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等你允许。

离开名叫“言欢”的酒吧,正值附近的餐馆商铺陆续营业,闪烁的霓虹招牌映在眼底,沉寂的水面泛起微澜。

俞心桥心神恍惚,徐彦洹倾身过来的时候,他条件反射地避开,直到徐彦洹扯过安全带替他系上,他才稍稍放松,身体坐正。

不是没察觉到俞心桥这些天来的警惕和抗拒。双手握住方向盘,徐彦洹目视前方,说:“你不用担心。得不到允许,我不会碰你。”

藏在袖口里的手腕不自在地转了转,俞心桥心说,我没允许,你不是也碰了?

转念又一想,难道说这里的“碰”指的是更亲密的接触?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

实在难以想象。

车开上主干道,徐彦洹接到一个电话,听声音是名年迈的女性,语气温和地问徐律忙完了没有,今天还继不继续。

徐彦洹说马上到,挂断电话之后对俞心桥说:“来之前我正在见委托人,现在要赶回去。”

俞心桥有点后悔刚才没拒绝上车自己走回家,眼下车行驶在路上,想停都费劲。再者徐彦洹是在工作中被自己一条短信叫过来的,俞心桥很难不愧疚。

只好跟着一起去。到地方下车,本以为是律所、咖啡厅之类适合谈话的地方,没想到是一片居民区。

俞心桥看一眼时间,距离从酒吧出发过去了二十七分钟。这是正常行驶所需的时长,可见刚才徐彦洹开车有多快,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

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俞心桥闷不吭声地跟在徐彦洹后面,和他一起走进老式楼房的一楼院子。

委托人,也就是半小时前打电话的老婆婆从屋里出来,态度热切地迎接了两人。

徐彦洹先向婆婆道歉,说刚才有非去不可的急事。

急事,俞心桥听了莫名赧然。

等到进屋坐下,徐彦洹翻开案件资料,和当事人继续交谈,俞心桥才放下心,站在客厅的窗前,看院子里精心打理的花草盆栽。

顺便复盘刚才在地下酒吧发生的对话。

虽然拢共也没说几句。

面对俞心桥“为什么要来”的质问,徐彦洹先说了对不起。

“对不起,”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俞心桥终究还是问:“所以,房子是补偿?”

“不。”徐彦洹说,“是你应得的。”

俞心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没意思。好笑在于当年是他自己要追人家,人家当然有资格选择不接受不回应,现在他拿这件事发难非但不占理,甚至有点像无理取闹。

徐彦洹的“对不起”只会让场面显得更加滑稽,哪有让没犯错的人道歉还给出补偿的道理?

没意思则在于,俞心桥意识到在时过境迁的现在,自己还是会感到难过,好像那天的雨没有被屋檐和伞挡住,而是不偏不倚地浇在他身上,淌进他心里。

一定是因为失忆,让这段记忆被动变得很近。二十四岁的俞心桥,定然不会再问这种幼稚且没有意义的问题。

安慰完自己,俞心桥很慢地呼出一口气,驱散吸入肺腑的凉意。

回去的路上,他开始学着做一名客观理智的成年人,敛着情绪向徐彦洹打听:“你办一件案子,能拿多少提成?”

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徐彦洹沉吟片刻,说:“要视具体风险而定。今天这件案子是法律援助,无偿。”

刚才徐彦洹和婆婆聊案子的时候,俞心桥也听了一耳朵。大概是婆婆的女儿不堪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从二楼跳了下去,脊柱摔伤导致瘫痪,而她丈夫始终不承担责任,不予补偿。如今女儿就住在婆婆家里,婆婆已经打算将在住的房子卖掉为女儿治病。

这种只在社会新闻上看到过的案例出现在身边,自然引起俞心桥的同情,他也认为应该对她们予以帮助。

可是……

“所以你接的大多是没有报酬的案子?”

