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隋轻驰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兜里,他正走在闹市,没什么目的地,手里提着一罐啤酒,接傅错的电话前刚在自动贩售机买的。外面还是太热了,后来又进了一处地下通道,电梯下滑,冷气扑面而来,下面是一座商业广场的负一层,隋轻驰掰开手里的啤酒,经过垃圾桶时把拉环随手扔里面,开始边走边喝,边抬眼打量四周。

地下的世界像个迷宫,有种赛博朋克的不真实感,起先他还走在商业广场的负一楼,四面繁华又亮堂,冷气出得他都有点冷,再一转眼,又已经走进某条店铺林立的平价地下商场,也有墙上喷着涂鸦和各种手机号的破败通道,一个流浪汉正靠墙睡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通道,啤酒喝完一罐就再买一罐,不知何时易拉罐里的酒总是晃出来,弄得他满手都是,地下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他听见了老旧电梯咔哒咔哒运行的声音,想起了网上那些骇人听闻的行人掉进自动扶梯下,被卷得血肉模糊的都市传说,朝它走了过去。

三两步踏上自动扶梯,隋轻驰有些乏力地向后靠着扶梯扶手,电梯带着他离开阴凉的地下,上方吹来一阵风,微热的气流拂过他的刘海,地上的世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整条商业街上一时都看不着一个人,所有商场都关了门,只剩下奢侈品高高在上的巨幅灯箱广告牌还亮着。

隋轻驰站在巨大的明星代言广告前,感觉整条街只有这里最亮,最刺眼,广告上的女星他认得,是顾桑妮,有着蜜色皮肤的唱跳女歌手,好像和唐杜是差不多时期红起来的,唐杜是歌神,顾桑妮就是天后级别的明星,他还记得她是塞林格的绯闻女友,而塞林格是傅错的偶像。

酒精放大了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从他放弃母亲安排的出国留学的道路,选择当一名地下乐队的主唱那天起,他就被永远地摁在泥泞里了。

也许西风真的应该签约后海,他想,因为他们不可能复制LOTUS,他们心里早该有数,为什么那么多地下乐队,真的走到顾桑妮和唐杜这个位置的只有LOTUS?因为地下乐队就是地下乐队,不是所有underground的,都是繁华商场的负一层。LOTUS只不过是一群玩着地下摇滚的公子哥,他们从来没有把脚踏进泥泞里,他们在最最落魄无人问津的时候也是体面的,他们当中可能唯一有一点点泥泞气质的就是塞林格,可是塞林格能念得起伯克利,傅错却念不起。

他不知道傅错怎么想的,在他被迫放弃那个机会的那一刻,他会不会也曾觉得屈辱,如果换做自己,那会是忍受不了的屈辱。所以他真的难过,如果他有钱,有很多很多钱,他就可以让傅错去追逐他的偶像,他可以带乐队从地下走上地上。

可那家伙竟然说喜欢没有钱的他,说得好像还有选择似的,可是那时候,自己还是跟个傻瓜一样,被那个名叫傅错的天真男孩感动得一塌糊涂。

喝醉了,却矛盾地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了,难怪他们都想签后海,因为他们心里都门儿清,只有自己一点逼数也没有。但他不是不清楚这些,只是不想弄清楚,因为傅错就像毒药,一直麻痹他的神经,不让他想清楚,看明白,而他心甘情愿待在那个长得好看,说话温柔的吉他手身边,他有微微下陷的唇角,有一双深邃的,笑起来微弯的眼睛,不笑也带着三分微笑的模样,迷人得要死,就算跟他一起待在泥泞的沼泽里,他也会错觉自己待在天堂。

Beautiful里怎么唱的?

什么沼泽,荒野,黑暗森林,我们他妈的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去!

都是自我麻痹的药而已,但就算这样,他也认了,只要那个人属于自己。

可那个人很可能并不属于自己,如果他隋轻驰不是西风的主唱,他还能从傅错那里得到多少温柔呢?他连想都不敢想这个问题。

隋轻驰在奢侈品卖场外的一条长椅上坐下,埋着背,低着头,难受地扶着额头。不要想这些,别想这些,想些开心的事隋轻驰……

然而越想越头疼,越想越暴躁,忍不住骂自己:长这么大,你他妈就找不到几件开心的事吗?!

