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共同渡过

2000年7月。

此时的人们已经顺利挺过1999和千禧虫危机,离传闻中的下一个世界末日还有12年。

徐明海早早逛完广州荔湾区的十三行服装街,在黄老板的邀请下一起去附近某个酒楼饮早茶。

俩人坐下后,黄老板举起杯子以茶代酒:“听同行讲,现在连沈阳五爱和西安小寨的批发商都要去跟你徐生拿货。真要说句恭喜发财啦。”

“大家发财,”徐明海忙和对方碰杯,客气道,“都靠黄生提携我们晚辈。”

徐明海如今早已不在西单的民族大世界练摊,而是去了北方区最大的批发市场——北京动物园。他永远记得陈磊说过的:未来的20年绝对是中国服装业蓬勃发展的20年。所以他总是比别人敢干。遇上好东西就豁出去下狠手控货,半件都不给别人留。慢慢的,就像黄老板说的那样,整个华北地区别的批发商想要某些品牌的货,都知道要去找动物园的徐老板。

上礼拜,他控了日本街头品牌Neighborh**d的3000件刺绣T恤尾单。货到了动物园,早上7点前就被前来上货的买家抢购一空。

成本价100,批发价260。一出一进就有4万8的利润进账。不得不说,这生意做得漂亮极了。

俩人又聊了一阵,黄老板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票递给徐明海:“差点忘了,你要的Leslie演唱会门票。”

徐明海赶紧接过来道谢:“北京那边实在买不到,麻烦了。”

“洒洒水啦,”黄老板摆手,“不过我记得你尾骨有旧伤,一场演唱会前前后后听下来要两个多钟头,顶不顶得顺?”

“还好,”徐明海笑,“人家又唱又跳都顶得顺。我只是在下面坐着,怎么样都能撑住。”

“那就好,”黄老板目光不经意落到徐明海虎口处的黑蓝色图案上,“其实很早我就想问,只是觉得有些唐突。徐生手上的刺青是……牙印?”

徐明海点头。

黄老板笑:“左青龙右白虎我得见多了,牙齿印还是第一次,有创意。”

徐明海将门票小心收起,回忆道:“三年前刺的时候,纹身师傅一个劲儿推说自己没做过这样的图案,怕搞砸。我只好鼓励他,说大不了洗掉重来,我不怕疼。”

“所以是老婆咬的喽?”黄老板是过来人,很懂男人的心思。他笑着打趣:“肯定是徐生出去花天酒地不小心被抓包,纹上哄人用。其实何必搞这么大,拿个A货包包就好了嘛,比真品都真!”

徐明海想起某人,千般悔恨万般柔情,一齐涌上心头。

“黄生猜得差不多。我把他的咬痕纹在手上是想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什么?徐明海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三年前把果子弄丢了。报警、登报纸,寻人启事……各种手段用尽,对方的消息却始终石沉大海。

这个过程把徐明海折磨得够呛,但他就是拒绝接受果子出了意外这个推断。一是凭直觉,二是因为那句“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他后来细细想过,这话根本就是对方拿来诀别的。只怕从北京离开的时候,果子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去广州上学了。

只是中国这么大,茫茫人海,一个人存心要躲起来的话,大罗神仙也没辙。一千多天的时间,说快就是一眨眼,说慢就像是钝刀子割肉,能把人磨出一身老茧。可再怎么无望,徐明海的虎口却始终保有一处未愈的新鲜伤口,为果子淋漓着相思。

他于是跟爹妈咬定,果子肯定会回来。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活着,自己就能等到那天。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李艳东早已别无他求。她能做的就是没事儿拉着徐勇在家给俩孩子诵经,保佑他们平平安安。

看着眼前忽然愣住的人,黄老板便不好再深问,只嘱咐道:“从广州东搭广九,可以直接到红磡的。你通行证有带吧?”

次日中午,徐明海顺利抵达红磡火车站。他办好过关手续,步行来到一座倒立金字塔似的建筑物前。

他还记得自己和果子第一次看到赫赫有名的“红馆”是在“94摇滚中国乐势力”的VCD里。他俩当时在电视剧前,和上万名香港观众一起跟着窦唯、张楚、何勇,唐朝合唱,嘶吼,跳跃,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

“以后等香港回归了,哥带你去红磡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徐明海当时这么承诺。

“可他已经退出乐坛了。”秋实无不遗憾。

“走了也会再回来的,”徐明海安慰道,“他那么喜欢唱歌,肯定舍不下歌迷。”

果然,被徐明海说中。

所以这次来广州,他表面上是订货,实际上是假公济私特地去红馆看张国荣开唱。为此,徐明海在北京时就托旅行社的人办好了商务签证。

现在他明白了一件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缥缈的未来,不如此时此刻尽全力做到能力的上限才不会后悔。

门口处一阵人声鼎沸,徐明海抬头望去发现已经开始检票。他于是抚摸着自己的左手虎口,轻声说:“走,果子,哥带你看演唱会去。”

黄老板帮忙买的票位置绝佳。徐明海坐在看台上可以鸟瞰整个舞台。随着倒计时开始,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歌迷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淡蓝色的巨型光柱天幕骤然出现在观众的视野内,张国荣站在里面。他身着笔挺的白色西服,双肩坠满羽毛,风华绝代。

“当?留在唇上说话

像?在嘴边拈花

爱?是阔是窄都不用代价

分与合?都不用惊怕……”

