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徐明海被困他奶奶家已有一周有余。眼瞅着距离秋实出发的日子愈来愈近,电话打回去却一直没人接,徐老板急得眼睛直冒血。

为了尽快让自己好起来,他非常配合地每天被大姑妈和奶奶轮番灌骨头汤。喝到最后,恨不得一张嘴,汤汤水水就要从胃里漾出来。

除此之外,退休前身为医院妇产科护士长的大姑妈徐智,愣是走特殊渠道给侄子弄了点“紫河车”来包饺子。而徐明海在得知自己吃的是什么馅儿后,直接吐了个昏天黑地。他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尾巴骨还没恢复,胸部倒可以产奶了。

这两天徐明海感觉稍好了些,最起码能自己下床走上几步路不再疼得冒冷汗,便要闹着要回家。不想刚颤巍巍地站起来,就被徐智一个二指禅撂倒在床。

“李艳东内退那事儿不是黄了吗?你现在回去,家里也没人伺候你啊!”

徐明海心急如焚,一个脑子劈成两半用。一半琢磨着怎么才能从大姑妈手里逃出生天,一半嘴上还得配合聊着:“什么内退?什么黄了?我不用人伺候。”

“你还不知道?”徐智一脸吃惊,随即感慨道,“李艳东这嘴是真严!我嘱咐她要保密,一切都得按照真的来,她就愣是连自己男人和儿子都瞒住了。是个干大事儿的女人!”

徐明海听着姑妈这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便央求对方把话说清楚。

“嗨,就去年秋天那会儿,你妈厂子忽悠一部分职工办内退。说什么效益不好呀,不想拖累大家呀……其实说穿了,不就是想给个三瓜俩枣的就把人扫地出门吗?所以我当时给你妈出主意,让她装病!”

“装病”俩字一落在徐明海耳朵里,一股凉飕飕的寒气顺着他的尾骨瞬间冲向天灵盖,然后脑子里“轰隆”一声,当场呆住。他结结巴巴地重复:“装……装病?”

“是啊!我给你妈弄了肝癌三期的诊断证明。虽说不吉利,可咱社会主义国家也不信那邪。”徐智眉飞色舞地说,“你妈拿着证明就去找领导死磕。说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要么厂子里可怜她再留她几年,要么今儿就同归于尽!”

不用说,徐明海也能想到当时的场面有多惨烈。

“结果一路拖到现在,内退这波就算是躲过去了!”徐智竖起大拇指自夸,“我是帅才,你妈是将才,我俩配合起来可真是——苍茫大地无踪影,天兵天将难提防!”

“可……可我爸说看见我妈偷偷吃药。我妈……我妈她这半年也瘦得挺厉害的……”徐明海的舌头开始痉挛。

“傻孩子,那是我给她弄的特效减肥药。你见着谁们家癌症病人成天容光焕发的?”

“她还动不动就出汗,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说你傻你还就流上鼻涕了,那是更年期闹的!”徐智哈哈笑完又开始叹气,“说起来,女人这一辈子是真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每个月哗哗流血;等生了孩子好不容易快熬到头了吧,又开始自主神经系统功能紊乱。一茬儿接着一茬儿,永无宁日。”

徐明海听着姑妈絮絮叨叨的抱怨,整个人僵坐在床上,喃喃道:“这也太荒诞了……”

“谁说不是呢?这也就是我们女的天生抗造。要指着你们男的,人类早灭绝了。”

徐明海此刻毫不关心人类的未来,他只想大哭一场。可是他没时间去哭。他要去见果子,那怕是爬也要爬回去。他要亲口告诉对方,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就像俩人看过的那个什么昆汀的电影一样,太他妈黑色了,太他妈幽默了,也太他妈残忍了。

此时铃声大作,徐智抬起屁股去接电话,嘴里还念叨:“准是你奶跟街坊打麻将把钢镚儿都输光了,让我送钱去。”

徐明海见姑妈走开,立刻一个鹞子翻身。结果双脚沾地的同时,尾骨立刻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差点跪地上。可徐明海什么都管不了了,他咬着牙,愣是以某种强大的意志力,三两步蹿到门口,然后抄起奶奶的备用拐杖当成第三条腿,一路跌跌撞撞跑向街边。

这时不远处驶来一辆亮着“空车”的红色小夏利,徐明海拼命招手。车停下后他刚钻进车厢,徐智就从后方追杀而来。

“徐明海!你个小兔崽子——”

“师傅求求您快给油!”徐明海顶着一脑门子冷汗死命催促,“我妈惦记人家房子,非逼我娶街坊家的傻闺女!”

“什么?都1997了,怎么还有这种事儿?”司机一听就急眼了,“小伙子,坐好喽!大爷这就带你逃离包办婚姻的牢笼!”