内心一角有一个声音很委屈地说:找得到……开心的事也有很多,但都和傅错有关,没有哪一段充满色彩的记忆里,没有他。

隋轻驰听见了“咔”的一声,向着钟楼的方向抬起头,眯起眼。

广场中央的钟楼,指针指向了凌晨两点,这个大钟只有分针和时针,没有秒针,也不会报时,但是每次来这座广场,隋轻驰总是能听见整点时分时钟方向传来的“咔”的一响。

小学时他说自己能听见灯管里电流的响声,但那个声音从来没人听得到,班上的同学就都笑话他,说他吹牛。他没有吹牛,他明明听得到,所以很不服,为这个打了人生第一场架。

为什么只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听不到,就要强迫那个能听到的人闭嘴?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他真的能听到?他把这些写在日记里,写在作文里,后来老师把他叫去办公室,让他要多想一些快乐开心的事,不要钻牛角尖。

可是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傅错,哪儿来什么快乐开心的事?之所以把问题写在日记里,是因为真的很困扰他,却找不到人开解,他怀着也许看见日记的人能告诉他为什么,但只有一个个“已阅”,和让他“不要钻牛角尖”。可能这些问题挺蠢的吧,毕竟别的同龄人都没工夫去想这些破烂事儿,可能他们也不在乎,而且确实也没什么人欠他的,只能自己慢慢寻找答案。

胃突然痉挛得厉害,他才想起来自己晚饭都没吃,就喝了这么多酒。不一会儿就疼得他冷汗涔涔,勾下身子抱着胃,膝盖也缩起来抵在胃上。

太疼了,得想点什么来分心,可能是胃实在很想吃点东西,他不自觉就想起了昨天和AK一起吃的宵夜。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他在AK楼下等着,快到十二点时,终于等来了提着行李风尘仆仆从西藏采风归来的AK,当时他靠在楼道阴影里,AK在楼下冷不丁看见这么一道无声无息高高挑挑的影子,吓了一跳,走近了发现是他,才错愕地问:“你怎么来了?傅错呢?”说着左看右看。

隋轻驰就从阴影里走出去,说:“就我一个人,请你喝酒,去吗?”

吃货鼓手果然就说:“好啊!我先把东西提上去。”

“我帮你吧。”隋轻驰走过去,低头接过他手里的一只行李袋。

AK拽着提手没放,受宠若惊的样子:“哇,不用了吧,让少爷你帮我提行李,怎么好意思?”

“没事儿。”隋轻驰没跟他客套,手上一用力把行李袋提了过来,转身往电梯的方向走,也没管AK在背后是什么表情。

进了屋,谭思没在家,AK也没在意,因为谭思在酒吧打工,通常都回来得很晚。

AK正放行李,隋轻驰就站在谭思的房门口,透过那扇棕色的门,今天他才发现,谭思的房间乍一看就像是傅错的房间,墙上都挂着乐器,连贴的海报都是同一张,他难以按捺地走进去,看着墙边的CD架,如果不是背景墙的颜色不一样,他都以为这就是傅错的CD架了,他们都喜欢Coldpy,也同样喜欢冷门一点的The Verve。

“隋轻驰?”AK在后面叫他,他换了件衣服,喜滋滋地催促。

隋轻驰转过身:“走吧。”

找吃宵夜的地方,隋轻驰想也没想就打算去隔了一个街区的餐饮大道,那里有不少营业到凌晨的餐饮店,AK拉住隋轻驰:“不用去那么贵的地方,随便找个路边摊吃点烤串就好!谭思都跟我说了,你没在加油站兼职了吧,那能节约一点是一点呗,我这人对吃的不讲究。”

隋轻驰听完表情有些阴郁,有些讽刺地冷冷道:“他倒是什么都和谭思说啊……”

AK没听明白他在咕哝啥,望见一处支着棚子的路边串,就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拿串的时候,隋轻驰都没怎么动,他对架子上的食物一点食欲都没有,AK塞给他一只盘子,他什么菜色也没拿,最后是AK自己盘里放不下了,就都回头放隋轻驰那里了。AK拿着串走过来放桌上,拉开凳子坐下,隋轻驰也把东西放桌上,心不在焉地坐下,听见AK说:“你别说,就我和你两个人出来吃,我还有点不习惯。”

隋轻驰抬眼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习惯?你没和傅错谭思单独吃过饭吗?”

