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这首歌的主伴奏是木吉他和电吉他,进录音间录伴奏前,他们便在隔壁陈列乐器的房间挑选合适的吉他,每一把吉他都价值不菲,随手一拨都是绝美的音色,傅错没想到自己会卡在选乐器的阶段,而且一卡就是一个多小时。

山珍海味,宝石珍馐,竟然让人迷茫了。

你不能指望所有好的都不放过,最后他走过去提起一把红色的Fender电吉他,问:“你平时上台是弹这把吗?”

隋轻驰蹲在地上调效果器,抬头看着那把吉他,又看傅错:“这把算用得比较多的,你想用这把吗?”

傅错低头把吉他挂上,说:“就它吧,信你。”

隋轻驰“嗯”了一声,设置好效果器,起身说:“它的音色你应该会喜欢。”

傅错随手一拨,就知道隋轻驰没说错,这把吉他的清音明亮却不刺耳,果真是他喜欢的味道。隋轻驰说:“我加了一个过载和Fuzz,你试试。”

他像一个炫耀玩具的孩子,傅错心里一阵好笑,踩下脚踏扫了一下弦,心头顿时“哇哦”一声,房间里充斥着炸裂般的躁动感,是真的很带劲,他忍不住道:“再试试混响加dey。”

他们试了各种效果器链,这把吉他的音色似乎都能完美胜任,记忆中两个人还从没有这样一起玩过乐器,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隋轻驰看着怀抱吉他的傅错,这把红色电吉他跟了他很久,会在巡演的首场和终场使用,他想不起来哪一次例外,太过熟悉,已经和他建立了某种联系,看不见,摸不着,但他此刻发现这种联系真实地存在,因为当它被傅错抱住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抱住了。傅错的手弹着扫着的,好像是他心房的位置。

选乐器花掉太多时间,离开乐器房时傅错回头扫了一眼墙上名贵的吉他们,多可笑,那时候他们根本弹不起这样的吉他,弹着几百块的合板木吉他,几千块的入门电吉他,做梦都想摸一摸上万元的吉他是什么样子,可等真的有这个机会了,却怀念起从前没有选择的时候。

因为没有选择,所以得到了最好的选择。

傅错进棚录吉他,隋轻驰就负责调音台,前奏的木吉他他很快就弹完了,一抬头却看见隋轻驰向后靠在调音台的椅子上,两条大长腿交叠着跷在调音台上。

傅错受不了,抱着吉他起身敲玻璃:“喂,你行不行啊?”

隋轻驰这才懒洋洋摘了耳机,把腿放下来,椅子往前滑过来,说:“你的吉他没问题,我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那也拜托你认真点儿,”傅错说,“我一抬头看见你脚跷在上面,麻烦你想想我什么心情?”

“我很认真啊。”隋轻驰说。

傅错很是无言,玻璃外面的隋轻驰皱着眉毛,看着还有点较真,他说:“你认真什么了?”

“我认真听你弹吉他。”隋轻驰说。

他身子还前倾着,对着麦克风很正经地说了这句。傅错语塞了几秒,最后低头认命道:“听的时候别翘脚。”

吉他的部分在隋轻驰的坚持下一次就录完了,鼓和贝斯傅错有意用音效库,隋轻驰在这时说:“架子鼓我试试吧。”

傅错有些惊讶,问你会打鼓,隋轻驰说在公司打了好几年了,舞台上没打过,说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耸肩道:“给我个机会露两手吗?”

令傅错更惊讶的,是隋轻驰真的会打架子鼓,不但会打还会双踩,气势十足然而……毫无美感,鼓速一上来就糊。

“还不行吗?”隋轻驰被喊停后在玻璃那头问。

傅错看着录音间里的隋轻驰,心说除了看起来很帅,哪里都不行……

他们重复打了好几遍,不是这里糊了就是那里乱了,最后只能靠拼剪拼出完整的一段,打到最后隋轻驰热得直接把卫衣脱了,粉色卫衣被他单手从脑袋上扯下来扔到一边,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渐渐找到点儿感觉,最后一段间奏里BMP达到160,速度已经快得看不清他手上打鼓的动作,只看到隋轻驰胸口那条克罗心吊坠上上下下眼花缭乱地跳动着,隋轻驰敲到一半渐入佳境时突然节奏又乱了,傅错刚想问怎么回事,就见隋轻驰弯着腰捡耳机,打得太猛把耳机给震掉了,他把耳机捡起来,边戴上边说:“再来一遍吧。”

