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常良言,你真的跟你父母划清界限了?”

“……真的。”

“好,那你赶紧揭发,除了搞特权,用公款,脱离群众,吃特供的瓜果,他们还干了什么?还说了什么?!”

“……没了,真的没了。”

“你再好好想想,要揭发重大错误、典型问题,不要避重就轻!人的坏,有大坏有小坏,不要企图用小坏掩盖大坏!”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了……”常良言低着头,不敢朝她父母多看一眼。

她知道,他们被押着跪在地上,戴着镣铐,脸上早已被颜料涂得乱七八糟,此时真成了别人口中的牛鬼蛇神。

“我看你,还是没有跟这些反革命划清界限!”

“不,我真的不知道了……”

“快揭发!”

“对,快揭发!”

“揭发重大错误,揭发典型问题!”

口号一声比一声嘹亮起来。

“揭发重大错误,揭发典型问题!”

“揭发重大错误,揭发典型问题!”

一个红袖章把常良言按到她父母面前,逼迫她看两人被涂得面目全非的脸。左边的一张脸被画成了血盆大口,脸颊上都是红叉,右边的脸半边没了头发,满脸被涂得漆黑。那两张脸上的两双眼睛都看着她,眼眶红着,两双眼睛下面都有水痕,晕开了颜料。

那两双眼睛让她想到有一回看屠户宰牛,牛也是这么看人的。

待宰的时候,人和畜生也没什么分别。

“我,我想起来了……”常良言伸手用力抹掉那两张脸上的颜料,“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了?再警告你一次,不要试图用小错误掩盖大错误,用小问题掩盖大问题!要揭发重点,揭发典型!”

常良言说:“是重点,是典型。”

“好!快说!”

“不是他们的事……是……”常良言盯着地面,喉咙发紧,“我揭发别人……”

“不要吞吞吐吐的企图蒙混过关!”

“我揭发别人!”常良言大声喊道,“有人,有人……这个城里,有一对兄弟,他们,他们……乱……乱……”

“乱什么?!”

“他们……他们兄弟乱伦!”

那“伦”字一出口,音还没落,红袖章们霎时便兴奋了起来,这可真是重大错误,典型问题,这比全城的反革命加起来都值得批斗。

各式各样的批斗会开了那么些天,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可真是……

红袖章们脸上写着:这般苟且行径真是让人出离愤怒;眼睛里却写着:真新奇,真有意思,比叔嫂、扒灰还有意思。

领头的厉声问常良言:“你揭发的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常良言抿着嘴,也作出同仇敌忾的样子:“说了怕你们找不到,这样,我带你们去!”

领头的一握拳:“好,这就去!”

说完,他便要指派人留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反革命。可没有一个人想留下来,都说那可是天大的错误,性质特别严重,谁能不赶着去批斗?也是,毕竟这帮走资派干部,他们看多了,批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但另一边,那可是稀奇玩意儿,谁肯放过这个机会?

领头的想了想,便说:“既然今天对于这两个反革命的批斗会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今天也不早了,就暂时到这里。我们现在就一起去抓典型问题,抓重大错误,抓主要矛盾!常良言,你带路!”

常良言回头看了那两张花脸一眼,无声道:“快走。”说完便穿过给她让开一条道的人群,一步一步朝贺家走去。

贺家院门大敞,里面一片破败,与这一队人走来时经过的家家户户并无二致。

“让让,都让让——”

常良言扭头一看,是一个骑着三轮车的老头,戴着一顶草帽,嘴里还叼着一根草。

老头把三轮车停在贺家门口,冲红袖章们说:“里头有个死人,我去拉出来。”

领头的红袖章一听,好像事情有变,不知批斗会还开不开得成,便赶忙问:“谁死了?这家兄弟死了?”

常良言一路提着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猛疼过后仿佛放松下来,她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真希望贺玉楼已经死了,这样便不用再向他解释。

老头摆摆手:“不是,是个女的,寡妇,上吊了。”

这下领头的红袖章放心了,一想到批斗会可以照常举行,他便只随口批评了一句:“哦,这些人哪,就是用这种方式抗议,表达对革命的仇恨与不满,他们这是死不悔改,自绝于人民,谁也救不了。”

老头盯着领头的:“对,谁也救不了,谁也救不了啊……那,小将们到这都没救的地方来干什么哪?”