AK边把串放锅里边说:“就是跟他们吃过才不习惯啊,这不从来没跟你吃过嘛……”

隋轻驰没说话。

席间隋轻驰吃得很少,他给AK和自己倒了酒,坐那儿耐着性子听AK和他说起去西藏的见闻,AK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他就接过来随便看看,看AK的酒杯空了,他就给他满上。

没一会儿AK就醉醺醺的了,隋轻驰把手机还给AK,随口问道:“和我说说傅错和谭思怎么认识的吧。”

AK打了个嗝儿,一只手撑着下巴,说起来:“我和他们是上高一才认识的,他俩好像从小就是邻居,连裆裤一样的友谊了。”

这个隋轻驰也知道,但知道得毕竟不多。

AK继续道:“傅错写的第一首歌,叫《Brother》,你知道不?”

隋轻驰有些意外地看着AK,他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那是咱们组乐队前他瞎几把写的,写的是他小时候被人叫私生子,谭思冲过去帮他揍人的事儿,歌词还有点血腥暴力哈哈哈,谭哥跟我说他也是无意间发现傅错在写那个歌的,问他在写什么他还不好意思,一个劲往身后藏,不过谭思看到歌词后说还挺感动的。肯定的吧,要我我也感动。”

隋轻驰继续沉默。

“他俩有好多黑话和梗我都听不懂,”AK啧啧道,“老实说我挺羡慕他俩的,连裆裤的友谊,又志同道合,真好!”说着拿起酒杯又仰头喝了一口,才发现隋轻驰没给他倒酒,杯子都空了。

酒瓶在隋轻驰那儿,但隋轻驰没有动静,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像他每次上台前需要绝对领域一样。他想着,难怪每次四个人玩牌,划拳,甚至打球,他和AK都是输的一方。

AK见隋轻驰没动,只能自己起身去拿酒瓶,拿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拿起杯子要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天:“说起来,我听说当初傅错想学吉他,谭思好像是说你学吉他那我就学贝斯吧,这样以后还能一起玩,所以他后来才学了贝斯。要不是谭哥当年做了这个决定,可能就没有现在的西风了。”

隋轻驰终于出了声,低声道:“你知道得真多。”

AK这时才问:“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俩的事啊?怎么不去问傅错?”

隋轻驰心想这个人活得可真粗神经,太令人羡慕了,他站起来,准备去结账,起身时说:“你回去给谭思打个电话吧。”

“为什么?”

隋轻驰转身去付钱,只丢下一句:“他妈妈过世了。”

身后的AK突然像被按了静音,隋轻驰付完钱,听见AK“喂”了一声,他竟然立刻就给谭思打电话了,说话的语气像是酒都醒了似的。

电话却是傅错接的,隋轻驰走回来,在桌子后不动声色地坐下,于是傅错在手机那头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见了。

谭思的母亲才刚去世,他千不该万不该这么想,但他还是忍不住羡慕谭思,因为所有人都关心他,都深爱他。因为谭思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谭思”这个名字,俨然是“隋轻驰”的反义词。

回忆至此,胃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隋轻驰从椅子上稍微抬起了一点身子,深吸一口气,心想这就跟烦躁郁闷的时候看恐怖片一个道理。

凌晨两点的时候,傅错醒了过来,身边还空着,他隐隐知道有些不对,自己到底还是忽略了什么。给隋轻驰打了电话,却是“该用户已关机”的自动回复,穿上衣服半夜出去找人的时候,才稍微有些明白当时隋轻驰急着找自己的心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隋轻驰的,走了两个街区仿佛大海捞针,他就走了隋轻驰常走的地下通道,依着本能按图索骥,从某一个出口上来,就望见远处偌大的天后顾桑妮的高奢代言广告。会一眼就看见是因为那一面广告是目之所及中最大最亮的,比月亮都醒目。

找到椅子上的隋轻驰时,有个巡逻的保安正拿手电在照他,隋轻驰抬手挡在眼睛前,保安在问他什么,隋轻驰皱着眉头一副很烦躁的样子,大声反问“你说什么?”他声音明显有些醉,但又特别醒脑,隔得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保安的声音就沙沙哑哑的,形成鲜明对比。

傅错快步走过去,挡在保安面前,好让保安的手电光不要频繁照在隋轻驰脸上,容易把他惹火:“对不起,他是我朋友,喝多了点儿。”

