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3

贺音徐从车上下来,一头长发垂在腰际,鬓角还有一缕稍短的,被眼泪打湿了贴在脸颊上。他刻苦练了这么多年琴,就是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听说父亲要去跟别人一起生活,原本有种深深的被抛弃感,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弹琴的意义了,可是钟关白却说,他父亲其实也对他心怀期待。

贺音徐属于家长严格又比较懂事的小朋友,这种小朋友通常都有一个特点,被严厉批评的时候能强忍住难过的情绪认真反省自己,被温柔以待的时候反而哭得稀里哗啦。

何况,他之前还一时冲动做了件反抗父亲的事,本来在酒吧时就是伤心失落夹着不安,听了一番教导后失落是少了些,可是愧疚却要把他淹没了。

小朋友今天穿了一件连帽衫,钟关白看他那一副哭得惨兮兮的样子,便走过去,拉起那只大帽子一盖,把贺音徐红着的眼睛连带着半边脸全罩在帽子里,免得被人看见。

“走,陆老师请吃蟹粉小笼。”钟关白走在贺音徐前面,用背影十分潇洒地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贺音徐跟在后面,小声道:“谢谢陆老师。”

钟关白头也不回地说:“不客气,主要是我想吃。”

进了包厢,服务员熟门熟路,上菜单之前先上了一笼蟹粉小笼包来,这是钟关白来此处必点,一进来就要吃,等不得。

小笼皮极薄,一筷子夹起来便能感觉到里面裹着的汤汁在流动。

钟关白曾像一只深山老妖似的评价道:咬下一口,再吸食之,有如吸食天地精华。而精华的热量,他并不想知道。

陆早秋也比较喜欢来这里,他对食物没有什么爱好,在这里唯一的爱好就是看钟关白吃。

上了菜,钟关白吃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吃相优雅的陆早秋和乖巧听话的贺音徐,突然有种自己老婆孩子都有了,人生圆满的错觉。

“小贺同学,吃完饭我送你回家,我和你陆老师还有大人的事要干。”钟关白摆出一副成年人的嘴脸,其实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想支开小朋友和陆早秋单独谈一谈成年人的恋爱罢了。

贺音徐一听“回家”二字,便闷声道:“我不想回去。”

善良的钟老师拿出一颗定心丸:“小贺同学,这是跟陆首席出来,不是跟我,所以你放心吃,管够,不会被抵在这里给人洗盘子。”

“不是……”贺音徐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钟关白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钟老师,父亲这些天一直住在温先生那里,没有回来过。所以……我这些天很排斥练琴。”

钟关白觉得不是大事,便指示道:“那你正好吃完饭回去练,以后每天多练两个小时,补回来。”

贺音徐又迟疑了一阵,才继续说:“……可是,家里已经没有琴了。因为排斥……前两天,我找了一家装修公司,刷父亲的卡让他们把琴房改成……”

说到后面,他声音小得钟关白听不见:“改成什么?”

贺音徐低下头,像小学生承认错误那样说:“……电玩室。”

钟关白其实脾气并不太坏,尤其是对小朋友,可他听了贺音徐的话,愣了两秒,突然就站起来摔了筷子。

镶了金边的桃木筷子砸在桌边,摔到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贺音徐被吓了一大跳。

那根本不像钟关白平时的样子。

贺音徐知道如果是贺玉楼的话,听了这事肯定是会生气的,但是贺玉楼从不动手摔东西,贺玉楼生起气来,会花很多时间跟他讲道理,然后让他自己待着把错误想清楚。

钟关白前一刻还在开玩笑,他没想到下一刻钟关白就会生气,更没想到钟关白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陆早秋站起来,把钟关白拉到自己臂弯内,声音低沉冷静:“阿白,不许动手。”

钟关白仍盯着贺音徐,对陆早秋说:“他稍微有点不满意就可以干这样的事,却不知道老师与贺先生当年为了保住一架钢琴付出了多大代价,他……他哪里像个弹琴的人……”钟关白气得说不出话。