徐明海用他北京味的蹩脚广东话一齐跟着张国荣哼唱。果子留下的那些磁带都快被他听烂了,每首歌都熟得要命。

期间,张国荣身后的荧幕不断放出他主影的那些电影片段:“阿飞正传”、“白发魔女”、“风月”……

当看到“倩女幽魂”时,徐明海不禁笑了。他想到自己年少时对王祖贤女士的莫名眷恋,以及果子那暗戳戳的醋意。而随后的“霸王别姬”则让徐明海脸上的笑顷刻消失。

时间似乎一下就回到那个看完电影后的盛夏午夜。他看见胡同里有两个少年在接吻。一个以身犯险,不管不顾;一个脸色发白,魂飞魄散。

整场演唱会精彩极了。音乐灯光气氛,所有的元素融合在一起,为徐明海营造出一种他近乎真实的幸福错觉。

唱完“共同渡过”,台上的张国荣哭了,台下的徐明海也哭了。他想,假如果子在,那果子也会哭的。

演唱会的最后一首歌是“我”。张国荣赤脚穿白色浴袍站在舞台上,被光束温柔地笼罩其中。随着最后一个高音结束,整个舞台便彻底黯淡了下去。

场下掌声如潮,大家不遗余力地赞美着这位用歌声,演技,一颦一笑来抚慰世间寂寞心灵的伟大艺术家。

徐明海觉得今晚过得很圆满。他扶着前排座椅慢慢站起,舒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后随着人潮退场。仗着个儿高,徐明海可以轻松呼吸到上层较为新鲜的空气。

不经意间,他瞥见前方很远处的一个人。对方个子很高,简直跟自己不相上下。上身穿着白色T恤,肩膀线条流畅,脖颈挺拔。

徐明海的心脏蓦然胀大,一股热辣辣的熟悉感从腰间一直倒流至后脖颈,最后放烟花似的在他脑子里炸开。

是果子!是他!!!

徐明海大喊一声,同时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往前挤去。可惜这撕心裂肺的动静不停地淹没在一万多人制造的嘈杂音浪中,没能溅起一点水花。

徐明海这时只恨自己不会水上漂的轻功,不能踩着人脑袋一路追过去。他只好一面嚎:“果子,是我!等等我!”,一面不停推搡着周围的人群:“开水!开水,让一让!警察抓贼,麻烦配合!”

“发癫啊!”

“脱线!”

“有没有搞错?”

“夭寿咧!”

“What’’s?the?F**k?”

徐明海在众人白眼的一路夹击下,终于突出重围。待他跑到馆外时,已是一头一身的汗。徐明海双手叉腰,连呼吸都来不及调整就抻着脖子,四处找那个白T恤。

果子,我知道是你!你来看演唱会了对不对?

果子,你难道没有去广州,而是来了香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然,徐明海目光扫到三点钟的方向有个白T恤闪过。他立刻飞奔上去,一把狠狠钳住对方的肩膀,手指几乎陷进骨缝里。

“果子!!!”

那人扭过头。

不,不是果子。徐明海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压根儿和果子八竿子打不着,也远没有刚才看上去那么高。难道是自己眼花?不可能,就算眼花,感觉总是骗不了人的。那是耳鬓厮磨了十多年才滋养出的默契,不可能错。

“先生,你抓得人家很痛哎。”白T恤哭丧着脸。

徐明海讪讪地松开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好意思,认错人。”

“算了,看在你这么帅的份上,人家原谅你啦。”白T恤眨眨眼,抬手戳了下徐明海硬硬的胸肌,“北方人?”

徐明海平白被吃了记豆腐,也没空生气,继续往车站人多的方向跑去。他一面跑,一面放肆大喊,恨不得把自己心肝脾胃肾全部零件都掏出来,让它们一齐去找果子。

果子,你明明在的!你出来吧,这里不是北京的那个烂尾楼,咱不玩捉迷藏了,好不好?

“阿秋?”

红磡体育馆的露台停车场内,华嘉辉见对方迟迟不上车,便问:“是不是把东西落在馆里了?”

秋实摇头,蹙眉道:“只是……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我。”

“就跟你讲读书不要太用功,会很早眼花耳聋的。”华嘉辉笑。

秋实强压下如雷的心跳。是啊,怎么可能是徐明海呢?他只会出现在自己一个又一个的梦里。一会儿在大雪山上呼朋唤友;一会儿赶着去相亲。每晚都忙得要死。

秋实于是坐去副驾驶:“是我听错了。这里我第一次来,不会有人认识我的。”

“演唱会好不好看?”华嘉辉发动车子,“刚刚见你哭很猛,都不敢同你讲话。”

秋实觉得不好意思:“好看,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想来红磡看张国荣的演唱会。今天终于如愿了。多谢嘉辉哥。”

“小意思,奖励你有好好念书拿到奖学金。等毕业那天,一定让嘉辉哥试试扔那个帽子过下瘾。”

“整套学士服送你都冇问题。”三年时间,秋实的广东话已经讲得很流利了。他又问,“明天你要去找郑梓良的叔公?”

“对,他是我这次来香港最主要目的嘛。”华嘉辉说,“郑梓良如今空心大佬一个,居然还敢来澳门跟我赌台底,玩一拖三。如今,冤有头债有主。他不还钱,只好去登门拜访他叔公喽。”

秋实开口:“那带上我好不好?”

“你当是什么好差事?”华嘉辉说,“我放你去海洋公园自己玩一天怎么样?”

“多我一个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但总比你孤零零的好。”秋实坚持。

“担心嘉辉哥?”

“嗯。”秋实点头。

华嘉辉笑了笑:“好,那明天穿得衬头点,咱们一起去郑家府上收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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