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花店的遮阳棚下,一个穿着吊带碎花连衣裙的女人修剪了几根花枝,然后将一束鲜花捆在一起,插在店门口的水桶里。女人麦色的皮肤上渗出了薄汗,手臂抬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背上有力的肌肉线条,带着热爱运动与阳光的女性特有的美,像那些新鲜的,还带着水珠的花束一样,昭示着生命的力量。

没有人会想到十几个小时前,距离这间宁静美好的花店仅仅在不足十公里的地方,几十条生命瞬间流逝,隔离带内几乎成为死地。

机场的出口变成了地狱的入口。

钟关白站在花店门口,他手臂上带着擦伤,白T恤上脏污一片,看起来很狼狈。

“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花店前的女人抬起头,眼神惊讶,“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但是她的惊讶很快转为了担忧,“需要我为您叫计程车送您去医院吗?其实医院离这儿不远,如果您还有力气走过去的话……”

钟关白垂着头,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几乎没有力气去分辩女人言语和身份,“谢谢,不用。我刚从医院出来。我想买一束玫瑰。”

女人的表情更惊讶了,“谁说亚洲人保守?居然有这样浪漫的人,一位带伤的男士从医院跑出来,只为了买一束玫瑰,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吗?”

“浪漫?不,我只是……”钟关白嘴角牵动一下,却扯不出一个像笑容的表情来,“等待是很痛苦的。所以,干点什么都好。”

十几个小时的等待,像是一把锉刀,一点一点锉平了他的希望,露出他骨子里埋藏的恐惧。

“啊……”女人像是理解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变成了淡淡的同情。

钟关白扯了扯嘴角,弯下腰去挑花。

“妈妈,天哪,妈妈!”花店里传来了小女孩的尖叫声。

花店门口的女人对钟关白歉然一笑,疾步走进店内,“发生什么了?”

“他们有枪!啊!”店内的尖叫声还在继续,“妈妈……”

钟关白听见花店内的电视里远远传来枪声,却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用手在装着花束的水桶里拨来拨去。玫瑰花的刺划过手指,感觉不到疼痛。

走进店里的女人轻轻拍着小女孩的背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Elisa,宝贝儿,不要看,一切都会好的。”

钟关白从水桶里拿起一束花苞紧闭的橘色玫瑰,走进花店。

“这束花多少钱?”他问。

女人紧张地盯着电视,没有转头,钟关白的眼神也跟着落到电视屏幕上。

电视里的视频是用手机在远处拍摄的,摇晃得厉害,奔逃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人群中一个穿白色衬衣的东方男人拿着手机,嘴唇紧抿,好像在寻找什么。

弹片飞溅,男人捂住了自己的手臂,手机摔落在地上,血从衬衣的袖子从浸透出来,哪怕在这样远距离的镜头中都清晰可见。

“妈妈!是那位送我花的先生!”Elisa睁大眼睛,害怕地说,“那位先生有危险!他们有枪,他们要伤害那位先生!”

钟关白脸色惨白,感觉自己的胸腔被狠狠捏了一把,连心脏都挤得发疼。

屏幕上的画面断了,变成了新闻主播的脸。

“在枪击得到控制后,残余的恐怖分子引燃了身上的自杀式炸弹,现场发生了爆炸……截至今天下午三点,死亡人数已达32人……重伤29人……其中有21人为外国游客……”

镜头里根本看不清炸弹是怎么样爆炸的,一团火光将携带炸弹的恐怖分子和周围近距离的人直接炸成了齑粉,建筑和车辆都变成了碎块和粉末,巨大的能量冲击让周围很远处的人都扑倒在了地上。

爆炸以后视频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在一片浓烟笼罩的废墟与尸体的画面中,背景音出现了抽泣的声音。

钟关白似乎在镜头的一角看到了陆早秋的背影。

那副身躯……陆早秋在他心里一直瘦削的,但是当时陆早秋却撑着手臂,给了他一个全然安全的空间。

那是死地中唯一的生处。

女人恍然地转过头:“我记起来了,那是你的……”

“……爱人。”钟关白盯着电视屏幕说。

女人看到钟关白手上还未开的玫瑰。那天在火车上,这个男人手上也拿着一束玫瑰,盛开的花像是盛开的爱意。也许这次,等玫瑰花开的时候,他的爱人就会醒来吧?