就在徐智堪堪摸到车门的刹那,小夏利“噌”一下就冲了出去。眼瞅着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徐明海终于放下心来。结果精神上刚一放松,疼痛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是,怎么你家里人还舍得对你下如此狠手啊?”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疼得直接躺倒的人问。

徐明海只好继续胡编乱造:“我,我不乐意!不乐意他们就把我往死里打。重庆渣滓洞那些个刑讯逼供的玩意儿,一点儿没糟践全使我身上了。内什么,师傅,麻烦你再开快点……”

路上不堵车,小夏利畅行无阻狂奔着就到了纸鸢胡同。司机既热情又仗义,不但不收徐明海钱,还把他一路搀扶至院门口,道别前特地鼓励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徐明海谢过师傅,瘸着腿趿拉着鞋一步步往院子里挪。所谓近乡情怯,他所有熊熊燃烧的勇气都在看见南屋挂着的蓝色窗帘时灰飞烟灭。

徐勇的下岗,李艳东的所谓肝癌,那场哭笑不得的相亲,九爷的离去……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噎在徐明海的嗓子眼儿里,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果子开口说第一句话。

他想了想,还是先回到自己屋里,然后龇牙咧嘴忍着疼从铺底下掏出个小盒子来。

这里面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台摩托罗拉的汉显bp机,花了将近3000块。专卖店的人说,汉显的要比数字的方便。想跟对方说什么直接告诉服务台,传呼小姐就会帮忙打成文字发到上面。

“说什么都能给发过去?”徐明海当时追问。

“能,只要别是既反动又黄色的就行。”销售猛拍胸脯。

除了bp机,还有一张薄薄的中国银行储蓄卡,里面存着整整两万块钱。徐明海拿着盒子走到南屋门前,抬手轻拍木门。

“果子,是我,我逃回来了。”

里面毫无动静。

“果子,我骨头上裂着一个大缝儿,呼呼往里灌风,可站不了太久。快开门!”徐明海无耻地祭出杀手锏。

谁知这下一用力,门吱呀呀就开了。他往里一探头,脑子顿时和这屋子一样,变得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墙上那张周莺莺和陈磊拍婚纱时照的四人“全家福”不见了。连同那个紧紧拉着自己的手,笑得腼腆又可爱的果子一起消失了。

桌子上的一摞摞高考资料和武侠也没了。很多时候,果子坐在那里挑灯夜读,而自己就歪在床上看金庸,谁都不打扰谁。

徐明海哆嗦着把盒子搁在一旁,伸手打开衣柜。这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股子浓郁的樟脑味。那些他亲手给果子置办的四季衣裤全部失踪。

徐明海又不死心,又转身去拉书桌抽屉。他知道果子偷偷藏了很多小玩意儿在里面。比如俩人第一次去天坛公园时的门票,第一次吃肯德基时的垫盘子纸、从北戴河带回来的贝壳等等。可此刻,这蕴藏着俩人无限回忆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踪影。

徐明海这下彻底慌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屋。他于是连连后退,一直退到院子里,然后迷茫环顾这个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棵榆钱树。十年前的腊八,这里突然出现一个小孩儿。他很漂亮,也很凶,没说两句就上来就咬了自己一口。

徐明海呆呆地抬起胳膊,看着自己左手的虎口处。那块疤早就好了,连最细微的痕迹都没能留下——就像是从来没在自己生命里出现过。

忽然,徐明海记起,就算什么都没了,至少自己床头那辆大号电动吉普车还在!那是果子在白云观庙会上套圈儿给自己赢回来的。他喜欢得不得了,当场就捧着果子软嘟嘟的小脸亲了好几口。

徐明海赶紧回屋,只见床头柜上早没了什么吉普车,取而代之是个俗气的水晶八音盒。他当下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尾骨再度传来剧痛,可徐明海整个人却像是失去了感应神经般,彻底糊涂了。

人呢?明明离约好出发的日期还有一整个礼拜。而且就算是提前走了,只是去上个学,怎么连东西都全不见了呢?

而就在徐明海越狱后不久,李艳东就在厂里接到徐智线报,得知儿子成功逃走,于是忙不迭地就往家赶。谁知刚一进门,就被地上那个脸色苍白形如枯槁的人吓坏了。

“臭小子你吃饱了撑的坐地上干嘛吗?骨头还没好利索呢,赶紧床上躺着去!”李艳东说着就去搀他。

可徐明海却愣愣不挪窝,半晌才问:“妈,果子呢?”

李艳东忽地鼻腔一酸,满肚子邪火消散于无形。这都是什么事儿?老天爷你能不能开开眼啊?能不能别让这俩孩子互相折磨,外加折磨爹妈啊?

“果子……果子他走了,说早点儿去报到,能熟悉熟悉环境。”李艳东强迫自己尽量好言好语,也不提徐明海偷溜回来的事了。

“真是提前走了?那他走之前说什么了吗?”徐明海急忙追问,“给我留什么话没有?”

李艳东叹了口气:“留了。”

“他说什么了?!”徐明海的眼睛就像被打火机点着了似的,一下就亮了。

“他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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