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舅舅

少年宫所在的寿皇殿建筑群始于明朝,规制上仿了太庙。如果站在景山山顶向北望去,依次可见寿皇殿、寿皇门、地安门,鼓楼——堪称是一条完美笔直的北京城中轴线。

秋实被冯晓晴领着,从桥洞子似的宫门口一路跑了进去。这里面是个开阔的广场,更多的小孩子聚集于此。

再穿过一道门后,冯晓晴便立正站好,拿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持人的派头和口吻来一一介绍:这是碑亭、那是东西配殿、衍庆殿?、绵禧殿等等。

这些形制复杂,色彩明艳的建筑让初来乍到的秋实同学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喏,那个就是寿皇殿!”冯晓晴指着中间一座被汉白玉石栏围着、黄琉璃筒瓦重檐八角攒尖顶的建筑,语气骄傲地说,“我们平时就在里面唱歌。”

在这里上课的感觉跟在学校完全不一样,秋实因此产生了一种澎湃的神往。紧接着,他便跟随冯晓晴,绕开院中一棵棵苍翠润泽的参天大树,跑上高高的石阶,迈过门槛,一同进到寿皇殿内。

这里面空间很大,朱红色的柱子粗得一人抱不过来。屋顶高得吓人,秋实使劲仰头望去,上面全是一个个描着美丽花纹的蓝绿色正方小格子。

“你坐这儿,”冯晓晴指了指放在门口的一排小凳子,补充道,“家长有时候也会在这里等着,没人轰你,放心。”

说话的功夫老师就来了。她拍手召唤了一阵子,男孩女孩们便呼啦啦地跑过去,排排站好。

秋实于是就像冯晓晴嘱咐的那样,拿着俩人的书包,乖乖坐在门口的一排凳子上看着他们。

此时,午后的阳光从南边洒进大殿里,把秋实暖暖裹住后便扑向了老师和孩子们。打眼看去,谁的身上头发上都是一层柔情似水的金色。

“同学们,上周咱们学习了“送别”这首歌曲,今天咱们先来重温一遍。”她边说,边轻轻抬起胳膊伸出两只手来,示意道,“1、2、3。”

孩子们于是非常配合地咧开嘴,统一跟随着节奏,左边歪一下脸,右边侧一下头,开始了今天的练习。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男生和女生纯真的童音叠在一起,有种浑然天成的美。秋实坐在那里,情不自禁地也跟着一起哼唱。然后他唱着唱着,不由得想到如果徐明海也站在那里的话,是决计不会老实的,肯定要搞出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来方才罢休。秋实于是又想起了他的那个“浪奔~浪流~”,便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好,”负责指挥的老师双手一握,“歌曲都会唱了,那咱们今天就来分一下男女生独唱的部分。来,冯晓晴,”老师示意道,“你唱第一段。”

秋实见自己同桌要独唱,便双手托腮地看着她。

冯晓晴不负自己“音乐课代表”的名号,把“长亭外,古道边”唱得真挚又动情。

老师显得很满意,接着点名:“高洋,你来男生部分。”

被唤作高洋的男孩子生得浓眉大眼极为喜庆,但开口高声唱了几句后,就被老师打断了:“情绪太欢快了,这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螺号”不一样,“送别”是首描写分离的歌曲。来,同学们……”

老师面向大家,耐心解释:“咱们一起来想象一下。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有一个孤零零的亭子,你和你最好的朋友就站在那里。你们脚下踩着的小草和远方的天空是一个颜色。这时,微风吹动柳树的枝条,带来隐约的笛子声。太阳快要下山了,夕阳落在起伏绵延的群山上。你们马上就要分别,各自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坐在一旁的秋实不知道别人听了这段话是什么感受,反正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代入了自己和徐明海。

孤亭窄路变成了胡同口,周莺莺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自己回屯子。他不肯走,徐明海也不让他走,俩人拉着手死活不放。但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终究还是要分别。这时,“刘海儿”和九爷都来送他。而自己就这么被拽着一步步往外走,不管他怎么回头张望,最终还是谁都看不见了。

脑子里栩栩如生的画面让秋实眼眶陡然一热,于是赶紧拿手背把眼泪往耳朵边上赶。

“好,高洋,你再来一遍。”老师说。

高洋同学一脸迷茫再度开口,听上去却比刚才更激昂了。老师叹了口气,于是换了个男生,但效果依然不好。

“老师!”这时冯晓晴突然举手,然后往门口一指,“您能让他试试行吗?”

