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萨布兰卡》

凌晨三点,隔壁一户像往常一样开始乒呤乓啷地倒腾。

老房子墙壁透,户与户之间距离挨得又近,一有动静,四面八方的邻居都能被吵醒。

安嘉月侧身,拉起被子捂住耳朵,收效甚微。不过他也听惯了这闹腾,没一会儿又重新睡着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隔壁人走声息。

早上六点,他起床,洗漱完毕后,骑车去学校。

电影学院在他打工的餐厅与家之间,骑车一刻钟便到。

他照例先去校门口的早点摊那儿排队买烧饼,这家“朱记烧饼”卖的烧饼又香又脆,还很便宜,倍受不爱吃食堂的学生党亲睐。

“磊子,来一个梅干菜的。”

正忙着给上一位客人打包烧饼的平头青年闻声抬头,见了他,展颜憨笑:“嘉月,这么早啊,是不是我吵醒你啦?”

朱兴磊一家就是他家隔壁那户。

听他爸说,早些年刚搬进这片房子的时候,半夜三更被锅碗瓢盆声吵得睡不着,忍无可忍,去隔壁敲门,来开门的男人满手面粉,面庞黝黑,不停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家必须这个时候和面,不然赶不上早高峰。”

男人就是朱兴磊的爸爸,一晃十多年过去,儿子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阶级固化,很难打破。他们那一片的住户里,也只有他跳出了寒酸的底层老百姓圈,半只脚迈入了外人眼中光鲜亮丽的演艺圈。

他爸常驻工地,隔三差五去外地施工,一去就是个把月,虽然会寄生活费,但终究照顾不到,朱家父母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便总喊他一起吃饭,当干儿子养着。他爸知道后,就把生活费直接给了朱家。

朱兴磊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比他大一岁,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了,所以特别羡慕他能考上大学,还是全国顶尖的电影学院,总说:“等你将来当了大明星,我就到处去炫耀我是你铁哥们!”

很淳朴善良的一家子。

旁边有几个学生在偷瞄,安嘉月微微低头,腼腆地笑了笑:“没事,习惯了,反正我也要早起出晨功的。”

“第一名就是不一样,真勤奋。”朱兴磊从炉子里取出一个热腾腾的烧饼,用纸包好递给他,“喏,梅干菜的,不够再来,我十点前都在这块儿卖。”

“知道啦。”安嘉月往装钱的盒子里丢了五块,他们俩之间不需要客气,朱兴磊没推托。走的时候,听见背后有学生在议论:“看那个推自行车的,好像是这届大一的表演系第一。”

“对对对,前几个月上过热搜的。”

“长得真好看,有辨识度。”

“听说连艺考班都没上过。”

“这么厉害……”

安嘉月咬了口烧饼,香气在唇齿间溢开,忍不住翘起唇角。

大一的课程安排得很紧,根本不像高中老师描述得那么轻松,早上出完晨功,八点开始上表演课,交前一天布置的小组表演作业,演完老师点评,学生边听边记笔记,快到中午才下课。下午继续交中午和组员改进了的作业,老师继续挑毛病,一眨眼又是半天过去。

其他学生五点之后还有时间继续排练,但安嘉月不得不赶去餐厅打工了。

他的同学大多家庭条件优越,不懂他的难处,但对他缺席晚上的排练表示非常理解:“没事,你的部分已经演得很好了,明天上台肯定没问题。”

安嘉月笑笑:“谢谢,那你们加油啦。”

他当然没问题,每次被老师挑毛病的又不是他。

法餐厅今日正常营业,没人举办宴席,地冻天寒的日子,客人不多,只有七八桌,衣着光鲜的男女们在摇曳的烛光中低声笑语,轻碰酒杯。

安嘉月到了之后照例先去更衣室换衣服,一进去,就听见陈兴在骂脏话:“操,那死八婆让我打扫更衣室!这又不是我的活,当我是她的下人吗!”