“最近接了两个。”

那房子的贷款岂不是……

想到自己银行卡里的数额,俞心桥说:“回去你把卡号给我,房子我在住,也写了我的名字,我至少该出一半月供。”

听了这话,徐彦洹意外地笑了一声。

并非嘲笑,而是一种类似看透般的了然的笑。

让俞心桥顿时羞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我不是担心你还不上,哪怕你说它不是补偿,我也没办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赠与。”

他用了“担心”这个词。

徐彦洹罕见地语气轻快:“放心,还得上。”

俞心桥:“……”我还是闭嘴吧,越说越不对劲。

他别过脑袋看窗外,不吱声,听到徐彦洹又说:“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还有,相信我,依赖我。”

其实记忆退回到十八岁的俞心桥没得选,他没有能力辨别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每一条信息的真伪,在信或不信之间,他宁愿选择相信。

回到家吃过晚餐,俞心桥接到了父亲俞含章打来的电话,说他们明天飞美国。

在这种需要陪伴的时候,俞心桥自是不舍:“几点的飞机?我去机场送你们。”

前两天他被通知去取修好的车,梁奕怕他忘了怎么开车陪他一起去,到地方俞心桥熟门熟路地坐上的驾驶座,轻松地从修车厂一路开到家门口。

俞含章也担心这个问题,俞心桥说:“车还是会开的,可能开车和弹琴一样,用的是肌肉记忆。”

对面电话开着免提,姚琼英凑过来说话:“那也得注意,别忘了你是开车出的事,再来一次,记忆岂不是要退回九年义务教育?”

俞心桥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

仅存的记忆中,自出柜后就再没听过母亲同他开玩笑,俞心桥笑着笑着有点哽咽。

他猜测自己这些年一定没少做让父母难过的事,光十八岁那年,他就疯魔了似的与父母做对,仿佛他们是阻碍自己得到幸福的仇人。

可是又会在受伤难过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爸爸妈妈。

他想,二十四岁的俞心桥,一定为此后悔过。

于是俞心桥坦然地接受自己还是像小孩一样没出息,红着眼睛说:“爸,妈……对不起。”

又和父母聊几句,刚挂断电话,听到外面响起敲门声。

俞心桥随手揩了把眼角,趿上拖鞋出去。徐彦洹也从书房出来,两人一起到门口,确认外面站着的是隔壁邻居,才打开门。

是一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俞先生你在家啊,真是太好了。”

她把手上的航空箱往前递:“我临时有工作要出差两天,这次也麻烦你。”

俞心桥低头去看,透过航空箱上方的隔栅空隙,可以看见里是一只灰色的英国短毛猫。

听她口气,这不是第一次拜托他照看猫咪。

正好这几天休息,俞心桥便接了下来。邻居很细心,已经将猫粮用小袋分装好,上面贴标签,精确到每一次喂食的时间。

临走前,邻居从门口往里望一眼:“好久没见洹洹了,它最近长胖没有?”

人类洹洹就站在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俞心桥一时尴尬,心说二十四岁的俞心桥看来不仅以宠会友,还口无遮拦,比起十八岁似乎并无长进。

正琢磨该怎么回答,身后的徐彦洹忽然出声:“胖了,昨天称过,三斤半。”

俞心桥:“……”

事实上俞心桥确实不知道刺猬洹洹的体重,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徐彦洹喂的食,窝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俞心桥只管把刺猬捧在手里玩,别的都不用操心。

把猫安顿在客厅的沙发旁,俞心桥几分心虚地走向吧台,徐彦洹正在那里给刺猬洹洹清理跑轮。

走近了,俞心桥才猛然发现,徐彦洹戴着一副细框眼镜。

他近视?什么时候的事?高中那会儿没见过他戴眼镜啊。

这几天也没见过,想来是度数不高,只在需要阅读的时候戴,方才忽然有人敲门,他没来得及把眼镜摘掉再出来。

戴眼镜的徐彦洹。

俞心桥忍不住又看了几眼,低调的细框将人的视线引向那高挺的鼻梁,略显棱角的边框与他侧脸锋利的轮廓相得益彰。

说不定是故意没摘,俞心桥偷偷地想。

两人一起清理刺猬窝,徐彦洹告诉俞心桥,邻居姓许,之前两人忙得不着家时帮他们照顾过刺猬洹洹,和他们是友好的邻里互助关系。

“那你呢?”俞心桥没头没脑地问。

徐彦洹竟听懂了,说:“猫狗我不行,照顾刺猬可以。”

俞心桥点头。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徐彦洹对猫狗的反感。

正要问许小姐家的猫叫什么名,徐彦洹突然别过脸,打了个喷嚏。

待在还开着暖气的房子里的俞心桥懵逼:“你着凉了?”