隔着灵敏的耳机傅错听见他带着汗水气息和喘息的声音,他盯着隋轻驰拿鼓棒的手,他手臂上的肌肉已经达到紧绷状态,能看见贲张显出的青筋,那枚刻着两个人名字缩写的戒指紧紧套在他打鼓的右手上,傅错也不知自己怎么搞的,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看着这样一幕也有种脸红心跳感。

好像回到血气方刚的年纪,看见这样一个男生在打鼓,即便是男生也会浑身冒汗地肖想那份帅气。

隋轻驰录完走出来时已是一身薄汗,他手上提着那件粉色卫衣,胸口还上下起伏着,傅错把录好的鼓的部分放给他听,隋轻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靠近时傅错能感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那条克罗心吊坠在眼角随着隋轻驰的呼吸晃来晃去,有种令视野都触电的感觉。

听完后隋轻驰直起身,说:“怎么居然还行啊?”

“你也不想想你录了多少遍,”傅错说,“剪了十几段进去,你说呢。”

隋轻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笑着背靠在调音台上,那件粉色卫衣搭在他伸长的长腿上:“我说过要还你一个西风,”他说,“看来我做不到。”他低头看向有些失语的傅错,说,“西风真的无可取代。”

傅错把脖子上挂的耳机取下来,起身说:“快三点了,先吃点东西再录吧。”

因为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在做饭上,富山山庄又不方便叫外卖,所以还是吃了面,面条加煎蛋,这次的面卖相很好,铺上煎蛋,竟然也看得人食指大动了。

可能是真饿了,傅错心想。

厨房里的面剩最后一点了,给隋轻驰那碗更多点儿,隋轻驰扫了眼面碗,说:“哇,这么优待我的吗?”

傅错已经拿着自己那碗坐下开吃了,边吃边说:“吃饱了有劲,好唱歌。”

“过分了,”隋轻驰慢条斯理拿起筷子,瞄他一眼,“我不是唱歌的工具。”

“一会儿你洗碗。”

“知道了。”

接着两个人就麻溜地解决着面条。

“傅错。”

“?”傅错闻声抬头。

“你没以前温柔了。”

傅错含着面,看着隋轻驰闷闷地说完就低下头,差点没把面笑喷出来。

让你唱歌洗碗就是不温柔了吗?怎么搞的啊这个人幼稚得,真的当过几年天王巨星吗?

终于轮到录主音了。

隋轻驰进门前,傅错喊住他,说:“Oake。”

隋轻驰推开录音间的门,回头笑着问:“Oake了有奖励吗?”

“你Oake还要奖励的吗?”

隋轻驰默了一下,说:“我现在其实也不那么擅长Oake了。”

傅错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看着隋轻驰拿着歌词走进录音间,隋轻驰没有立刻就位,他把歌词展开铺平在架子上,自己戴上耳机,走到一旁关了录音间的灯,对玻璃外的傅错说:“你把伴奏放出来我听两遍。”

傅错放了伴奏,隋轻驰就在电容麦克风下方坐着,低着头只是听。

这让傅错想起以前西风每次上台,隋轻驰也都要在后台一个人低头坐一会儿,他也习惯了不去打扰。不知道他现在上舞台之前,是不是还会这样。他一直很好奇当隋轻驰这样坐着不说话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录音间里被隋轻驰关了灯,只有这面玻璃透出光亮照着坐在昏暗中的隋轻驰,他身上又穿上了那件粉色卫衣,在灯光暗淡下那粉色得粉得有些发紫。隋轻驰说放两遍,他真的只听了两遍,然后站起来,把椅子移开,朝傅错竖起拇指,示意准备就绪。

傅错心里莫名打起鼓来,他没想到他找隋轻驰要一个Oake,等来的不是隋轻驰理所当然的一声“OK”,而是想要一个奖励,更没想到隋轻驰会和他说他现在不那么擅长Oake了。可是时间过了那么久,确实有那么多都改变了,他能要求隋轻驰从现在开始戒烟,却不能要求他能与过去无缝对接,更无法要求他的声音再回到从前。

