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八)明争

查理曼傍在床边,露出了呆滞的上半张脸,直勾勾地望着床上人。

毁了。

全部毁了。

妻子许久没有施脂粉了,素着一张脸。

面颊上的伤口有了恶化的趋势,微微浮肿着,和她本来的面目大相径庭。

注视得久了,查理曼突然迷茫了:

这是谁?

她为什么会死?

我现在……又在哪里?

查理曼受了莫大的刺激,昏头昏脑的,几乎是来到了疯癫的边缘,只消再往前跨一步,他就会成为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忧怖、头脑空空的疯子。

好在,他们的卧室每到整点,就会定期喷射带有舒缓镇定功能的喷雾。

嗤嗤的喷雾声,犹如一声鬼魅的叹息,把他生生拽出了那个好世界,堕入了一个崭新的地狱。

她活着,是个活噩梦。

谁想她即使死了也是噩梦,而且是会蔓延、影响到现实的,病毒一样的噩梦。

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清醒过来的查理曼面前。

她的尸身,要怎么处理?

此时的二人在外人心目里,还是一对情深伉俪,中年鸳鸯。

查理曼瞄向了她破烂的面部,又瞄向了她手腕处再明显不过的囚禁伤痕。

此时,任何一个人看到她的尸体,都会认为她生前遭遇了无比残毒的对待。

谁会对这样一位优雅的女士施以长期的虐待?

答案不言自明。

那么,“销毁”她呢?

可她是个上城区的贵妇,不是下城区的妓女,不是随便趁着夜黑风光,就能像倒垃圾一样倾倒入海洋这个巨大垃圾桶里的“城市废料”。

妻子虽说没什么闺中密友,和娘家人的关系也淡,但如果是突然死亡,而且连尸体都不让家人见一见,便匆匆拉去烧了,必然会引发无穷无尽的麻烦。

从前,妻子的门第让查理曼颜面生光,如今却成了一道巨枷,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查理曼的眼睛又直了。

在他将疯未疯地发呆时,宁灼也正遥望着查理曼所在的别墅,看它在半夜匆匆忙忙地亮起了灯。

在“海娜”成长时,宁灼也在成长。

在成长过程里,他早就修炼出了潜入查理曼的家宅,将他在睡梦里一刀割喉的本领。

但这样不行。

查理曼不仅会死得痛快,而且是好死。

人们会认为他是英雄,而杀了他的人,是仇恨这位“警界精英”的银槌害虫。

于是,宁灼静静蛰伏着,等待着一个机会,一等就是十五年。

谁也没想到,他坠落神坛的开始,是因为他最爱的儿子。

宁灼给查理曼家留下了礼物。

他想,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些动静。

果然,半个小时后,一辆车急匆匆地驶出了别墅区。

那辆车的车牌比正常的车牌更厚,是自动翻转的套牌车。

驾驶座上的,是一脸麻木凄冷的查理曼。

宁灼想,好。

查理曼夫人知道儿子可怜,知道丈夫也是被人设计的,所以她无法去恨她最爱的这两个人。

她先去恨的是“杀人凶手”本部武,等到他被零碎地折磨死了,就只能恨自己。

在查理曼夫人的世界里,别人的孩子不是孩子,别人被毁掉的人生,与她何干。

她一直忠实地执行着这一套价值观,高傲地将一切凡间的痛苦隔离在她心灵的小世界外。

金·查理曼死后,不识人间疾苦的她终于饱尝了痛苦的滋味。

在痛苦里活活煎熬了一冬,她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

宁灼拿起了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

穿着丝绸睡衣的凯南正在喝他睡前的一杯酒时,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

他没有接。

那边也不死缠烂打,而是传来了一通简讯:“凯南先生,我送给你一个大新闻。多带一点人去,在一小时内找到一辆车,车牌号是……”

凯南蹙眉,拨了回去。

可对方效仿了他刚才的举动,拒绝接听。

吃了个软钉子的凯南,兴趣反倒愈发强烈起来:“你是谁?”

宁灼仰着头,对着夜空呼出了一口长长的雪白热气。

他回复道:“林青卓。”

凯南看到回复时,笑容顿时消失在了脸上。

那边又传来了简讯:“凯南先生,你还不去吗?新闻最重要的是时效啊。”

凯南知道,对面的人八成是在故弄玄虚。

可他这口吻,实在是太像林青卓了。

那副摇头晃脑的、吊儿郎当的腔调,出现在林青卓这么一个一身正气、宁死不折的人身上,实在是碍眼又令人讨厌。

凯南有些疑心,这条情报来自于林檎。

除了林檎,应该没人会在乎“林青卓”这个人吧?

但想一想,凯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个林檎,有事总喜欢亲力亲为,应该不会和他打这样的哑谜……吧?

