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零章 鬼不会杀人,人才会杀人。

当震惊超过了一定的阈值,至少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大脑是无法反应,身体也是无法行动的,只有双眼看见的景象,冗长而固执地定格在视网膜上。

当视网膜中的画面终于被大脑所理解,恐怖也就随之被意识。

人继而同一时间失去了对表情和肢体的操纵能力,大吼高叫怪笑哭泣,做什么表情什么反应的都有,一屋子混乱的反应之中,有两个人的反应引起了孟负山的关注。

那是和林老板一起的其他两位老板,他们是这群震惊的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脸上混合出一种似哭似笑的怪诞表情来。猪肝脸的蒋老板连连退后,颤抖着声音说:

“天青青,地荒荒……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孟负山合了下手掌。

他敏锐的意识到这两个人对这起案件的凶手已经有了既定的猜测,“天青青,地荒荒”,听上去像什么神鬼预言,“TA”,是指什么样的“TA”,是“亻”的他,是“女”字旁的她,还是“礻”的祂?

倏尔,孟负山的目光又转向房内通向甲板的阳台门上,之前在游戏世界大门前碰到的面具老板,正站在阳台门前。

刚才进来的众人发现林老板的尸体后,惊恐让所有人本能地远离林老板的尸体——也既远离了林老板尸体旁边,通向甲板的阳台门。

除了这个人。

他站在那边干什么?是看着阳台门落没落锁,推测凶手的逃脱路线?

孟负山思忖半晌,既认为这个人实在可疑,可又不免觉得自己因为先入为主的猜测,而对其身上的种种行为牵强附会——这人站在阳台门边的行为,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或者天生胆子大。

对方突地望过来。

那银面具底下的眼,冷冷睨了他一下。

接着这人说话:“人死了,谁杀的?”

声音很年轻。孟负山想。

“没错,柳老板,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有人起了头,其余老板也算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一个个恢复了往日颐气指使的模样。

“船内被破坏就算了,现在还有人被杀了了!接下去要怎么样,难道要我们一个个都葬身海底死于非命吗?”这句话完全是老板们出于愤怒喊出来,但当它响在房间内的时候,说话的老板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这种本该无稽的怒斥,在眼前的情景之下,似乎也变成了并非不可能的恐怖未来。

由是,他们的愤怒,便像是一种响在舱内的由自己说出的对未来命运的预言。

“上去看看。”柳先生阴沉着脸,对保镖说。

正常情况下,柳先生给人的印象是随和而文雅的,虽做着这种犯罪的买卖,身上却仿佛总披着一层温情脉脉的纱衣,让所有上船来的老板,都能够感觉到他如沐春风的招待。

直到现在,他给人的感觉终于变了,飘逸的春风沉淀下来,变成地上的泥淖了。

保镖依言看了下,接着为难说:“人死了……”

他们倒是不太怕死人,但不太明白柳先生想让他们看什么。

“我知道他死了,”柳先生忍着怒意,“他是怎么死的?”

“是被幽灵杀死的!”猪肝脸的蒋老板再度惨叫,“四十年过去了,她还是回来了!”

柳老板蓦地回身,抡圆了胳膊给了蒋老板一耳光。

他打得如此用力,蒋老板脸上的银面具都被他打飞了,孟负山看见了蒋老板的面容,那是张方头方脑,虽然养尊处优了许久,但依然看得出年轻时候曾卖过苦力干过粗活的脸,他的额上还有一道陈年老伤,伤早已痊愈了,只剩下一条五厘米长的褐色痕迹,如积年的皱纹一样,深深横在他额头的中央。

“幽灵能夺走他的魂魄,幽灵能割下他的舌头吗?割他舌头需要的是刀子!”柳先生冷冷说。

“可是,可是……”蒋老板捂着脸,他既惧怕又信服柳先生,嘴里嗫喏着,到底没有往下说。

倚着阳台门的银面具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孟负山发现站在阳台门前的那个人,没有往尸体方向走的意思。

如果是霍染因的话,出于职业要求,他会在第一时间检查尸体吧?

他短暂权衡,越众而出,前往检查尸体:“我最后见到林老板,是在三个半小时前的一楼中堂。当时三位老板带着保镖从电梯下来,和柳先生汇合。”

混乱的现场,最怕大家无头苍蝇一样乱跑。

有个人愿意站出来分析情况,众人乱飞的思维也有了牵引的缰绳。

柳先生微微点头。

“此后还有谁见过林老板?”孟负山问。

“中堂散了之后,老林就和我们一起上去。”老人斑的吴老板瓮声瓮气说,他的鼻腔和喉咙看着都不太好,一说话就有痰卡在鼻喉中的呼噜声,“我们各自进了房间。之后我一直呆在房间里没出来。”

“我也是。”蒋老板也说。

孟负山再看向搜查船只的保镖们。

保镖们纷纷说:“我们搜查的过程中没有看见林老板。”

“显然林老板就死在这三个半小时之中。这三个半小时中,林老板独自呆在房间里,凶手潜入林老板的房间中……”

孟负山说到一半,被人打断了,打断他的是阳台边的银面具。

“怎么潜入?”银面具说,“通向甲板的阳台门是自内锁的,外头无法打开;客厅通往走廊的门也是从内部锁着的,外头就算拿房卡也没有办法打开,我们能进来,还靠拿斧头劈了门。”

“密室!”蒋老板一声嚷嚷,看他的表情,显然他心中对幽灵的恐惧又如杂草般春风吹又生,“那时候也是个密室……!”

