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温月安转着轮椅到钢琴前,扯了一下贺玉楼的袖子,说:“师哥,一起。”

贺玉楼收回了视线,说:“好。”他没有逗温月安,没有像以往那样故意谈些奇怪的条件,就这么答应了。

两人坐在一起,钢琴声再次响起,四手联弹。

贺玉阁说:“良言,走,去我房里。跟他们不好玩,就知道练琴。”

常良言一边跟着贺玉阁往卧室走,一边说:“我只会吹口琴和竖笛,倒是挺羡慕会弹钢琴的人。”

贺玉阁轻哼了一声,说:“你想学啊?真学起来可苦了。你别看我爸妈,瞧着脾气不坏,教起琴来却严得不得了,就因为这个,我小时候才学不下去的。不过我爸妈对我还好点,不肯学就算了。我弟要是不学,只怕要被我妈打断腿。反正吧,你要是想学琴,可千万别来我家学。”

常良言回头看了一眼贺玉楼,压低声音问:“那,他呢?”

“他?你说要贺玉楼教你啊?”贺玉阁嗤笑,“他就会捉弄人。要是让他教你,非把你气哭不可。”

常良言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又回头看了正在弹钢琴的贺玉楼一眼,看的时候眼波流转,声音带笑:“我怎么不觉得呢?”

两个女孩说着话,进房间了。

温月安觉得坐在他左手边的贺玉楼有点心不在焉,于是停了下来,喊:“师哥?”

贺玉楼继续弹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看着琴键,问:“吃西瓜吗?”

温月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微微侧头看着贺玉楼的脖子,还有上面的喉结,轻声道:“什么?”

贺玉楼说:“我去切西瓜。”

顾嘉珮前一天傍晚买的西瓜,拿桶沉在井水里,冰了一夜。贺玉楼把桶拎上来,取了西瓜来切。红瓤黑籽的西瓜,冒着丝丝凉气,甜味好像裹着凉气一起出来了,在闷热的酷暑里流淌出沁人心脾的瓜果香气。

温月安看着贺玉楼站在桌边切西瓜。

他突然觉得西瓜这种圆圆的、笨重的东西与贺玉楼这样高挑瘦削的少年很相衬,因为他们都带着某种奇特的生机勃勃,恣意生长成与众不同的样子的可爱,以及与这个沉闷的、燥热的、多汗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清爽与干净。

贺玉楼切得不算熟练,因为他对瓜果零食已经没有很大兴趣。西瓜被去了皮切成一颗一颗晶莹的小方块,装在两个盘子里。

贺玉楼拿起一个盘子,放上一个勺子,递给温月安。

温月安接了,说:“好多。”

贺玉楼笑着说:“等着我一会儿过来跟你一起吃。”

他说完,端起另外一个盘子,拿上两根勺子去敲贺玉阁的门。

温月安端着盘子,远远看见门开了。他以为贺玉楼会进去,与常良言说笑,拿西瓜逗她,就像逗自己一样,可是没有,贺玉楼只站在门外说了一句:“给。”

然后便回来了,陪温月安吃西瓜。

温月安只吃了两块,就说:“吃不下了。”

贺玉楼笑着说:“多吃两块,好歹是我切的。”

温月安放了勺子,轻声道:“不是为我切的。”

贺玉楼说:“就是给你切的。”

温月安看了贺玉阁关着的卧室门一眼,又转过头,看向窗外。太阳很烈,知了在窗外叫个不停,很聒噪。

过了一阵,贺玉楼问:“真不吃了?”

温月安看着窗外,“嗯”了一声。

贺玉楼没像往常一样笑着逗温月安吃,只说了句:“不吃就放桌上吧。”说完便回自己房里看书了。

温月安在原地坐了半天,才缓缓把轮椅转到钢琴边,一个人练琴。

他弹了很久,一直弹到贺玉阁和常良言从屋子里出来。常良言走的时候对贺玉阁说:“哎,要不明天去游泳,把你弟也叫上?”

