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后来,常良言不再来贺家。贺玉阁也不再提要将温月安送去治病的事,但这是她为贺家的迫不得已,于是看温月安便又多了几分痛恨,连带对贺玉楼也再没好声气。

温月安像是对所有恶言与怒目都无所觉似的,又变成了他刚来的时候那样,总一个人坐着,毫无生气。

贺玉楼有时会默默在他身边做些自己的事,看书或写字,但再不像从前那样招惹他。

顾嘉珮也发觉不对,便去问温月安怎么了,他只看着窗外小声说:“想家。”

贺慎平也听到了,真当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便提起在瓷器厂的事。江鹤来画了一辈子画,想家的时候就埋头画画,家乡多产牡丹,所以常画上两三株,以抒乡情。贺慎平与乐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瓷器厂没有条件,便自己削了一支笛子,也算安慰。

“所以,月安,”贺慎平对温月安道,“去弹琴吧。”

温月安问:“弹琴就不想了么?”

贺慎平说:“会好受些。”

小时候,温月安想家而不可得,后来有了贺玉楼,便不太想了。现在,他想贺玉楼而不可得,便改作练琴。

不是像从前那样一天固定练几个小时,而是像上瘾了一样,只要没人喊,他就可以一直弹下去。

顾嘉珮有些担心,可是贺慎平说,如果他喜欢,那就不是坏事,多少艺术家,一生只做一件事。

确实不像是坏事,因为自从温月安近乎疯狂地练琴开始,他便好似在渐渐痊愈,好像钢琴真的补偿了他的求不得,琴声重新把空洞的躯壳填满了。

温月安一天一天变得正常起来,连贺玉楼都敢像从前一样开起玩笑:“你这样练,是想赢我?”

温月安淡扫一眼贺玉楼,答道:“敢不敢来?”

贺玉楼笑意更深:“怎么不敢?”

慢慢地,贺玉楼和温月安之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有一阵子,虽然只是短短一阵子,在温月安的回忆录里,一页一页的记录又变得像从前那些几乎一成不变日子,他又开始细致、重复,不厌其烦地写贺玉楼与他一起弹了什么曲,下棋走了什么招,写贺玉楼喜欢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用书或琴谱盖着脸,身上有时候会沾露水与草痕。

那些回忆那么详细,细到贺玉楼躺在草地上写曲子,写得睡着了,他的笔从手上滚落,掉到了溪水里,一尾小鱼用嘴去拱那支停在卵石上的笔这样的画面也被记了下来。

再过了一阵,起风了,一张张琴谱被吹起,有一张飘到了溪面上。

贺玉楼醒来的时候,坐起来,头发上还粘上了一只苍耳。绿色的,带着毛刺的果实停在睡眼惺忪的贺玉楼头上,让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聪明。他左右四顾,把散落的琴谱捡起来,一边哼着上面的旋律一边往屋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做改动:“我的笔呢?”

温月安说:“水里面。”

贺玉楼一愣,笑了,回去把笔捞出来,径自握着湿笔站在溪边改琴谱。

改完进屋,温月安喊:“师哥。”

贺玉楼:“嗯?”

温月安:“过来。”

贺玉楼走过去,温月安说:“蹲下来。”

贺玉楼蹲在温月安面前,温月安把他头上那颗苍耳拿来下来。

四目相接,太近了。

贺玉楼想赶快离开,便笑着说:“你看,苍耳结果,秋天到了,哈哈。我去……写首曲子歌颂一下伟大的,咳,秋天。”

“等等。”温月安说。

他的拇指与食指还捏着苍耳,余下的三根指头却忍不住去碰贺玉楼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一下,两下,把翘起来的头发抚平。

在温月安的想象里,他的手指向下移了一些,停在贺玉楼的嘴唇上,细细描摹。但他没有真的这样做,他只是用眼神描摹了一会儿那两瓣唇,便将轮椅转退了几步:“师哥,等你写好曲,要给我看。我先去练琴。”

很快便到了乙巳年的中秋。

那天下午,贺玉楼把温月安带到音乐学院附中的一间琴室。琴室靠窗的地方有两架相对而立的黑钢琴,上面摆着两份手写琴谱。

贺玉楼推着温月安到一架钢琴前,温月安看见琴谱上封面上的字:

秋风颂

作曲贺玉楼

他翻开一页,发现是双钢琴曲,眼神里便带上许多日来不曾有过的一点希望:“这……是为我们写的?”

贺玉楼坐到另一架钢琴前,坦然笑着:“不为谁,颂一曲秋风而已。”

温月安应了一声,垂下眼,问:“来?”

“嗯。”贺玉楼抬手。

两人合奏起来。

一架钢琴的琴声辽阔飞扬,另一架宁静哀伤。

窗外的秋风吹落了一树桂花,随风卷进琴室。

两个少年弹着全曲的最后一句,抬起头,相对而视,看见细白的花瓣飘进来,悠悠落在对方头上。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琴声停了。

没有掌声,连呼吸声也没有。

恍若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钟关白抬起头,看见剧院二楼的第一间包厢里,温月安的轮椅停在了紧挨围栏的位置。剧院的包厢围栏像露天阳台那样有些许延伸,相邻包厢的人若站在围栏附近,不仅可以看见彼此,甚至可以握手。温月安此时正侧过头,与站在第二间包厢围栏前的男人相对而视。

钟关白发现,温月安好像突然老了,他不久前才为温月安梳过的一头青丝已经悄然变成了白发。

季文台和陆早秋站在温月安身后。

季文台弯下腰,好像在温月安耳边说了句什么,脸上还带着他平时那种笑,好似并不在意,眼中却是难过的。

温月安听了季文台的话,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鬓角:“都白了么?”

季文台说:“白了也好看。”

“也早该白了。”温月安看着隔壁包厢的男人,还有他那双戴着白手套紧握围栏的手,低声自语道:“只是,师哥……未见你,我不敢老。若当年,真能一曲秋风,一曲白头,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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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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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某雅 2022/12/25 15:07:40 回复
  2.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棠棠 2022/12/26 03:16:36 回复
  3.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这篇文写的太凄美了,感觉评论区要是有人多说一句话就是罪无可赦【不好意思,阿门】

    M12pm 2022/12/26 07:36:07 回复
  4.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2022/12/29 14:33:01 回复
  5. 一架钢琴的琴声辽阔飞扬,另一架宁静哀伤。
    窗外的秋风吹落了一树桂花,随风卷进琴室。
    两个少年弹着全曲的最后一句,抬起头,相对而视,看见细白的花瓣飘进来,悠悠落在对方头上。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只是,师哥……未见你,我不敢老。若当年,真能一曲秋风,一曲白头,该多好”

    难得出现的阿飘千屿 2022/12/30 09:14:25 回复
  6.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唉,怅然若失

    费渡 2023/01/02 22:26:03 回复
  7.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我是陌子儿

    匿名 2023/01/27 15:53:06 回复
  8.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nobody 2023/08/27 02:49:01 回复
  9. 月安怀揣着一腔深情与自己的爱人走散在这无解的世间,把每一天都过成了回忆,虽然是一个心碎的故事,但我依然相信月安的人生是完整的,他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坚定的爱了一辈子,每一天都活在爱里面。

    匿名 2023/10/04 21:35:34 回复
  10.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Smoke 2024/01/24 00:10:5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