过一米五的床上,世界的边界,就是对方的身体。

隋轻驰低头扣好衬衫的纽扣,想起什么:“居然有除了你之外的人帮我解过衬衫扣子,除了你之外的人骑在我腰上,我想起来就气,”说着转头看向他,被大雨打湿的头发搭下来,“你不气吗?”

“气。”傅错点头,如同安抚一只被雨搞湿了毛的猫。

低头扣着袖扣的隋轻驰抬头瞄他一眼,嘴角愉悦地勾着,湿掉的“猫毛”还在眼睛上方晃动,他把领结递给他,说:“来吧,再系一次。”

隋轻驰手上还带着一块腕表,为了这次婚礼他真的把自己拾掇得完美无瑕了,傅错边把领结轻轻收在他领口,边想。

隋轻驰换好衣服后靠向前排,问司机还有多久到。黑人司机大叔说快了。

不多久他们就望见了教堂的尖顶。

车子停在教堂外,隋轻驰推开车门,一只脚跨出去,雨就唰唰落在他发亮的皮鞋上,然后被“噗”一声张开的伞挡住了。

他先下了车,扶着车门举着伞,傅错抬头看着隋轻驰站在门边给自己撑伞的样子,笑着说了声:“受宠若惊啊。”

“没有下次了。”隋轻驰挑眉道,在他背后推上车门。

“砰”的一声,隋轻驰随即拽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路边拉了一下,傅错听见“哗啦”一声,出租车在他们身后溅起老高的水花后离去。

傅错看了眼身边隋轻驰,隋轻驰不是不懂温柔,他只是对温柔这件事不好意思,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天早上他们吃完早饭,沿着泥泞的小路往出租屋走,一辆摩托车开过来时,十七岁的隋轻驰不声不响地拉住他的手臂往里带的感觉。

我怕水花把你淋湿了,怕泥巴把你弄脏了。这样的话隋轻驰一辈子都不会说的。

两人一起走进教堂,约好的牧师已经在等他们,这一幕像电视电影里演的一样不真实,真实的是外面下着雨,教堂里没有一个亲朋好友。

隋轻驰看了看教堂顶,几盏吊灯都打开了,两边的壁灯没有,因为外面天气太阴霾了,他用英文对牧师说,可以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吗?

很快两名神职人员过来,把教堂里所有的灯,包括壁灯,甚至所有烛台上的蜡烛都一根根点亮了。

光充满了教堂,没有太阳,它在以自己的方式散发着圣光。

隋轻驰又回头对那两位神职人员说:“麻烦你们坐在这里。”

傅错没想到教堂的人这么给隋轻驰面子,几乎对他有求必应。

于是两名陌生的神职人员坐在教堂第一排,见证了他们的婚礼。

牧师打开圣经,用英文问他们:

“隋轻驰先生,你是否愿意让你身边这位傅错先生做你的伴侣,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他贫穷或富有,生病或健康,始终忠诚于他,相亲相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愿意。”隋轻驰说。

他是用中文说的,牧师似乎也听懂了,点点头,又转向他:

“傅错先生,你是否愿意让你身边这位隋轻驰先生做你的伴侣,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他贫穷或富有,生病或健康,始终忠诚于他,相亲相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愿意。”

牧师微笑着说:“那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

他与隋轻驰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拿出事先摘下来放在兜里的戒指,牧师都愣了一下,左看右看有些失笑,最后隋轻驰把掏出来的戒指收进左手手心,垂在身侧,先伸出了手。他没有耍诈,伸出的是右手。

隋轻驰的手伸到他面前也像是要一把抓住什么似的,充满力量和欲望,一点都不想姑娘家那么矜持羞涩。傅错把戒指套上隋轻驰的无名指,那手指为他微微抬起了几分,他将指环沿着隋轻驰修长的手指推到那个印迹所在的位置,直至隋轻驰无名指的指尖抵在他掌心,感到那上面刺人的茧。