前奏过去,傅错从灵敏的监听耳机里听到隋轻驰的第一句歌声。

“我在冬去春来的时刻

被带来这个世界做客……”

都已经做好可能要修音的准备了,短短几句主歌后,后背还是不受控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隋轻驰发挥极其稳定,一次需要修音的地方都没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首歌就录完了。

Oake。

隋轻驰从玻璃后看着他,傅错愣了片刻,才凑近话筒道:“很好。没问题。”

隋轻驰的反馈很平静,他点点头,摘下耳机,把歌词收好,拉开门走了出来。傅错本来怀疑隋轻驰之前那么说是不是故意在吓唬他,但隋轻驰现在的样子又没有一点炫耀的感觉。

“为什么说不擅长Oake了?”傅错说,心说你都唱成这样了哪个录音师敢让你重来吗?

在隋轻驰录音的时候打断他简直是一种罪过,更何况对忍受了太多车祸现场的录音师来说,隋轻驰这样的歌手只会是他们的最爱。可能现在全世界都在唾弃隋轻驰,但他知道那群录音师一定不会。

隋轻驰有些不知要从何说起,他现在进棚录音依然是一次就过的,所谓的不擅长,是一种感觉,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突然被玻璃外的录音师叫停,会需要唱第二遍,会被默默修音。人们如何说他暴殄天物,乐评人如何的唱衰他,他都不当一回事,只有在走进录音棚时,他知道这份惶恐确实地支配着他。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他依然记得第一次和西风进录音棚的情景,根本没想过会不会Oake,根本不知惶恐为何物。

“你真的怕我唱砸吗?”隋轻驰勾了勾嘴角,低头问。

傅错也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就一笑而过了。

隋轻驰低头看着他不说话。

别人写的歌我都不会唱砸,更何况是你写的呢。

我保证你的歌,每一次都是Oake。

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光返照,和隋轻驰相处这几个礼拜,傅错觉得身体状况似乎好了许多,没有再流鼻血,也没有再头晕,只是时常会犯困。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在录音间的椅子上睡着了,坐起来时肩膀上有什么滑下去,他回头看见落在地上的灰色羊毛长开衫,早上在楼下吃早饭时隋轻驰就披着这件外套。

本来在给《来到世界三十年》做后期混音,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这会儿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提着衣服从楼上下来,看见别墅上方的天窗,天空还亮着,他稍微松了口气,然后便听到客厅里传来的木吉他声。

隋轻驰赤着脚,抱着橘红色的木吉他坐在沙发上,正低头弹奏着。他在弹电台司令的Creep,弹得很慢,弹到“You're just like an angel”时他停了一下,像是觉得哪里不好,又重弹了一遍。这首歌被他弹得缓慢慵懒,充满回忆感,傅错情不自禁想起那间逼仄的出租屋,那时隋轻驰也是这样一条腿搭在另一边膝盖上,跷着腿窝在沙发上,抱着那把五百块的合板吉他无时无刻地弹,舍不得放下。

出租屋还没有这间别墅客厅的五分之一大,那么狭小,却有种别处找不到的安全感,尤其是睡着的时候,他知道隋轻驰就算起床去上个厕所,去冰柜喝口水,去开个窗,去漱个口,洗个脸,也离得那么近,几秒,几十秒就会回来,就算突然一颗陨石砸下来,他们也一定死在一个坑里,努努力还能爬过去够到彼此的手……

隋轻驰弹到一半停下来,然后扭身抬头朝楼梯的方向看过来。

“醒了?”他说。

“你怎么不叫我?”傅错走下来,把衣服搭在隋轻驰背后的沙发背上。

隋轻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困?”

傅错有些哑然,走到对面沙发上坐下,说:“……搞创作也累啊,我又不是二十岁的时候了,”他看了眼隋轻驰怀里的吉他,“怎么不弹了?”