温月安手指一顿,钢琴发出低沉而短促的一响,声音戛然而止。

常良言朝钢琴那边看了一眼,没再说游泳的事,她觉得在温月安面前说游泳,似乎不大友善,便只给贺玉阁悄悄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帮我问问他。”然后同温月安也打了招呼,才离开。

第二天,贺玉楼果然跟贺玉阁一起出了门。

温月安整个下午都坐在院子里,自己同自己下棋。快傍晚的时候贺玉楼才回来,头发是湿的,进了院门便走到小几边,随手从棋缸里摸了一子出来,落在棋盘上。

那步走得很妙,温月安却把那粒棋子拿开,扔回棋缸里。

贺玉楼笑着问:“不准我下?”

温月安自己另下一步,才淡淡道:“观棋莫动手。”

贺玉楼笑得厉害:“好,不动手。”他说完,就靠在墙边,看温月安自己下。

夏天的热气将贺玉楼身上那种游完泳之后的味道蒸得越发浓烈,那味道带着头发上的水汽,皮肤中散发的少年独有的气味,同时伴随着院子里的青草气与花香。

温月安屏住呼吸,不去闻贺玉楼身上那种仿佛瞬间可以统治他所有感官的味道,然后捡起棋盘上的棋子,往两只棋罐里收。

“等一下。”贺玉楼挡住温月安的手,“这里,白子还有一线生机。”

温月安另一只手摸了两粒白子置于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负。”

贺玉楼好笑地松开手,问:“那跟我来一局?”

温月安继续往罐子里收棋子:“不来。”

温月安平时不这样。

贺玉楼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了温月安,只觉莫名其妙。

那个夏天,他似乎常常惹到温月安。每次只要他出门,回来的时候温月安就是一副不理睬人的样子。

家里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家里是一成不变的,而外面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不同于架子上一排排的书籍、琴谱,放在客厅的钢琴,书房里的镇纸、笔墨、学校里的课本,院子里的棋盘,外面有泛着波光的游泳池,郊外的绿色山丘,文化宫的节目,还有用于大兴修建的各种堆积成山的砖块、巨大的水泥管——常良言趁其他人不注意,把贺玉楼拉到里面,在黑暗中亲吻他的嘴唇。

她胆子很大,又热情主动,饱满的嘴唇像完全熟了的柔软桃子。

“哎,良言他们呢?”

贺玉楼在水泥管理听见外面的人走了几步,喊起来。

常良言双手撑在贺玉楼的肩膀上,头在他脖子边,轻声地笑。

“我先出去,你过一会儿再跟上来,别叫他们看见。”常良言在贺玉楼耳边说完,悄悄钻了出去。

温月安在贺玉楼身上感觉到了越发明显的变化。

有一次他去喊贺玉楼吃饭,却发现贺玉楼正在画画,不是像他画杯子那样类似国画的写意画法,而是像画油画那样,写实、色彩逼真。

画上是一双光着的脚,踩在地板上,阳光从脚后跟的方向照过来,将脚踝衬得雪白而纯洁,连学生装裤子边的纤维毛边都画得细致。

温月安停在门口,看贺玉楼如何仔细地给那幅画上色,又用怎样的眼神看画上那双脚。他一直紧紧捏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过了很久,才用几乎完全波澜不惊的声音喊:“师哥,吃饭。”

钟关白在读温月安的回忆录时,读到这一段,出了一身冷汗。

温月安写,他其实没有想过,也不懂所谓爱情,他们那时候不怎么讲喜欢,也不怎么讲爱。那时,他接触的人很少,看的书籍里也没有什么讲男女之情的,心中对于男女之别都不很分明。他那时候只知道,贺玉楼生来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的,两个人,一生。

这与他和贺玉楼是男是女毫无关系。

两个人,一生——只是贺玉楼,不会是另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另一个女人。

可是,从那幅画开始,他发现,贺玉楼也可能会和别人在一起。

而在温月安看来,他与这个别人最大的不同,不是性别,而是她有一双好看的脚,贺玉楼甚至喜欢得把这双脚画了下来。

回忆录中写完这段,那页纸上便没有字了,钟关白往后翻,发现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可是我没有好看的脚。

那晚温月安没有睡着,他手指掐着自己大腿被截断的地方,眼睛看着窗外,一直看到天亮。

第二天午后,贺玉楼出门,一个人,没有跟贺玉阁一起。温月安等贺玉楼走了,自己悄悄转着轮椅到院门口,远远看见等在一棵树下的常良言跑向贺玉楼身边,在无人的街上亲了他的脸。

