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犹闻侠骨香(四)

影五还未攀进逍遥山麓,只见远山层叠间一行白鹭惊飞,有位黑衣青年点飞鸟而行,额上绣牡丹的抹额飘带随风轻扬,影五愣神的一瞬,影七已落到他身后了。

影七走得匆忙,边走边系墨云锦衣的铜扣,将百刃带的铜钩挂整齐。

“小七啊我总算见着你了……”影五像见了亲爹一样抓着影七,满脸涕泗横流。

影七听了来龙去脉,匆匆拖着影五往山外走,紧皱眉头喃喃道:“算着时辰,咱们得直接回王府。”他这么些日子不在,没想到竟遭了这么大的变故,世子殿下还好吗。

他照例检查装备,顺手摸了摸百刃带夹层,主子的天香牡丹私印妥帖置放着,先前老王爷交予保管的十三鬼卫影牌也在夹层中按次序排列安放。影七顺着摸过去,突然一惊。

“少了一个……”影七眼瞳骤缩,回头看着逍遥山最高处的云中宫。

百刃带中本应有十三个影牌,他随身带着百刃带且每日三查装备,却不料,第七个本应放置无影鬼影牌的位置已经成了空位。

影七仔细回想,今早检查时东西还是齐全的,今日连师父都不曾近身过,照理说不可能是被人拿走了。

若真有人能在不知不觉中从自己身上拿走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那会是一个何等境界的高手?

影七推翻了自己的设想,他认为这世上入此等境界的仙人不多,绝不会沦落到来偷窃一个后辈的藏物。

“快走,发什么呆啊小七?”影五拖着他快走,影七犹豫道,“我丢了东西。”

影五一愣:“急用吗?”

影七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急用就下次再找,快跟我回去吧。”影五焦急催促。

影七心里也乱,只得先回去禀报此事,再准备受罚了。

远远望见越州城时,城门上悬挂的白帛刺痛了眼睛。

霜降时节骤冷,越州人穿上了薄裘在街上默默行走,挨家挨户的白帛,纸灯。寂静的街道偶尔能听见小孩子嘹亮的哭声,才哭了一声便被母亲捂住了嘴,母亲怯怯看着窗外飘零的霜华和纸钱,怕孩子的哭声引来一场杀祸。

影七听说,新齐王归来时,自越州城外十里便下马叩拜,三跪九叩,直到自己双手双膝是血。

父亲初终,新齐王远在燕京不归,是为不孝。

李苑回来时,一身雪白丧服,在漫天飘飞的纸钱里,三拜九叩跪回了齐王府,老齐王殡于西阶,李苑迈进王府时,双膝血淋淋的渗透了丧服,膝行拜入西阶。

他脸上已没什么表情了,麻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

幼时夏夜,老王爷还将他放在自己脖颈上坐着,哄道:“苑儿,快生辰了,想要父王送点什么给你?”

小世子想了想,指着夜色远处:“我看那星星不错,你给我弄来!”

老王爷作势搬梯子:“好!苑儿要哪颗,咱就摘哪颗!”

老王爷驮着小世子爬得太高,小世子吓坏了,闭着眼睛搂着父王的脖颈:“哎哎哎太高了!”

老王爷笑了:“那这可不是父王摘不着,是咱们苑儿胆子太小了。”

齐王妃南飞鸾去世后,老王爷后院没女人,膝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李苑不哭,这座王府里没人敢哭,也没人有资格哭,整座王府都是安静的。

影四久久望着老王爷,阖眼三拜。

他和影五兄弟俩是被老王爷收留的,命早就归了齐王府,因为遇见老王爷,曾经一无是处的他方有能力同时保护两个人,他的弟弟影五,他的主人,齐王李苑。

李苑跪在铺了满地的纸钱里,双手狠狠抠进燃灯古佛面前的泥土中,撕心裂肺道:

“父王!——”

“我……不要星星了……”

他也曾鲜衣怒马,罗帐红烛,游山水品美色,如今王服加身,万人臣服脚下,却只觉高处不胜寒,他的苦楚再也不能和一帮狐朋狗友借酒消愁,从此往后,他就是齐王府的天,而天,是不能示弱的。

影七赶回来时,已是三日后。

他刚迈进大堂外院,便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他脸色一僵,顾不得禀报,匆匆跑了进去。

美人靠上颓懒倚靠的青年长发未束,垂散在地上,李苑脸上没什么表情,穿着一身刺绣牡丹的白衣,袖口还滴着血,双手都滴着血,左臂挽着龙骨弯月弓,右手握着一对青玉核桃把玩,影七认得出,那是老王爷曾经从不离手的物件。

影四站在影七身边,漠然道:“王爷这些日子越发嗜血暴戾,刚刚因为有个洒扫的误入了你的住处,碰碎了一个碟子,被王爷活活掐死了。”

“王爷?”影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忧心道:“先王还未出殡,王爷怎能如此作为。”

影四摇头,按了按影七肩头,转身走了。

李苑翻了个身,用沾满鲜血的手召人来,慵懒笑道:“来人,把本王的乌夜弓拿来,让地牢里的犯人都去校场等着……”

影七眉头紧蹙,无措地站在堂中。

“愣什么……还不快去……不然本王连你一起……”李苑缓缓坐起来,余光瞥见堂中站的影七,薄唇微张,愣了愣。

他扔下青玉核桃,缓缓站起来,怔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影七。

忽然惊慌地把沾满鲜血的手背到身后,想要偷偷蹭掉血迹,就像被抓了现行,慌张无措。

影七慢慢接近他:“王爷。”

李苑步步后退,滴着血的双手颤颤发抖,哑声解释:“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属下知道,您别动,别怕,冷静一点。”影七还在接近,他缓缓伸出双手,李苑已退至墙壁,再无可退,他蹲了下来,把头埋进双臂间。

越是接近,影七就越能看见李苑发间的几根白发,能看见他眼神里细微的战栗,他忽然快步走去,跪在李苑身边,弓着身子把李苑护在怀里,学着从前殿下哄慰自己的模样,轻轻抚摸着李苑的脊背。

“王爷……属下就在这儿,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影七低声安慰,直到怀里人隐忍的战栗变成剧烈的恐慌和颤抖。

李苑把头埋在影七怀里,紧紧搂着他,拼命吮吸着影七身上的淡淡的气息,用气声道:“我没去接你,等久了吧。不必挂心,我挺好的。”

影七抿唇贴近李苑的额角,低声道:“王爷,您在属下面前……不需要,这么冷静。”

怀里的小王爷愣愣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抱着影七的腰,埋头在他怀里痛苦地流泪。

影七轻轻扶着李苑脸颊,跪在他面前抹去李苑脸颊上的泪痕,轻声安抚:“王爷,属下陪您去更衣。”

他扶着李苑去了浴房,回头摆手示意门外候着的影五影六:快把那张龙骨弓连着弓匣藏到别处去。这东西太邪,王爷本就精神动荡处在暴戾边缘,日渐嗜杀恐怕与这邪物脱不开干系。

影七服侍李苑沐浴,昔日乌黑柔顺的长发失了光泽。

只要影七在身边,李苑就不会有杀人的烦躁念头,安静地坐在浴桶里,看着小七细心地把自己身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洗干净。

其实服丧期间不宜沐浴,不过王爷连人都杀了不止一个,还在乎沐不沐浴吗。

影七专心给李苑洗身子,突然被抱住了腰,溅了一身水。

李苑哑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影七耐心道:“属下明白。”

他安静地抱着他的主子,躬下/身子亲了亲李苑唇角:“王爷,见血的差事留给属下做,属下是您的刀。”

也是您堕落的解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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