“小贺,我和阿白需要一点时间。”陆早秋对站在一边不敢说话的贺音徐说完,便叫了服务生带贺音徐去另一个包厢。

待房内只剩了他们两人,陆早秋转过钟关白的头,迫使他看着自己:“阿白,现在与当年已经不同。况且,他确实不知道那些事,你不能怪他。”

“他是不知道……”钟关白看那份回忆录的时候有多痛苦现在就有多愤怒失望,即便理智上知道贺音徐什么都不知道,仍旧意难平,即刻便要去找贺音徐,“那他今天就得知道。”

陆早秋把钟关白禁锢在自己怀里:“冷静一点。”

“早秋,别拦着我,他今天就是得知道。”钟关白挣扎了一下,却没挣开。

陆早秋重复道:“阿白,冷静,前后有太多事,先想清楚再说。”

钟关白怎么用力都没法挣开陆早秋的手臂,更愤怒了:“陆早秋,你放开我。”

那份愤怒当然不止来自于没法立刻冲过去教训贺音徐的无力感,更强的无力感是当年的所有事都已经发生了,再如何努力也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阿白——”

“这件事你不要管。”钟关白说,“我来处理。”

陆早秋眼底一黯,问:“你要怎么处理。”

钟关白气没消还被陆早秋一直拦着,语气里便带了一丝不耐烦:“反正我没法冷静处理。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早秋说:“因为知道,才不许你冲动。”

“陆早秋,我不是机器,我一直就不能像你那样冷静克制……弹琴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冲动?怎么可能没有愤怒?《秋风颂》最后那段即兴是怎么来的?他们就是该被记住,尤其是,我要记住,他,”钟关白指着贺音徐,“他也得记住。他得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得知道自己要往哪去;他得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要干什么,那太重要了……他现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钟关白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远,说到后面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陆早秋,你知道的,我靠什么弹琴,我为什么弹琴,我受不了什么。你可以冷静地练习技法,不管发生什么,演奏起来永远正确,像个精密的仪器,我不行,我一直就不行……”

陆早秋慢慢松开禁锢钟关白的手,沉声道:“阿白,你觉得我是机器?”

钟关白一滞,立即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早秋注视着钟关白,没有说话。

“我就是……我就是受不了他做这样的事。我弹完《秋风颂》之后,那些事就像治不好的疮一样长在我身上……”钟关白看着陆早秋发沉的眸色,焦急地解释道,“早秋,我敬佩你的演奏技法和音乐诠释,于你而言,音乐也可以只是音乐,是简洁流畅的旋律线条,背后没有其他东西。你可以研究录音时代之前的大师如何诠释他们的音乐,然后便同他们一样地去诠释。”

这么多年,钟关白当然知道陆早秋是如何工作的。陆早秋并不像钟关白那样自由随意,那样天马行空,想写什么便写什么,想弹什么便弹什么,可以不拘其他,全然把自己的感情表达放在第一位。他需要研究那些大音乐家的曲目、音乐诠释、弦乐的弓法指法、乐团各部配合、当时乐器与现在的区别……甚至乐器摆放位置的设计,然后将整个乐团协调好,并非只需要坐在乐团最显眼的位置把自己的琴拉得动听而已。

陆早秋从来如教科书般标准,让所有人都觉得正确、完美,那早就不是一种对自身实力的证明——他从少年时起就不再需要证明这一点了——那是任何一个顶级乐团的需要。

“我——”钟关白极其郑重地执起陆早秋的手,虔诚道,“非常尊敬这一点,非常、非常尊敬。陆早秋,你是我最尊敬的小提琴家与乐团首席,没有之一。”

“……但是我自己,不行。你知道的,我需要刺激,需要在意,需要冲动……我连痛苦都需要,我需要把很多音乐附带的东西装在肚子里重新活一遍,哪怕其实我的身体想要呕出来,我也得吞回去……所以,我现在真的……”钟关白望着陆早秋,将对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像握着什么能够救赎自己的东西,“真的非常难过。老师和贺先生当年……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必不敢做这样的事……如果他早一点知道……”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可能连钟关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说到此时的贺音徐就好像说到了之前的自己。虽然两人所做之事不尽相同,做错事时也什么都不知道,可在他内心深处,那就是同样的软弱,同样的不坚定。这样的意志不坚暗地里狠狠戳中了他最懊悔的那个痛点。