“没有。”

说着,徐彦洹又打了个喷嚏。

见此情景,一个猜想渐渐在俞心桥脑中成形。

他捻起一簇身上粘的猫毛:“你不会是……动物毛过敏吧?”

徐彦洹怔了下,然后在诡异的安静中,很低地“嗯”了一声。

俞心桥简直无语。

他一边翻箱倒柜找对症的药物,一边气急败坏地问:“难道我不知道吗?我是说,二十四岁的我非但不知道你对动物毛过敏,还把别人家的猫往家带?”

“没事。”徐彦洹上前陪他一起找,“不让进卧室就好,我可以戴口罩。”

“你先别过来!”俞心桥一个大跳跃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等我把身上的猫毛处理掉!”

徐彦洹:“……”

已经来不及了,动物毛过敏的症状有很多,徐彦洹身上聚集了比较糟糕的几种,他不仅咳嗽打喷嚏,还起红疹。

俞心桥把猫转移到次卧“隔离”,自己换了衣服,洗手洗脸,才再次出现在徐彦洹附近。

好在没有和猫亲密接触,红疹只出现在脖颈周围。俞心桥按摩技师似的撸起袖子,指腹取药膏,往徐彦洹脖子上抹。

先抹反面,摸到脖子与肩膀连接处的一道凸起的疤,俞心桥撩开衣领去看:“这里怎么……”

也有伤?

许是下午接触到相关案例的关系,俞心桥大胆猜测:“难道我平时会家暴你?”

徐彦洹没有回答,而是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俞心桥:“……”又笑我是吧?

虽然……

俞心桥悄悄抬眼看镜子,他还是比徐彦洹矮不少,身材也小两个号,站在徐彦洹身后,能被他宽阔的肩膀严严实实地遮挡。

无由地想起白天徐彦洹说的“依赖”,俞心桥垂眼,一边抹药一边状似无意地问:“过敏的事,以前怎么不说?”

高中一年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从来不提?

徐彦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现在也不晚。”

怎么会不晚呢,俞心桥心说,我们分开了整整六年。

他已经越来越习惯作为二十四岁的俞心桥去思考问题,去处理事情。

“那我们平时,”俞心桥又问,“就是这样相处的吗?”

会一起吃饭,尊重对方的私人空间和生活习性,会互相照顾,偶尔像这样为对方抹药,白天各自忙碌,晚上分榻而眠,度过毫无波澜的每一天。

安静一直持续到抹完药。俞心桥早已习惯不一定会得到回应这件事,因此当他把药放回药箱,抬头对上徐彦洹直直看过来的视线,不由得一愣。

“不是。”徐彦洹说。

“嗯?”

“不是这样相处。”

“那是怎样?”

俞心桥露出不解的神色。

不是这样,难道更糟糕一些,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在思索的须臾之间,俞心桥听到咔哒一声,是徐彦洹把摘下的眼镜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声音。

……要做什么?

茫然中,俞心桥的思绪变得迟钝,完全没意识到形势调转。徐彦洹躬身,整具身体向他靠近,迫使他退到洗手池边,后腰抵住台面边缘。

他只觉得太近了,比上次在床边还要近。

徐彦洹有一双过分深邃的眼眸,导致被他这样近距离注视,俞心桥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唯恐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

就在两人的鼻尖离相触只差不到一公分,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温热吐息时,徐彦洹定住,不动了。

俞心桥不自在地扭动身体,发现徐彦洹的手臂撑在两侧,让他无处可躲。

心跳震耳欲聋,俞心桥在喧嚣声中强作镇定:“你在、干什么?”

徐彦洹一瞬不瞬地看着俞心桥,眼底墨色渐浓,其中隐有浪潮翻涌。

“在等你允许。”徐彦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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