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交心交面重相忆(一)

江夫人合上弓匣,重重喘了口气。这弓匣不过是普通的长盒,并非她多年前送至齐王府的精密锁匣,李苑这小子简直是不要命了,顶着大逆不道的风险竟威胁到逍遥山麓头上。

这把龙骨弯月弓以苍龙骨为身,凤凰筋作弦,得引此弓者便有权引天下之能,因李苑自霸星现世之日降世,江夫人为避天下大乱方将此弓送至齐王府为李苑镇着命数,龙骨弯月弓须与李苑时时置于一处,否则便会催生暴乱,龙骨弯月弓所在之处,天灾人祸连年不断,唯有那日那时辰降世的王族血脉方能镇压。

这也是当年越州大旱的源头,李苑年幼镇不住龙王骨,灾祸不断,成人后方才使龙王骨平静蛰伏。

李苑出征也带着这把弓,只是龙王骨象征无上皇权,此弓一开便是反了朝廷,因而只得藏于暗处蒙尘,躁动的苍龙偏无用武之地。

他肯拿出这把弓威胁放人,便是铁了心与天下人作对,只要小七不回来,任它天灾人祸,李苑谁也不在乎。

任谁都知道齐王府世子殿下向来吃软不吃硬,想按着他低头,不可能。李苑认准的东西若抢不到手,便得闹得对方鸡犬不宁谁也别想得着好。

江夫人扬手重重拍在弓匣上,岂有此理。

七日后,云宫中匆忙闯进一个白衣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躬身禀报道:“掌门,李苑殿下领着护卫闯进云宫禁地了!”

“带我过去。”江夫人微微皱眉,拿起佩剑缓缓走了出去。

雾气缓缓退散,六位黑衣蒙面的鬼卫分立两侧,皆着墨云锦衣,墨锦蒙面只露一双凌厉的眼睛,腰佩百刃带,双手覆墨锦长手套,抹额、护肩之上绣天香牡丹纹,漆黑的抹额系带随风微拂。

自两列鬼卫之间缓缓走出一位公子,一袭雪青竹叶袍,长发半束,桃眸含笑,一副慵懒闲逸公子相,实则笑里藏刀一箭可斩万人首,死人堆里笑风生,脚下踩着泥销泉下骨,笑里含着七分冷漠情,常闻说世子殿下长袖善舞,巧簧舌,七窍心,八面玲珑,左右逢源,锦衣难藏绵里针。

李苑略一点头,给足了对方颜面:“江夫人。”

江霓衣颔首回礼,冷冷看着他谈笑风生的模样,和从前的泼皮纨绔相可大不一样了。

李苑身份贵重,掌门既回礼,逍遥弟子便收剑,敛了剑拔弩张的气势,俯首行礼:“世子殿下。”

江霓衣脸色比刚来时略微好看些,她清楚李苑身后这几个鬼卫是何等高手,逍遥弟子无死无伤已是对方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李苑微笑道:“听闻逍遥山麓云中宫,须功德飞升方可入几重仙境,夫人可否让李某一介俗人开一回眼?”

江霓衣淡淡拂袖作“请”。

鬼卫留在云宫外守卫,李苑独自进了云宫大殿,与江夫人一叙。

李苑在灿若海龙宫的水晶宫殿里微微打量,江霓衣盘膝打坐,手边放着佩剑和李苑送来的弓匣。

她道:“把弓拿回去。”

李苑便也与江夫人盘膝对坐:“自然。在下亲自迎接龙骨弯月弓和夫人回去。”

江夫人冷冷看着他:“你说什么?”

李苑笑笑:“哦,我说的是我的夫人,温寂。”

江霓衣咬牙道:“你们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以为我看不出么。”

李苑身子前倾,愕然道:“两情相悦怎么是不知廉耻呢。”

原来在李苑的世界里,从来不曾把喜欢影七当作不合规矩之事,也许在李苑心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可言,随心而为罢了。

“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他?”江霓衣的声音沾染了一丝隐忍的哽咽,“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的亲生儿子死在李沫手里,我的首席弟子被你……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孩子就不能过一个平安喜乐的安稳日子?”