“不是那个女的,这家有对兄弟。”领头的不耐烦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别碍事,让开。”

“这家的兄弟啊……那我赶紧先去把死人拉走,免得碍你们的事,你们先等等,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死的,里头肯定臭得很。”老头说完,便推着三轮车朝里头跑,他推得不大利索,车轮不小心重重碾到领头的脚背上,身后立时传来抽气声和叫骂声。

不过谁都没立即跟着老头进去,嫌臭。

老头一个劲儿往里走。他是被贺玉楼叫来的,贺玉楼找他的时候手里还捏着遗书,说今天不得不走,什么都可以不带,只有爸妈,一定要借他的三轮车一起带走。

“人呢?”老头故意大声吆喝起来,“你们这些反革命,让我等不要紧,外面可都是英勇的革命小将,你们怎么能让他们等?”

屋门开了,地板上摆着两具被床单裹起来的躯体,其中一具腐烂得太厉害,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贺玉楼抱起一具躯体,放到三轮车上。

老头压低声音在贺玉楼耳边说:“小崽子,你知道外面那些人来干什么的吗?”

贺玉楼又回去抱了另一具躯体出来,然后把屋门关上:“知道,大清洗,赶我们去乡下。”

“不是!”老头在贺玉楼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吼,“他们刚说了,是来找你们兄弟的,我看,是有人揭发了你们两兄弟,好像就是领头的一个姑娘,现在他们要抓你们去开批斗会。”

揭发了你们两兄弟……

贺玉楼看着老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老头压低声音怒骂道:“你看我干什么?我说你真的是一点道理都不懂,现在这个关头了,你还要跟我争谁他娘的最有骨气?你爹妈就躺你跟前,你要他们看着你们家绝后?”

贺玉楼看着三轮车上躺着的两具躯体,膝盖一曲,重重跪了下来。

老头气结,扬起手就要给贺玉楼一巴掌:“你这是要告爹娘然后去死?”

贺玉楼俯下身,给老头磕了个头。

那一下磕得重,发出“咚”的一声,老头要打人的手猛然顿在空中,骇道:“你拜我干什么?”

贺玉楼直直跪着,道:“祖上有座老屋,房三十六间。前有一口塘,后有一座山。求您代我,将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头问:“那你到哪去?”

贺玉楼又磕了一个头:“求您代我,将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头气得跺脚:“蠢,蠢!我见过的人里,就数你最蠢!”

贺玉楼磕了第三个头:“多谢。”

磕罢,他站起来,对老头道:“帮我看一下外面。”

贺玉楼打开屋门,温月安还在客厅里,他没法跪,只能斜倚在地上,一直同贺玉楼一起守在顾嘉珮和贺慎平身旁。

贺玉楼一句话也不说,把温月安抱起来,往温月安卧室里跑。

温月安没有听到贺玉楼在屋外说的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贺玉楼把温月安放地板上,挨着床。

“月安……你听着。”贺玉楼一只手不便,只能用手肘撑在温月安身体两侧,贴得极近地俯视着他,“现在有人来了,他们是来赶人的。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惹了祸,总躲在你床下……”

温月安轻轻点一下头。

“你待在这里,等他们走了再出来。”贺玉楼主动把自己的一只手腕放到温月安的指尖上,好让他安心,“别怕。我妈……那么细心的人都找不到,他们更找不到。”

温月安忍不住道:“那你……”

贺玉楼看着温月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他喉结与胸腔的振动似乎与两人的心拍数一样,一下一下,合在了一块:“我去的地方,没有琴。以后我不弹琴了,也不想再见你。但是你,还要弹下去。”

贺玉楼轻轻拭去温月安脸上的泪,一字一句道:“温月安,从今以后,你这双手,要扛着贺家的琴,一直弹下去。无论这人世间成了何种模样,哪怕再无日月,白骨累累,你都不能逃,不准死,你要一直活着,把琴传下去,像我父母教你那样,像我教你那样,教你的学生……这是你欠我们贺家的,你要用一辈子来还。”

温月安抓住贺玉楼的手:“……贺玉楼……这辈子,你都不见我?”

“啪啪——”

卧室外响起锤门声。

老头在门外压低声音喊:“小崽子,快点,他们等不及了。”

贺玉楼翻过身,把温月安推进床底下,然后便马上跟着老头出去了。

“你要他一直活着,去扛那琴,那你自己呢,就这么撒手不管了,什么也不扛?”老头推着三轮车往外走了两步,突然问道。

贺玉楼低头看着三轮车上两张床单裹着的躯体,说:“贺家除了琴,还有一个字——直。”

老头把三轮车推到门口,众人立即退开三尺,老头嚼着草,骑上车走了。

领头的红袖章绕着贺玉楼走了两圈:“干那脏事的人原来长这样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还有一个人呢?”

贺玉楼说:“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不知道?就是跟你干脏事的,你那兄弟。”

贺玉楼看了一眼常良言,说:“我家只剩我一个了。”

领头的质问:“另一个呢?”