……

然而,当凯南先生发挥了他的人脉,在中城区与下城区的某个交界处,带着一支夜摄小队亲自堵住了简讯里提到的那辆车时,他又开始动摇了。

因为他看到,车内的驾驶座上,是面色如纸的查理曼。

查理曼和林檎,都和凯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凯南想,难道林檎是担心查理曼作为自己的前任宠儿,东山再起,暗地里收集了他的什么黑料,要将他一踩到底?

如果这是真的,凯南简直是啼笑皆非。

……简直像是争宠一样。

这样想着的凯南踩着轻快的步伐,敲了敲面如土色的查理曼的车窗。

“这么巧。”他笑着说,“丹,要去哪里?”

丹·查理曼,是查理曼先生的全名。

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他。

查理曼摇下了车窗,冰冷的夜风在一瞬间就将他的眼眶吹得通红。

他压低了声音,对凯南说:“凯南,别堵着我。放我过去。算我求你。”

凯南垂下头,在充斥着温暖的、薄荷味的车内香薰间,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垂下眼睛,相信这的确是个大新闻了。

那个人没有欺骗他。

他细细地用目光搜刮查理曼,果然发现他腰间鼓鼓囊囊的,似乎是揣了武器。

于是凯南识时务地倒退一步,遥遥地冲他微笑:“既然见了面,喝一杯去吧,怎么样?”

凯南突然出现在这里,查理曼已经猜出来事情要不好了。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的后备箱里,正蜷缩着查理曼夫人的尸体。

他本来想要找一个黑市里的入殓师,去他家给妻子整饬遗容——至少让她看上去不那么凄惨,不会那么惹人怀疑。

但他辗转联系上的那些人,都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肯到他家里去。

理由也很简单:黑市里混迹的人都是人精。

上城区的钱不好赚不说,对方找到黑市做这脏活,工作内容必然是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情。他们为了挣这笔钱主动送上门去,有命去,未必有命回来。

查理曼没有那个在家就地分尸、湮灭罪证的胆,又不能由着人在家里腐烂,更不可能效仿过去的罪案小说,把人砌进墙里——这房子不久之后就要原地推平,拆成两半了。

不得已,他只能冒险出门来,打算把她直接拉到公共火葬场去,一把火烧尽了,再扒拉些别人的骨灰,带回去,说是她发急病死了。

烧了之后,一了百了,可疑就可疑吧,他管不了了。

总比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被人看到强。

查理曼的一颗心像是落在火里,一路上,向各路神仙祈祷,希望自己不要被人发现。

银槌市里的宗教芜杂,查理曼茫茫然地想,或许总有一个能应验。

但他的祈祷没有被“神”听到。

银槌市里唯一的神,叫做利益。

而如果查理曼夫人的尸体在他的车里被发现,查理曼就是百口莫辩。

换在以前,他还可以用钱贿赂凯南,让他闭嘴。

可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人财两失,家破人亡,连空头支票都没有底气开出来了。

对于现如今的凯南,查理曼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利益。

……也是最后的利益。

榨干了这一笔,他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查理曼默不作声地抓紧了方向盘,细声细气地哀求道:“凯南,看在我们两个以前的关系上……”

凯南笑了:“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偶然在这里遇到你,打个招呼。”

查理曼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能解释……她真的不是我……”

话到嘴边,他才觉出了其中的苍白无力。

没法解释。

那就不用解释了!

他猛然收声,踏下刹车,直直往前冲去,要撞开凯南和拦路的车子,把后备箱里那个大型的人形垃圾扔掉。

什么妻子,什么爱侣,他不要了!

在查理曼几乎要撞到一个手持着相机、眼看要躲闪不及的年轻记者时,斜刺里杀出了一辆车,以高速撞向了他。

查理曼受了这全力一撞,立即偏离了道路,车胎打着旋原地转了一圈。

而他本人被骤然弹出的安全气囊迎面击了一下,鼻血长流,昏死过去。

另一辆车的驾驶员林檎从车里走出来。

凯南很有先见之明,知道银槌市里但凡能被称为“大新闻”的新闻,必然是和风险共存的。

所以他联系了林檎,给了他自己的实时定位。

林檎一无所知地赶过来,一来就看到一辆车发了疯似的要撞人。

为了旁人的人身安全考虑,他便不问是非,一脚油门,把它率先撞了出去。

做完了这一切,林檎方才出声发问:“出了什么事?”