“暗喜吗?”李苑抿了抿唇,并不觉意外,“也许其实他们比您想的过得好。”

江霓衣偏过头:“你让李沫来逍遥山麓认罪,把我的孩子的骨灰还给我。否则我亲自去。”

李苑道:“暗喜临死时,李沫问过他,他说想回岭南王府。”

江霓衣痛苦地看着李苑的眼睛。

李苑轻声叹息:“他至死都把岭南王府当家,把李沫当亲人,温寂和我说了您让他刺杀李沫,您真心觉得李沫死了,暗喜会过得舒心吗?还是您觉得我死了,温寂会过得安心呢?”

江霓衣久久无言,轻轻挥了挥衣袖,让周围屏风外埋伏的逍遥弟子退下。

李苑敲了敲地面,影焱便托着茶盘落在李苑身边,李苑纡尊降贵斟茶奉给江夫人,江夫人瞥了他一眼,单指叩了叩地面接了茶盏。

李苑问:“您把他关起来了么,这么久了,他想我了。”

江夫人冷笑,忽然把茶杯扔回李苑手里:“他的脸曾被严重烫伤,你喜欢的模样并不是他的,是我的孩子的。”

不论是否私心,江霓衣救了他毋庸置疑,人都有私心,何况一位尚未走出痛失爱子阴影的母亲。

李苑脸上的笑意倏然褪去,怔怔看着江霓衣。

手中的茶杯被攥得吭吭直响,李苑的指节发白,掌心里攥的茶杯陡然炸裂,碎落到脚边。

“烫伤,谁做的?”李苑愕然道。

江霓衣摇头:“温寂不愿与你坦白,我也言尽于此。傻徒儿最怕你问起这些,不去求证也罢了。”

李苑忆起从前相处时,每当问起往事,影七都会痛苦地把自己缩起来,一句话都不愿说,他却还常常若有若无地引导他去回忆,现在想想,对小七而言这样的逼问不啻在他心上肆意折磨,把他不愿触碰的伤疤一次次揭开来,逼着他在自己伤口上撒盐。

李苑起身欲走,被江夫人叫住。

江夫人缓缓起身,漠然道:“若你只是看重他的皮相,就趁早别去伤害我的徒儿,让他死心,总比怀着期望被折磨到死的好。”

“你该想想是否夸赞过他的外表,夸赞过几次,你夸赞过几次,就是在我徒儿心上捅过几刀,你以为你有何不同?我的徒儿已经疯了,你也一样是凶手。”江霓衣恶毒道。

影七在静室里待了十日,起初还会在尹眉无的诱导下吃点东西,后来便不想再见他了,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望着静室四壁堪比镜面的水晶墙壁,看着自己脸上陌生的面容发呆。

自从他喜欢上世子殿下就倍受折磨,他本生在富裕人家,家道中落,父母猝然长逝,从富家少爷沦为贱仆,看尽了世间最恶毒的人心,世子殿下在自己肩头烙下天香牡丹印时,说:“不如来越州找我,保你一生安宁。”

当时他把脸蒙得严严实实,不想让只曾出现在自己梦里的美好的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方才撑着一丝希望,捧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千里迢迢送到世子殿下面前。为什么,为什么殿下当初对他露出最温柔一面时,却是他最丑陋的时候呢。

孤儿多易阴郁,影七也不例外,卑微,抑郁,嫉妒,嗜血,全部在他阴暗结疮的心里疯狂生长,他只敢悄悄跟随着一束光,不论世子殿下如何呼唤他,他都始终不敢伸出手,触碰属于他的那束光。

永远没有人能明白他为何不惜隐瞒李苑也要为江夫人传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惧怕现在还拥有的东西离他而去。

那是他活着唯一的希望了。

他放任自己抑郁,发霉,最终在如今的重创打击下,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走进越来越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毁灭。