可是人大约没法直接痛恨过去的自己,于是只好痛恨别人——

恨不能冲出去拎起外面那个小孩,把他按在钢琴前,告诉他那到底意味着什么,让他免受自己昨日追悔莫及、连皮带肉撕去外衣重生之苦。

在钟关白那句“他哪里像个弹琴的人”与“我要记住,他也得记住”脱口而出时,陆早秋就隐约察觉了钟关白的那份不理智是由何而来,此时隐约的察觉也已经变得明晰了。说到底,钟关白还是在痛恨自己,只是他不自知,以为自己满肚子火气只是对后辈的怒其不争。

“阿白,”陆早秋懂了,便从身后抱住钟关白,声音低柔得像是一片羽毛直接轻轻擦在钟关白耳壁上,有如最温柔的诱哄,“阿白……”

钟关白发泄了许久,陆早秋一直静静听着,钟关白心里那把火烧到现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在陆早秋怀里听着一声一声的“阿白”,内里最后一阵沸腾也渐渐平息下来。

“阿白。”陆早秋在钟关白耳边说,“有一点,你讲得不对。”

钟关白生完气,其实不能完全想起来自己到底都讲了些什么,于是偏头靠在陆早秋颈侧从善如流道:“……嗯,我听着。”

“阿白,你总是太怕别人失望。温先生对你说‘再来’,我也对你说‘再来’,是因为对有所期待,这没错。但温先生不是期待你承担什么责任,不是期待你变成贺先生。他从你小时候就看出了你爱琴,便期待你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期待你能快乐。温先生是通透人,也把你看得很重,他那样想念贺先生,要你去弹一首《秋风颂》都思虑再三,你若能接过他想传下来的东西,当然是好的,可若你真正爱的不是琴,他哪里会要求你一弹二十年?”陆早秋站在钟关白身后,两只手分别握住钟关白的两只手,放在后者身前,“阿白,我也对你说过,从前的,不是失望,只是怕你弄丢了最爱的东西。与你在一起之前,我没有什么害怕,与你在一起之后,我便变得怕这怕那,细想来,不过是怕你不快乐。”

“早秋……”钟关白心中酸麻柔软,“你怎么跟我说这个……”

“你不知道?”陆早秋反问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刚才发那样大的脾气?”

钟关白闷闷道:“……我已经说过了。”

陆早秋说:“我没有听到,再说一次。”

“因为贺音徐那小子……”钟关白忽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刚才怒火烧起来的地方一片平静,连火星也没迸出来一颗,他突然就懂了,“……我怕他变成我。”

陆早秋沉默了一会儿,把钟关白转过来,亲了一口:“一个你尚且爱不过来,两个你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钟关白脸涨红起来:“他,他敢,贺音徐那小子怎么会变成我来让你爱?”

陆早秋的嘴角浅浅牵起来,看着钟关白的眼睛低低道:“你看,他不会变成你。

“小贺现在年纪小,哪怕爱琴,也不自知,全然以为是为了贺先生的期许才弹琴。阿白,你若告诉他那些往事,不过更添他愧疚,让他继续为父亲弹琴,那他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喜欢钢琴?”

“也是,有道理。”钟关白点了两下头,又觉得很替贺音徐的家长着急,“可是……要是他真的不喜欢,那怎么办?”

“如果他真不喜欢,我想就是贺先生,也不会勉强。”陆早秋说,“人生苦短,做什么,只讲一个心甘情愿。”

钟关白听了,在陆早秋唇上啃了一会儿,讨好道:“陆首席,你就是我的心甘情愿。”

然后趁着陆早秋被献殷勤的劲儿还没过,便挽起袖子,露出相当不容忽视的手臂肌肉,打开包厢门:“那什么,陆首席你等我一会儿哈,我现在就去让小贺同学感受一下什么叫心甘情愿。练琴这个事嘛,挨几次揍就心甘情愿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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