保安也是年轻人,收了手电很无奈地说:“他刚刚在这儿唱歌,声音太大了,虽然唱的……其实还蛮好听,但是大半夜的太吓人了,你快把你朋友领走吧。”

保安走后,傅错回头看隋轻驰,见他耳朵里还塞着耳机,他走到隋轻驰身边坐下,摘了他一边耳机线,塞自己耳朵里,发现根本没声音,有些搞不懂,就又拿过隋轻驰放腿上的手机。

手伸过去,就被隋轻驰按住了,隋轻驰扭头盯了他一眼,说:“你很随便啊。”

傅错心里叹了口气,没理会他的干扰,挣开隋轻驰的手拿过那部手机,发现早就没电了。

他不知说什么好,就问:“你在唱什么?”

隋轻驰把手机拿回来,说:“Bitter Sweet Symphony。”

傅错抬头看向眼前的寂静广场,想象了一下隋轻驰在凌晨三点,空无一人的商业广场上,在高奢代言巨星们的环视下大唱Bitter Sweet Symphony的画面……老实说,他很想听一下。

椅子上还有一个易拉罐,倒在一边,被捏塌了一角,毫无疑问是隋轻驰唱的时候捏的,他把它捏得咔咔作响,想象那是世界上最牛逼的乐队。

傅错起身把最牛逼的乐队丢进最近的垃圾桶,又走回来,低头看着隋轻驰,说:“回去吧。”

隋轻驰没看他,向后倒在椅背上,望着夜空发呆,然后说:“这儿像不像一口井?”

傅错也抬起头,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商业街的中心广场,四面都是高耸的大厦,他们在这些墓碑一样的大厦底端,只有中央有小小的一片天,月亮屈辱地吊在一角,的确像一口井。

“我们就是井底之蛙。”隋轻驰说,语调有些悲伤,他看向傅错,说,“傅错,我觉得你错了。”

傅错皱眉:“哪里错了?”

“你应该去伯克利,应该签约后海。”隋轻驰说,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是挣脱了酒精的。

“我没觉得错。”傅错说,他不想在这里陪隋轻驰聊到天亮,伸出手,“走吧,已经三点了。”

隋轻驰看着他的手,那只弹吉他的手,捏着拨片潇洒扫弦,给过他第一次美妙的体验,他没有去拉住,而是疲惫地垂下眼睫,说:“你不用来找我,我喝够了玩够了自己就会回去。”

“你真的会回去吗?”

隋轻驰眼神清醒地看着他:“我会。”又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你总是低估我。”

傅错抿了抿唇,说:“隋轻驰,那天我确实走得太急,没有及时联系你,我很抱歉……”

“不要再惺惺作态了。”隋轻驰打断他。

傅错愣住了,盯着隋轻驰,眼睛都睁大了一圈。

隋轻驰手在长椅扶手上撑了一把,站起来,他醉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那一起身却还是颇有气势,眼神阴鸷地道:“你其实根本就不想和我道歉,从头到尾你都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你怎么就是不能痛快地承认你很烦我呢?”

傅错无言以对,在灵堂的时候,隋轻驰在手机那头对他发火,他真的很心累,其实当时想反问他: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谭思的妈妈死了,你难道不懂失去家人的感觉吗?可是话没出口,只在脑子里一闪他就沉默了,失去家人的那种痛,隋轻驰可能真的不懂。他还能说什么呢,是气他还是心疼他呢?

“……你喝醉了。”他说。

“我没醉。”

“你醉了。”

“我、没、醉!”

隋轻驰狠狠地说出这三个字,傅错无言地看着他,看他红着眼睛,像被饿坏了的狼。

隋轻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从傅错身边走了过去,说:“算了,我可能真的醉了,我们回去吧。”

傅错注视着隋轻驰的背影,隋轻驰走了几步就停下来,有些惴惴不安地侧了下头,发现他就跟在后面,才放心地又转过头,放慢了脚步,傅错认命地走到他旁边,隋轻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沉默地用力反握住,傅错感觉他手指间半干的黏腻酒液将两个人的手指黏在一起,他在那一刻难受地想,你为什么总是要说出伤人的话,做出伤人的事以后才来后悔?

“以后别喝酒了,好吗?”

“好,再也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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