深渊里缓缓照进一丝微光。

黑暗里,有人在触碰他。

影七蜷缩成一团,不想让这丝微光被自己污染,那一团光晕却越来越强烈,直到把影七整个人都笼罩。

李苑半跪在静室角落里,把蜷缩成一小团的影七一点一点抱出来,让他抱着自己的脖颈,自己索性坐在地上,轻轻拍着影七的脊背,让蜷缩成浑身尖刺的小球打开身体,把柔软的真实的暴露在自己面前。

他在影七耳边低声哄慰:“我来接你回家了。”

怀里的小影卫又消瘦了,他脸颊上还残留着自己抓出的指甲痕迹,手腕上有抓破的血痕,甚至脖颈上有掐痕指印,难以想象他心里受着怎样的煎熬,积郁已久的阴暗压垮了一颗自恃坚强的心,他在自残,遏制不住地想要杀死自己。

让李苑更后悔的是他第一次占有影七的身体时,把他按在铜镜前,强迫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自己说的那句“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少年”。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从来都不是这个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李苑低头亲了亲影七的头,不住地摩挲他的脊背,抱歉地吻他,“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有多苦。”

怀中人无神的眼睛方才渐渐清明,呆愣愣看着李苑。

他总是用小狗似的眼神看着自己,李苑心疼极了,亲了亲他的眼睛,把他从冰凉的地面上抱到自己腿上,指尖抹了抹他的眼角。

他忽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多少年前他也曾在地上抱起一个很小的小孩子,放在腿上哄慰,那个孩子的眼神和影七好像,像望着给予食物的主人的小幼犬,隐忍而依恋,热切又卑微。

影七僵硬地呆了一瞬,低头埋进李苑颈窝里,淡漠问:“如果我……”

李苑即刻抢道:“怎么都喜欢,你把头摘了我都喜欢!”

“……”影七抿了抿唇。

“我什么都知道……”李苑捧起他的脸颊让他抬头看着自己,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上,急切道,“你听。”

影七安静地扶着李苑的心口,感受着胸腔里急切的心跳。

李苑轻喘了一口气:“这儿就是为你跳的。”他抱住影七的腰,把头埋在影七怀里胡乱磨蹭,“宝宝你知道这逍遥山多难爬吗,又是台阶又是斜坡,还有不少直上直下的铁索……我爬了三个多时辰才上来……其实我特别累特别喘,但我在你师父面前没有丢面儿……也没给你添麻烦,你亲亲我吧……”

影七的手搭在李苑衣襟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无措地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毛茸茸的脑袋。

李苑紧紧搂着他黏着他:“跟我回家……跟我回家吧,我带你拜见父王,然后我们成婚。”

静室外有人悄悄听墙角,尹眉无抱着给影七送饭的食盒,捡着盘里的虾剥着吃,一边吃一边听着房里状似悲情胜似煽情的戏码,感慨这浑球小世子果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装得大尾巴狼轻佻蔑视高贵端庄,到了影七面前现了原形,隔着一面墙尹眉无都能闻见李苑身上的奶味儿,师兄那么纯情哪受得住这般死缠烂打的追求。

尹眉无又剥了只虾放嘴里,心道师兄好好一颗白菜让李苑给拱了,拱翻了。

忽然见身边垂下一条白缎衣袖,江夫人已然站在身边,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影七呆呆看着李苑,扬了扬嘴角。

李苑也愣住了,他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

如果当初也有这样的一束光拉他一把,他就不会陷进泥淖里不见天日这么久。

还不晚,在他尚未溺亡的一瞬间,李苑把他从即将毁灭的深渊里拉了回来,让埋在紧硬石缝里干涸的种子得以滋润。

李苑轻轻牵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他的手背:“你答应我会回去,我若不来,你怕是又要食言了。”

影七抽回手,鼓起勇气做了他从不敢想象的事。

把李苑扑到地上,低头吻他的主人。

“主子……属下真的……爱慕您许多许多年了……”影七跪坐在李苑腰间,弓起身子捧着李苑的下颌亲吻缠绵,清澈眼瞳里微微润湿,“多少年来属下只想这样亲您一下,您给我的……太多了。”

李苑躺在地上,双手扶着影七清瘦的腰:“不多,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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