Elisa偷偷觑了一眼钟关白,挣开女人的手,跑到花店的一角。

“先生。给。”Elisa跑过来,扯扯钟关白的脏T恤下摆。

她手里拿着一束花,五瓣,绿叶。

浅蓝色的花瓣和她的眼睛一样明丽,像是纯净的天空。

“先生,请收下这束花。一位淑女应该将这束花送给一位受伤的绅士。因为,我的妈妈对我说,它的原地产是中国,它是一种非常坚强的花。”Elisa说。

她把花塞到钟关白手里,“先生,请您记住,它非常坚强,它不会死。无论发生什么。”

L'Archet医院。

钟关白抱着花走到病房门口。

刚换了夜班的护士,查完房的护士小姐拦住他,“先生,请问您是陆先生的朋友吗?”

“我是陆先生护照上的紧急联系人。”钟关白拿出陆早秋和自己的护照,给护士看自己的名字。

“Zhong……”护士小姐看见护照上的拼音,点点头,“钟先生,一个小时前,清理恐怖袭击现场的警察打电话来问我们医院是否有一位名叫Lu或Zhong的伤者,我想,”护士小姐将一个信封递给钟关白,“这应该是您或者陆先生遗失在现场的东西。”

“谢谢您。”钟关白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破损的盒子和两枚戒指。

陆早秋打算跟他求婚?

他的眼睛被戒指圈内小提琴与钢琴键盘图案刺了一下,生疼。

“请您确认一下,如果是您或陆先生的东西,那么,请您在这里签字确认一下。”护士小姐说。

钟关白接过钢笔,签字确认收到物品之后又说了一次:“谢谢。”

“他醒来了吗?”钟关白问。

护士小姐说:“还没有,但是我相信医生已经跟您说过了,他应该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醒来,如果他能够醒来,应该就没有问题了。您可以继续进去等他,如果他醒了您可以按铃,就会有护士过来,每两个小时值班的护士也会来查一次房。当然,您自己也要注意休息。”

“如果……”

如果没有醒来呢?

钟关白不敢问,只能缓缓点了点头,转身走进病房去看陆早秋。

陆早秋躺在病床上,手上吊着水,脸像头上的纱布一样苍白。

几个小时前医生已经推着陆早秋做过一系列检查,没有骨折,钟关白反复问了很多遍手指有没有问题,医生都说只是擦伤和撞伤,并没有伤到骨头,等伤口痊愈之后不会影响手指发力。

陆早秋的伤主要是颅脑受损,在被送进来的十几个诸如内脏破裂等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的伤者中并不算严重,至于钟关白这一号擦伤的,连伤患都算不上。

钟关白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触碰陆早秋的嘴唇,“陆首席,等你醒来,我就要向你求婚。用你买的戒指,用我买的玫瑰……差点就被你抢先了。”

他在陆早秋唇上吻了一下。

不需要等什么特殊的日子,特殊的物品。所有的特殊不过是为了使这一天不同于别的日子,而这一天,血与火,生与死,从绝地而归,已经足够了。

护士又来查了两次房,陆早秋还是没有醒。

钟关白心疼地拿着棉签蘸水,涂在陆早秋微微干裂的嘴唇上。

虽然只要等待,但是等待是一场煎熬,时间仿佛静止了,钟关白不停地看表,寂静的病房内,指针的滴答声好像都变得无比缓慢,好像他的心脏都已经跳动了几百下,才能听到秒针“滴答”一声。

在病房灯光下,橘色的玫瑰花苞微微打开了。

浅蓝色的花束漂浮在水里,像是惨白病房里唯一的希望。

陆早秋的手指动了动。

钟关白迫不及待地按了紧急呼叫铃,“醒了……陆首席……”

他已经错按了好几次铃,护士想要责备他,但是又不忍心,每次查看一番后,都只能叹着气告诉钟关白:“他还没有醒。”

护士还没有来,钟关白紧紧地盯着陆早秋的眼睛,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陆早秋的睫毛扇了扇,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又像适应不了灯光一样马上闭上了。钟关白把病房的大灯全关了,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床头灯。