温月安抬起手,缓缓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应着贺玉楼被亲吻的位置,是离唇角不远的地方。

是这里。他默念道。

过了很久,温月安才转着轮椅回去,进屋时跌了一跤,他像一个没有任何反应的玩偶那样在地上卧着,等疼痛稍缓,手臂能动了,再一声不吭地爬回轮椅上,转着轮椅去弹琴。

后来的一段日子,温月安总是在深夜悄悄地进贺玉楼的房间,想在贺玉楼熟睡的时候去亲那个曾被常良言亲过的地方。

坐在轮椅上,弯下腰去偷偷亲吻床上的人而不被发现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温月安试了很多次,总是无功而返。

一天夜里,温月安又转着轮椅到贺玉楼床前。

贺玉楼的头正好向着床外侧,温月安小心翼翼地将手撑在床上,倾身靠近贺玉楼。

那一晚,他的嘴唇第一次贴上贺玉楼的脸。

贴了很久。

然后侧过头,把自己的脸颊贴上贺玉楼的嘴唇。

又贴了很久。

最后,唇挨上唇。

温月安听着贺玉楼的呼吸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一直弯着身子。

相贴的嘴唇是干的,有些发凉的,只是单纯地贴在一起,没有其他动作。温月安觉得这是这么多天来他最高兴的时候,贺玉楼离他那么近,他高兴得忘了时间,忘了注意门外的动静。

忽然,一束光从门外照在他脸上。

“温月安你在干什么?”贺玉阁用气声喝道。

她之前也发现温月安似乎会在晚上进出贺玉楼的房间,不过不久就出来了,她原没当一回事,可是这次温月安进去了就没出来,她便跑过去看一眼。

这一眼,就看到温月安的嘴唇正贴在贺玉楼的嘴唇上。

等温月安出来,贺玉阁盯着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有毛病。”

她唯一庆幸的一点是,贺玉楼闭着眼睛,应该是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谈不上参与其中。

贺玉阁平日里与贺玉楼斗嘴归斗嘴,遇上这般事,自己人与外人便立马泾渭分明起来:“我们家骨子里可没带这套脏东西,你少去招惹我弟弟。”

她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找到了一个讨厌温月安的正当理由。

温月安自小下苦功练琴学乐理,温月安被顾嘉珮格外怜惜,温月安一个外人却比她更像贺家的孩子,这些都不能算是理由,贺玉阁不承认。

温月安低声说:“我没有。”

贺玉阁压着声音反问:“没有什么?趁着玉楼睡觉的时候对他做那事——”她连说出到底是什么事都嫌脏,“被我抓个正着,还说没有?”

温月安说:“没有脏东西。”

贺玉阁抬起下巴,朝贺玉楼的卧室门扬了扬:“不脏?那你干什么跟做贼似的?你等玉楼醒来再这么干试试?你看他觉不觉得脏?”

温月安没有说话。

隔着一堵墙壁的卧室里,贺玉楼缓缓睁开眼。

他迟疑地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起。

食指的背面划过嘴唇,停在离唇角不远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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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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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这篇文,只能说,太意难平了
    老哑巴,王彬,江先生,贺玉楼温月安
    刻画的太好了,也太遗憾
    面对现实,我们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
    以文化大革命为背景,这是个最大的悲剧

    M12pm2022/12/26 07:14:06回复 举报
    • 痛,太痛了。
      在近现代之中的耽美文总是真实厚重得令人头皮发麻,
      由于灾难和社会的无情来的太轻易,美好的生活就更珍贵,毁灭起来就更痛彻心扉。
      楼上的话太有道理,文化大革命为背景,本身就是悲剧。
      心疼温月安,他的腿,他的脸,他的心,他的每一句话。

      为温老师的初恋受冷风吹的华谦雪2023/01/01 21:46:00回复 举报
  2. 唉,看了这一段故事,我只有叹息,好多遗憾

    费渡2023/01/02 22:14:01回复 举报
  3. 哭了,终究是意难平啊
    我是陌子儿

    匿名2023/01/27 15:37:55回复 举报
  4. 当我看前言时,就觉得不简单,现在,我也只能叹一声了,很遗憾,很惋惜,可我们无能为力,心口闷闷的

    倒霉的冤种2023/01/28 22:58:36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