隋轻驰把吉他放到一边,说:“不班门弄斧。”

“弹得挺好的。”傅错说。现在没有我,你也可以给自己伴奏了。

“还是你弹吧。”隋轻驰把木吉他提给他。

隔着茶几,隋轻驰直接把吉他提了过来,他人都没站起来,握琴颈的位置也不高,对待这样一把价值不菲的吉他一点都不走心,傅错却担心吉他磕在茶几上,本能地双手接了过来,隋轻驰松了手就往沙发上靠了回去,傅错问:“你呢?”

隋轻驰已经把自己躺沙发上了,手枕在脑后,曲起一边膝盖,舒服地闭上眼,说:“我听。”

傅错说:“这是民谣吉他,又不是古典吉他,不能Solo。”

隋轻驰闭着眼歪了一下脑袋,说:“那你随便哼点儿什么吧,你在酒吧不是驻唱的吗?”

傅错拨了下琴弦,随手拨动的和弦让他想起一首歌,接着便弹出了那个熟悉的前奏。

Champagne Supernova。

唱歌不是他本职,但也不至于真的唱很烂,否则在酒吧代主唱时早被人哄下台了,可是在隋轻驰面前开口和在一群酒吧客面前开口完全不一样,那种胸口握紧,嗓子发紧,又期待又忐忑的感觉,太不一样了。也不是自惭形秽,但是能当着隋轻驰的面自信满满地唱完一首歌的人,应该凤毛麟角。

Oasis的歌调子对他来说都有点高,唱到副歌时破音得一塌糊涂,他自己都不忍卒听,他是真不知道隋轻驰是怎么听得下去的,如果他们两个不认识,隋轻驰碰巧到酒吧来听他唱了这首歌,恐怕早就受不了了。这可是Oasis,是能让隋天王和人干架不惜脑门缝针的乐队,好的情况是他被隋轻驰当面吐槽:“唱这么难听当什么主唱?”差一点的话,保不准隋轻驰又能和他的乐队打一架,前提是他拉不住双方的话……

谭思和AK他都能拉住的,隋轻驰他是真没信心,要是他对素不相识的隋轻驰伸手了,总觉得会被隋轻驰摁在地上打……

如果隋轻驰不是天王隋轻驰,如果他们从未有交集,如果他们只是这样巧遇在某个酒吧的话,这就是最有可能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了吧。

思绪随着吉他声飘远,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把一首这么好听的歌唱得支离破碎,他唱完“Someday you will find me”,然后好像真的被一股泥石流给堵住了嗓子眼,那声“Caught”怎么都上不去……

“Caught beh the ndslide

In a Champagne Supernova in the sky”

隋轻驰接着他破掉的地方唱了下去,像缪斯女神的手轻轻一拨,便把一池死水撩活了。他的声音一出来,真的像在开Unplugged的演唱会。傅错觉得最特别的,是那句Champagne Supernova,是怎么能唱得这么好听的,带着某种小骄傲,和大甜蜜。

间奏的时候隋轻驰睁开眼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在吉他的伴奏声中说:“讲真,这首我太拿手了,是二十万起步的歌,你真的会挑。”

傅错想,我谢谢你的二十万了。

隋轻驰穿着一件格纹衬衫和黑色长裤,就这么倒在沙发上唱了这首歌,傅错觉得他还是这个自然的样子最好看,眉毛没有修,皱起来有一点凶凶的样子也好看,他唱这首歌的姿势,像是一个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帆船甲板上晒太阳的年轻水手,白色的风帆在他们头顶涨满,蓝色的波浪在他们四周鼓动,海鸟的影子掠过,一切都是美好的慢镜头,时间跟着音乐放慢了拍子。木吉他弹不出这首歌最后堆积的金色闪光,但隋轻驰的声音显然可以。当他唱到“Cos people believe that they&#on away for the summer”,就仿佛日正当空,阳光越来越热,越来越亮,像歌词里的泥石流,像某种金色的岩浆,温柔又厚重地淹没了他们。

你就是那颗用泥石流埋葬了我的Champagne Supernova,傅错心道,轻轻拨下最后一串音符。

别墅里一片静谧,隔了一会儿,傅错听见隋轻驰说:“下雨了?”

他闻声扭头,看向露台,闪亮的雨丝丝缕缕地落下来,将山林罩在烟雾朦胧中。

露台的木地板在雨水中发光,仿佛一切都在发光,他突然觉得这里也不错,在方才的某一刻,它差不多就是天堂该有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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