傅错看了看被自己亲手戴上戒指的手,满意地放下了。

隋轻驰低头拿起戒指,抬头看向他,他看的时候头还略垂着,只眼睛往上抬,那一眼有一点偷瞄的意思,睫毛抬起那一刻却异常的迷人。

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睛示意着自己,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傅错却看着那双眼睛走了神,直到牧师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左手递给隋轻驰。

隋轻驰左手托起他的手,还很中二地,不动声色地往前拽了拽,才将那枚戒指认真套上去。傅错看见他抿住的嘴唇松开,然后凑过来,十指紧扣着,给了自己一个热烈的,充沛如窗外雨水的吻。

牧师笑着献上了祝福,还有两位临时请来的亲友,正用异国的语言祝福着他们。

下午三点半,他们去了摄影店,摄影师为他们拍了一组照片,隋轻驰很适应镜头,傅错却有点放不开,心想早知道不说要拍照挂床头这种话了。

拍到一半隋轻驰没有预兆地喊了停,傅错有些纳闷,见隋轻驰跨了一步过去和摄影师说了句什么,摄影师点了点头,片刻后有人拿了一把木吉他过来,傅错刚有点明白,隋轻驰就摇了头,补了一句:“Electirc guitar,do you have elctric guitar?”

最后真的找到了一把电吉他道具,隋轻驰从摄影助手手里提过来,转身递给他,傅错会意地挂上,因为是道具,轻了点儿,但样子是好看的。然后摄影店的伙计又拿来了一只麦克风和麦架,隋轻驰提过来摆在了镜头前。

有了电吉他,傅错觉得自在多了,隋轻驰站在他旁边,左手提着麦架,右手握着麦克风,相机的拍照声刺啦啦地响着,前方是一盏耀眼明亮的大灯,傅错盯着它,觉得一阵心满意足的眩晕,就像站在舞台上。

他看向隋轻驰,隋轻驰握着麦克风,回头看着他。

整整七年了。

离开摄影店时,隋轻驰和店长还在最后确认什么,傅错只听见隋轻驰说了一句:“……fast,as fast as you 。”

他什么也没问,耐心等隋轻驰推门走出来,两个人一起徜徉在街头。

拍完照,城市里已近黄昏,他们走在街头,雨已经停了,只是路上还很湿,隋轻驰手里提着那把伞,说:“我看不会下雨了,扔了吧。”

傅错诧异:“好好的为什么要扔?”

“我开玩笑的。”隋轻驰收回了就要把伞插进垃圾桶的手,又提着它往前走,他把伞尖一下下杵在地上,像个无聊的男孩。

傅错看着路的前方,落日从高楼大厦的罅隙间照进来,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们面前积水的路面上,两个人仿佛是在光上行走。

他做梦都没想到还能这样和隋轻驰一起散步,甚至一起看见彩虹。

“隋轻驰,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他问。

“记得,”隋轻驰回想,“你把我好不容易扫好的垃圾踢翻了。”

他还要强调“好不容易”,好像是想起了那一团垃圾,依然很不甘心,傅错有点好笑:“我说过会帮你扫起来的,但你骂我鸡婆。”

隋轻驰矢口否认:“我没有。”

他否认得很坚决,傅错听到失笑:“干嘛敢说不敢当啊,我听得一清二楚,你当时什么语气我都记得。”

隋轻驰很久没说话,只有伞尖杵在地上,最后不得不承认:“但是你确实很鸡婆。”

“你又骂我一次。”

隋轻驰低头抿着嘴唇笑了笑:“我那时也不知道我会喜欢上这么鸡婆的男生。”

傅错啼笑皆非沉了口气:“第三次了隋轻驰,刚结完婚能不能别骂我?”

这一次隋轻驰闭上了嘴,他停下来,靠近他脸侧,声音低哑地说:“你快堵我的嘴,快。”

如他所愿,他堵上了他的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浸满阳光的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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