安嘉月换完制服出来,陈兴仍在骂“不就一个领班有什么可威风的”之类的话,他径直走到大堂,孙婷婷正在询问客人对于餐厅的意见。

“婷姐。”

“怎么了嘉月?我正忙呢。”

安嘉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刚刚好像看到更衣室有只蟑螂,一眨眼就不见了,不知道有没有跑出来,万一被客人看到了……”

孙婷婷大惊失色。

别说蟑螂了,这么高消费的餐厅里,就算出现一只小飞虫,她的工作都不保了。

“不好意思,临时有事,我的同事会认真聆听并记录您的宝贵意见。”孙婷婷微笑说完,匆匆将意见薄和笔塞到安嘉月手里,低声道,“我去趟更衣室,如果你在大堂这儿看到了,立刻告诉我。”

“好的婷姐。”

安嘉月转头,继续恭敬地询问客人对于餐厅环境、服务、菜品等的意见。

这桌问完,他保持着标准营业微笑,接着走向下一桌:“您好,先生……”

他的笑容顿了顿。

这桌的客人穿得不太得体。

倒也不是邋遢,只是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实在与这家法餐厅的氛围格格不入。

像个刚从理工大学走出来的学生。

“什么事?”对方抬起头,依然垂着眼,面容意外地成熟,约莫二十七八,薄唇浓眉,鼻梁高挺,很是英俊,架着副无框的椭圆眼镜,斯斯文文的,只是头发略长,末梢打着卷儿,有点不修边幅。

即便没有精心打理过,也是人群中脱颖而出的颜值水平。

这么看就不像个学生了,像个无暇管理个人形象的程序员。难怪吃得起888元一道的惠灵顿牛排。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是这样的,为了提高我们餐厅的服务和质量,想听一下您今晚的用餐意见,不知道方便吗?”

男人声音低沉,略带苦涩:“我什么都没吃,刚失恋,没心情。”

安嘉月视线下移,确实,餐盘里的牛排完全没动。

打听客人隐私是不允许的,他只能礼节性地安慰:“先生,很抱歉没能及时注意到您的心情、给您带来愉快的用餐体验,不过我相信下次您一定能带着喜欢的女孩再度光顾我们餐厅。”

“我对象是男的。”男人冷不防道,语气生硬,似乎还有些不自然。

安嘉月一愣。

对一个陌生的服务生公开性向,这人好奇怪。

男人可能是太过失落,顾不得旁人怎么看待,按着紧皱的眉心,深深叹息:“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了,看来是真的受够我了。”

安嘉月插不上嘴,在一旁静静站着,男人忽然问:“是不是我太差了?”像在自言自语。

“先生,您一点都不差。”安嘉月抓住机会,柔声道,“请不要妄自菲薄。”

“真的吗?”男人闻言抬眼,微微一怔。

视线对上的刹那,安嘉月觉得那个对象大概是没长眼睛。

男人的双眸被散乱的额发和土气的眼镜片遮挡了一半,可依旧能看出其中的深邃,黑沉如深潭,盯着人看时,让人的心跟着微微一颤,仿佛跌进去就出不来了。

电影学院向来不缺帅哥,但大多是年轻朝气型,安嘉月没见过这款类型的,由衷地赞叹:“嗯,真的,现在已经很帅了。不过如果稍稍改变下造型,或许会更帅。”

男人似乎来了兴趣:“怎么改变?”

安嘉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比如刘海分开,露出眉毛和眼睛。”

男人拨弄自己的刘海,分成了中分:“这样?”

安嘉月仔细端详几秒,摇摇头:“可能背头更好,我给您试一下,恕我冒昧。”

他俯身伸出手,摘下男人品味堪忧的爷爷辈眼镜,指尖轻轻拨开男人额前杂乱的碎发,拢起来,往头顶一翻,顿时眼前一亮:“这样就帅多啦。”

男人有些出神地看着他,动作静止,呼吸仿佛也停了。

“先生?”安嘉月收回手,在静默中,笑容渐渐变成慌张,暗道糟糕,被美色迷了心,鬼使神差地就上手了,“对不起,先生,我太没礼貌了,您别见怪,我只是、只是……”

他试图挽救,故意装了个可怜,咬住唇,眉眼耷拉下来,似乎害怕得不敢说话了。

男人回神:“没事,谢谢你的建议,我回去试试。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安嘉月眨眨眼,指着自己胸口的名牌:“我叫安嘉月,先生。”

“贺辰。”男人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安嘉月松了口气,回握他:“还以为您问我名字是要投诉我,吓死我了。”

“怎么会,你让我心情好多了。”贺辰重新戴上眼镜,“今天能遇见你,也算是种缘分了。”

安嘉月微笑道:“是啊,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的餐厅,而您却偏偏走进了这一家,谁说不是缘分呢?”