凯南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他真的怀疑林檎是在自导自演了。

如果查理曼被搞臭,肯定又是一桩轰动的大新闻,到那时,林檎必然要被拖出来,和这位曾经的代言人对比。

一天一地,一云一泥。

林檎还挺精明,暗暗地玩踩一捧一这一套。

只是他扯出林青卓来戏弄他,就实在太不乖了。

凯南一边转着一肚子花花肠子,一边绕着查理曼被撞得青烟袅袅的车转了一圈,发现车的前后座都空空荡荡的,很干净。

轿车就这么大点地方。

凯南径直走到车后,一把掀开了后备箱。

等他看清了后备箱的内容物,凯南抬手捂住了嘴,却不是因为恐惧和惊骇。

他的眼里放出了惊喜的精光:“天啊……”

……

宁灼功成身退,并没有去围观查理曼的被捕现场。

他相信凯南的能力。

他对银槌市的大新闻,永远抱着蝇虫逐臭一样的绝顶热情。

宁灼回到“海娜”,先去看了一眼金雪深。

闵旻的技术到底是过硬的。

就像她自己说的,雇佣兵们在外头出了事,回来时,只要还给她留一口气就行。

宁灼难得来到了十四层——整个“海娜”唯一可以吸烟的地方。

正在楼道里三三两两地抽着烟、谈着话的雇佣兵们,因为从来没在十四层见过宁灼,望着他高挑孤独的身影,统一地有些发傻,连高谈阔论的声音都低了八度。

宁灼挑了个僻静地方,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但他不吸,只是叼在嘴边,任一袅青烟笔直而缓慢地上升。

挑在这时候,对查理曼下手,宁灼是有他的道理的。

金雪深昏迷前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于是非听到的那部分,足够让宁灼拼凑出事情的大概。

想雇佣“卢梭”,需要一大笔钱。

从“调律师”那里,他了解了查理曼和马玉树的财政情况,知道他们两个除非联手,否则很难短时间内凑出这么多钱来。

可查理曼账面上所剩无几的钱,并没有发生大变化。

所以,他只能在那栋不动产上动脑筋。

问题是,那栋别墅,是“白盾”分配给他的。

如果他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呢?

他的房子,就会被“白盾”回收。

……就像本部亮一样,看似坐拥一切,呼风唤雨,但当大公司要收回时,他也只能夹起尾巴,卷铺盖滚蛋。

宁灼这一招,是釜底抽薪。

他并没和江九昭真正打过交道。

但只需要看他对付金雪深的手段,宁灼已经窥破了这个爱财的雇佣兵的套路和心思。

——江九昭爱钱,而且是收多少钱,干多少事,绝对不会看人情面。

宁灼倒要看看,当查理曼失去房屋的拥有权后,他要怎么支付江九昭的天价账单。

而此时,单飞白接到了属下的报信,一路找到了十四层来。

由于是一路跑来的,他刚在宁灼面前站定,便气喘微微地询问:“怎么样?”

宁灼简要回答:“应该顺利。”

闻言,单飞白也松弛了下来,浅浅一笑,靠在了他对面的那堵墙上。

利用查理曼夫人,是宁灼拟定的总计划。

单飞白则出了不少损招,完善了细节。

譬如把金·查理曼的照片封死在玻璃相框里,就是他的杰作。

查理曼夫人千疮百孔的心本来被宁灼送来的“礼物”抚慰了些许,一旦再受刺激,病情就会恶化,很难再有转圜了。

不管她是自杀,还是杀人,亦或是破罐子破摔,跑去找媒体爆料,都有可能,也都对他们有利。

“海娜”和“磐桥”的雇佣兵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各自沉默而担忧地望着他们,担心他们会再次掐起来。

因为宁灼的面色看上去异常沉郁,并不像是称心如意的样子。

单飞白用陈述的肯定语气说:“江九昭要气死了。”

“……嗯。”宁灼不意外,“我断了他的财路。”

单飞白:“听说他很能打呢。”

宁灼:“他自己愿意送上门来最好。他不来,我就过去。”

他眼前出现了失血过多的金雪深。

紧接着,是单飞白倒在熊熊烈火中的画面。

宁灼靠在墙上,又点燃了一根,不甚熟练地吐出大片雪白烟雾。

他不是想吸烟,只是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单飞白:“他去赚他的钱,我管不着;他跑来我的地盘上动土,不应该。”

单飞白一愣,很快读懂了他的双关:“……是他?”

“嗯。”宁灼斜他一眼,“你想不到?你想修桥,想开采矿脉,得罪最狠的就是瑞腾公司。”

单飞白咧开嘴一笑:“想到了,但其他的大公司也都想让我死。整个银槌市,只有宁哥疼我了。”

他这话说得娇气,宁灼又撩他一眼,不答他的话。

单飞白隔着重重烟雾,又一次轻声问他:“宁哥,你喜欢我吗?”

宁灼感觉这辈子,自己并没什么喜欢的人。

他似乎是有命而无心。

他只知道,当初的单飞白是他的敌人,只应该伤在他的手底下。

别人动了他,那就是玷污了他。

而现在的单飞白,更是由身而心,都是他的。

他应该为他报仇,那是天经地义,是理所应当。

他不认为这能叫做喜欢。

宁灼又吁出一片云海,在云山雾罩间冷淡道:“滚蛋。”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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