钟关白像对待一件易碎品那样摸了摸陆早秋的手指,“陆首席,你醒来了吗?”他感觉到陆早秋的手指又动了动,不是他的错觉,“醒了……醒了……”

陆早秋睁开了眼睛。

钟关白的脸倒映在那双像深海一般的瞳孔里。

陆早秋轻蹙着眉,好像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陆首席,陆首席,太好了,医生和护士马上就要过来了,你想要什么,”钟关白几乎语无伦次地对陆早秋说,“我们现在在医院里,你没有事,我也没有事,我们,我们……”

钟关白激动地讲着话,嘴唇开开合合,眼睛里都是真正劫后余生的狂喜,泛着泪光。

陆早秋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了,原本蹙起的眉展平了,脸上却一点喜悦的意味都没有,反而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

“陆早秋,我们安全了。”钟关白牵起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个近乎夸张的,让嘴咧大到唇角发痛的笑容。

“你是不是太累了……”钟关白的嘴唇一开一合。

陆早秋抬起手,推了钟关白一下。

那力道太轻,几乎让人以为是抚摸。

“陆首席?”钟关白疑惑地拿起陆早秋的手,“你想摸我吗?我没有受伤……”

陆早秋又推了钟关白一下,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可怕。

“怎么了……”钟关白感觉到了,那是一个虚弱伤者的拒绝,他惊疑不定道,“你痛吗,怎么护士还没有过来,我去叫他们——”

“钟……关……白……”陆早秋的声音虚弱得像是强撑着一口气,但是口吻却不容置疑,“你……出去。”

“为什么……”钟关白愣在一旁,像个迷路的孩子。

“出去。”陆早秋又重复了一次。

“病人情绪不稳定,钟先生,请您先离开病房。”刚到达病房的护士将钟关白劝离病房,她把病房的门关上,“现在有医生在病房里,不用担心,有什么情况等医生出来以后会告诉您的。”说完她又进了病房。

钟关白靠在墙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撑不住坐到了地上。

一点光亮透出来,病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钟关白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眼前一黑,医生马上将他扶住,“钟先生。”

钟关白马上从门口去看陆早秋。

陆早秋躺在床上,头侧向窗边,钟关白只能看见他被纱布裹住的后脑。

“病人不希望您进去。”医生感觉到钟关白的动作,立即阻止道。他看了护士一眼,护士马上将病房的门关上了。

钟关白盯着医生,“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医生说:“我知道,您是他的伴侣。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钟关白的身体晃了晃,“……您说吧。”

医生说了一串法语医学名词,钟关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等一下。”一个威严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是标准的巴黎口音。

医生停了下来,朝声音的来源方向看去。

钟关白也转过头。

那是一个高挑而瘦削的东方女人,她涂着冷色调的口红,上身穿着白衬衣,下身穿着黑色的阔腿裤,穿了细高跟之后几乎跟钟关白一样高。

“陆早秋的护照上有两位紧急联系人。”女人拿出自己的证件,“第一位,是我。所以,尊敬的医生,我有权知道他的伤情。”

“而且,”她瞥了一眼钟关白,“好像这位先生的法语水平,不足以与医生进行病人的伤情交流。”

医生看了钟关白一眼,钟关白没有在意女人的责难,只点点头。

医生看着两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钟关白好像听懂了,却不敢相信那几个词叠加在一起的含义。

“你听懂了么?”女人看了钟关白一眼,眼底的忧心,焦急,心痛一闪而过,最后回归冰冷。

钟关白还呆立在原地,变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女人冷色调的嘴唇轻启,仿佛施舍一般,用中文对钟关白说:

“突发性耳聋,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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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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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不是?别啊陆首席一定没事的对吧?
    对学音乐的人来说耳聋真的很绝望的,我是学钢琴的,以前手指受过伤,那段时间真的想死的心都有,耳聋可能更崩溃

    木瑾(有人见过我嘛2022/12/23 15:27:41回复 举报
  2. 我只想知道这个突然出来的女人是陆首席的谁…
    希望不是那种关系。

    莫名愤怒的华谦雪2023/01/01 13:54:28回复 举报
  3. 是他的妈妈吗都是巴黎口音诶

    匿名2023/02/05 18:56:18回复 举报
  4. 啊啊啊啊!!!我疯了,我靠!!

    稔冉2023/08/19 14:45:16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