贺辰戴眼镜的手微微一顿:“《卡萨布兰卡》?”

“诶,您也看过?”安嘉月挺意外,“稍微挪用了下,没想到被听出来了,尴尬哈哈。”

“不尴尬,用得很恰当。你爱看电影吗?”

“嗯,我看得可多了。”

“好巧,我也是。”

是真的巧还是吹牛,安嘉月不得而知,但贺辰气质斯文清正,不像那些成天吹牛的中年油腻男人,他也就姑且当真了,客套地说:“有机会跟您探讨探讨。”

贺辰似乎笑了笑,笑意很淡,一看就知道这人平时不怎么笑。他站起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麻烦结账吧。”

安嘉月接过,发现这是张白金信用卡。

果然是程序员吧。

“贺先生,可您还没用餐……”

“今晚这顿饭已经不值得再吃了,我明天再来。”男人轻声道,“明天……能指名你服务吗?”

还指名,当这儿是夜总会吗。

安嘉月用礼貌的话术回:“明天我也在,如果有空,可以来服务您。”

男人走了,留下一桌没有动过的昂贵菜肴,看来很重视这次见面,可惜错付了。

但倘若想把他当作新目标,只会错上加错。

安嘉月望了眼贺辰拐弯消失在餐厅门口的背影,唏嘘地摇摇头,继续问下一桌的用餐意见去了。

冬夜的寒风过于刺骨,从餐厅出来的男人拢紧外套领口,快步走入餐厅西面的停车场,钻入了一辆宝马的副驾驶,吹上暖气的那一刻,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气,将额发捋起,摘下笨重的眼镜,搁在腿上,放松地向后靠倒。

驾驶位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眼睛小而细长,眼尾微微吊起,纵情声色导致的黑眼圈显得脸色萎靡不振,语气却是兴奋的:“怎么样?见到了没?”

男人淡淡地“嗯”了声,打开车内音响,被陡然爆发的电子乐炸了耳朵,皱着眉又关上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勾引你了?”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刚才拨弄自己额发的手——温热,柔软。手的主人是个漂亮男孩儿,刚成年,脸庞清纯得仿佛不谙世事,一颦一笑配着那颗泪痣,却给人一种很欲的感觉,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确实像在勾引。

不过应当没有。

小孩儿终究是小孩儿,再世故圆滑、心机狡黠,言行举止也藏不住天真稚态,只能骗骗蠢人。当他提出指名服务的时候,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鄙夷太明目张胆了。

明明讨厌男人,却又讨好,行为难遂心愿的,往往都是可怜人。

“只聊了会儿天。”男人又想起什么,不易察觉地勾唇,“挺投缘的。”

驾驶位上的青年大剌剌地说:“那可不,他最擅长讨人欢心了。我把你打扮成这样,他肯定觉得你老实好骗,你再偶尔露个财,他保准缠上你,你就跟他玩玩,骗上床之后……”

“上床?”男人突然冷锐的视线扫过去。

青年脖子一缩,似乎很怕他:“知道你是直的,没让你真跟他上床,帮我拍点他的裸照……”

“违法的事不干。”

“……那帮我抓住他的把柄也行,总之得教训教训他。”

“演戏不是我的专长。”男人舒展长腿,意兴索然,“他年纪小,犯点错,情有可原,你何必这么计较。”

驾驶位上的人不高兴了:“我可不乐意被耍,反正你最近闲,就帮我这个忙呗。当初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可是二话没说。”

男人微微皱眉,望着夜空中被乌云遮蔽的弯月,沉默半晌,最终在连连央求声中无奈叹气:“我尽力吧。”

作者有话说:

(《卡萨布兰卡》,旧情复燃的爱情故事,引用台词原句: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走进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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