同学老师纷纷侧身歪头看去。

秋实没想到自己莫名成了大家的焦点,保持着擦眼泪的姿势愣在原地。

“您让他试试吧,他声音特好听!”冯晓晴说,“是我春风二小的同学。”

也许是秋实腮边晶莹剔透的泪珠打动了老师,让她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大段的抒情没有对牛弹琴,便接了冯晓晴的茬:“小朋友,你会唱这首歌曲吗?”

秋实见老师提问,赶紧把手里的书包放去一旁,站起身来起:“会,这是电影“城南旧事”里的歌儿。”

“那能请你唱一遍吗?”老师的语气很温柔,“让我们听听。”

秋实站在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着一群陌生的人,本来不想开口。可他又想,要是换做徐明海肯定不会“跌份”的。何况,面前这个很和气地老师说“请”,这个庄重的字眼还从没有大人跟自己说过呢。

于是秋实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深吸了一口气,唱了出来。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男孩子未变声的童音清亮婉转,袅苒飘渺,带着说不出的伤心。像是腿上绑着梅花七星哨的鸽群,从低空掠过,央央琅琅,兜兜转转,就是不肯展翅离去。

老师的眼眶渐渐湿了,像是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她于是重新分配了段落。冯晓晴一段,秋实一段,再由全体孩子合唱。然后她拿起一只金属色的口琴,吹起了前奏。

这是一个美好极了的下午,随着老师把口琴抵在唇边后轻巧起伏的手势,美丽的哀愁便有始无终地飘荡在年代悠久的大殿内。秋实就这么和大家站在了一起。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早已是其中一员,每个周三的下午都是这么渡过的。

活动结束的时候,冯晓晴显得很兴奋,主动问老师能不能也让秋实加入合唱队。秋实听了心里难免一阵激动,但随后他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老师流露出的为难。

这种为难,秋实经常会在周莺莺的脸上看到,这令他非常有经验地先一步拒绝掉了这个充满诱惑的提议。

冯晓晴见老师走远了,立刻开始埋怨秋实:“参加合唱队可好了!咱能出去比赛,还能给访华的外宾唱歌,为国争光。你学习那么好,干嘛非说没时间?”

秋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在大家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冲他们跑了过来。秋实听冯晓晴介绍说这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江爱芸。

“你就是秋实啊?”她笑着说,“冯晓晴可老跟我吹你。”

秋实跟她打过招呼,算是认识了。

“江爱芸他爸送咱们回去,”冯晓晴比划,“她家有小汽车。”

“我爸今天有事儿,让我舅舅来接咱们。”江爱芸补充,“不过,他也有小汽车。”

秋实没坐过小汽车,他只坐过大公共还有大火车。于是他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一路往外走,一边听着她们叽叽喳喳聊着各种奇怪的话题,一边脑子里还回味着刚刚在大殿里唱歌的画面。

三个人出了宫门便径直往景山后街走去,还过多一会儿就见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儿男人。他穿着市面上不多见的西装外套,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芸芸!”他朝这边挥了挥手,然后跑了过来。

江爱芸见了他,立马叉腰仰脸做撒娇状:“舅舅!我好想你呀!”

只见那人不买账似的轻哼一声,继而笑道:“想我?我看你是想吃大户儿了吧?说,咱奔哪儿?”

“嘿嘿,那就带我们去三宝乐吧!”江爱芸老实不客气地提出要求,然后见对方一口应承下来,便给他介绍自己的小伙伴,“舅舅,这是冯晓晴,这是秋实,都是我的朋友。”

“叔叔好。”俩人礼貌地喊人。

“你们好。”男人笑了笑。

但随着他的眼神从冯晓晴身上落在秋实脸上的时候,笑意便像是遇冷的白油,一下子凝固在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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