贺玉楼仍然看着常良言:“你也看到了,刚才车上有两个人,我妈,我弟,都死了。”

“我……”常良言被贺玉楼的目光笼罩着,突然改口道,“许是我……许是我记错了。”

领头的红袖章厉喝:“记错了?!这种事也是能记错的?!我看你是想包庇反革命!”他对兄弟俩已经死了一个的事本就非常不满,常良言竟然还敢改口,于是便命令道,“把这两个反革命都给我押到牛棚去!”

……

温月安仍旧躺在床底下。

他终于知道了贺玉楼躺在这里的感觉。

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床板,也终于知道了贺玉楼为什么会喜欢躺在他床下。他靠手臂移动自己的身躯,极为仔细地看床板上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墨迹。他从前根本不知道,贺家竟然有这样一片天地,竟然就在他每天睡觉的地方。而不躺在床的正下方,根本看不到这些——

贺玉楼亲手抄的曲谱、棋谱、诗篇、碑文。

贺玉楼自己作的曲、画的画、写的文章。

温月安一行一行地往下看,看到一块区域时,怔住了。

那一小片地方写着:把月安弄哭的次数。

下面跟了好几个正字。

而最后一个正字的后方原本像是留空了一大块,贺玉楼留这块空白,大约存了坏心,若能相伴到老,他还打算把温月安弄哭不少次。

可此时那块空白上却有两个红褐色的大字:

月安

那是用血写的,血迹还很新,大约是前一晚才写的。

温月安想,定是他做错了事,前一晚又对躺在床下的贺玉楼讲了那样狠心的话,才有了这两个血红的字。贺家墨也泼了,笔也折了,若不是恨极,贺玉楼如何会这样也要写下月安二字?

盯着那两个血字许久,温月安用指尖沾上自己脸上的泪,在最后一个未写完的正字上加了一横。

他泪眼模糊地继续向下看,便看到了《秋风颂》的曲谱。琴谱依旧是双钢琴的,与贺玉楼去年中秋给他的并无区别,只在题目“秋风颂”三字下方多了两行字:

献给月安

愿吾月安岁月平安

温月安颤抖着手,不断抚摸那两行字。

所有人都走了,方圆好几里都没有人烟,没有人听到,在这座残破的小楼里,一张旧床板下,响起了啜泣声,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轻声哼唱。

是《秋风颂》。

======

大家好。

是这样的,因为之前回忆杀没写完,所以看到关于回忆杀的讨论,有点担心写文受到影响,所以就没有登录论坛来更新。

现在写完了回忆杀,就一起贴上来了~

总之,谢谢各位的批评建议~

写得不好,以后会加油~

分享到:
赞(40)

评论8

  • 您的称呼
  1. 哭死了,最怕看那个特定时期的文,整个扭曲混乱的时期,容不下爱

    熊猫和貘 2022/12/23 20:11:17 回复
  2. 好难过啊,眼泪一直流

    费渡 2023/01/02 22:55:05 回复
  3. 不得不说这一段回忆杀真的太长了,已经去到了影响正文叙事节奏的地步。单拿出来是好的,有一种时代裹挟个人的悲哀,可这篇文主角是陆、钟二人,而不是贺、温二人,把配角的戏份安排得像主角,多少是种喧宾夺主的行为,这部分其实完全可以放在番外,甚至是另开一篇文细细写的

    小A同学 2023/03/05 00:37:08 回复
    • 是的,我也觉得叙述结构上有问题。如果要讲几代人的故事那就分开讲,用日记本回忆的方式是很不讨巧的。

      匿名 2024/03/12 03:45:34 回复
  4. 可是这不是一篇讲谈情说爱的文章…这句话送给楼上,可以不听。

    luoz 2023/08/24 21:47:28 回复
    • 支持啊,贺温二人也同样是音乐家,在那个时代为了生命和立场,为了钢琴和音乐奋不顾身,还有贺玉楼弹钢琴的手······在名为《音乐家们的手指》里拿出几章细说他们的故事我认为没什么不对。就像楼上说的,这不是一部单单将爱情的文章,更讲述着一代代音乐家们的宿命。如果只是想看所谓的主线剧情大可以跳过。

      羊pp 2023/09/24 11:54:27 回复
    • 哭死了啊啊好难受

      羊pp 2023/09/24 11:55:42 回复
  5. 这段回忆杀真的哭死了,小刀揦心脏的感觉,一阵一阵的刺痛,真的好难过,他们走的格外不容易的路,他们之间的情谊格外沉重,

    梦雪池雨 2024/03/23 10:31:3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