这下柳先生和吴老板的嘴角也抽了抽。

显然他们都感觉到了一些来自过去的阴影。

孟负山将这些只言片语牢记心中,他很好奇能让这几个老板这么恐惧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四十年前”,“幽灵”,“TA”,是在四十年前被他们害死的人吗?但这么多年来,这些人手里沾染的鲜血倾倒下来都能浇灌一座宫殿,害死害残的人也不知凡几,只是死者复仇,幽灵杀人,值得让他们这么恐惧吗?

“有很多办法可以形成密室,机械的,心理的。世上没有什么鬼魂,只有人为,既然是人为就有其目的。“孟负山说,“绝大部分制造密室的犯人是为了把他杀伪装成自杀,剩下的不是装神弄鬼,就是各式各样的炫技。这个现场是非常明显的他杀,那么,犯人制造密室的目的……”

柳先生平淡的截断了孟负山的分析:“说得好,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出海时人人都拜妈祖,这个罪犯就是想用妈祖像制造气氛,用神话传说引起大家的恐慌。密室不密室的,只要抓到犯人问一问,什么疑惑都解决了。”

态度明确地回避四十年前的事情。正如挑货才是买货人,不想说的话,恐怕正是埋在他们心底最有价值的秘密吧。孟负山想。

不过没关系,会知道的。

真正的密室并不是这个房间,而是被阻隔了通讯手段的这座巨轮。

幽闭的海上孤岛,暴风雪山庄连环杀人案最令人心动的舞台——与犯人的“装神弄鬼”最相似的,可不就是所谓的“童谣杀人”。

那几个老板连童谣口号都念出来了,什么天青青,地荒荒……

既然如此,抓到了犯人,也就抓到了动机,它必然与四十年前的事有所联系。

“三个半小时也挺长的,能判断更具体的死亡时间吗?”银面具又开口,懒懒的用鼻音问,“我记得,电影里不都是先问什么不在场证明。”

如今,虽然老板们并没有全部聚集在此,但船员们和保镖们早已在砍门过程中,陆续到齐,这之中有一位具有一定医学知识的理疗师,柳先生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他身上。

“……”

理疗师从没有干过这种事情,这道目光对他而言,无疑是把中医赶上手术台开刀去。但柳先生积威甚重,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越走越慢,越走越心虚,等好不容易越过了尸体,从尸体的背面绕到尸体的正面,也就看见了林老板抬起的双手中托着的舌头,以及那满是鲜血的下巴,和下巴上边脸颊部分隆起,仿佛在微笑的银色冷白面具。

勉强支撑的双腿霎时一软,理疗师整个人都像尸体歪去,于是在他的双眼之中,那血淋淋软乎乎的舌头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啊啊——”

不吝于杀人的惨叫再次响起,这叫声之凄厉,别说呆在房间里的他们,恐怕连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也许林老板被杀的时候,都没有理疗师此刻叫得如此惨烈。

“好了,没碰到。”抓着理疗师惨叫换气的间隙,孟负山不耐烦说,“行行好,睁开你的眼,闭上你的嘴。”

他的一只手牢牢控制住理疗师的肩膀,控制住了理疗师的身体,没有让理疗师真正倒入尸体的怀抱。

“是啊,你摔了就摔了,要是破坏了尸体,往小了说,不尊重死者,往大了说,坏了我们抓人的希望怎么办?专业点,你行就赶紧开始,不行就不要勉强。”银面具又开腔。他说的道理没问题,但口气怎么听怎么有煽风点火的味道。

如果不是知道纪询此刻在甲板之下,自己又太过熟悉纪询,他还以为这是纪询又套了层马甲来和他打配合了——水越浑,越容易摸到鱼。

“我和你一起检查。”孟负山对理疗师说,他削弱理疗师的专业性,加强自己的专业性,“尸体死亡之后,体温会发生变化,每小时降低的温度在0.5°~1°,尸体表面已经硬化,硬化发生在死亡后的30分钟~2小时之间,所以林老板至少死了半个小时。至于死因——”

房间里没有手套,孟负山小心的捏住一块餐布将林老板的领子向下拉一拉,露出死者尸体脖颈上发紫的深深勒痕。

“是勒颈窒息而死。”

一场惊魂之后,理疗师飞到天外的心总算跟着脚跟一起站稳了。

他感激地看了孟负山两眼,先奔去理疗室取了温度计和手套。

到了这时间,最初的惊恐也散得差不多了,理疗师取东西的空闲时间里,老板中的一个开腔称赞:“柳先生,手底下人才济济啊,到了这时候,还能找到两个有法医知识的人出来。”

“防范于未然。”柳先生嘴上谦虚,心里也在思考这人为什么会知道法医知识,但想到陈家树的事,他很快释然了,若不是个能办事有胆识的人才,自己也不会让他上船。

他们交谈完了,理疗师也飞奔回来,将手套分给孟负山,自己上温度计测量尸体体温。

“正常人体体温在36.5°~37.2°之间,从现有体表温度上看,林老板死了2~3个小时之间。”理疗师说。

“现在是11点50分。”柳先生低头看了眼手机,“2~3个小时之前,就是上午8点50到9点50。这段时间里,有谁有不在场证明?这个不在场证明,需要有第二个人帮他作证。”

然而现场是一片沉默。

接着老板们面露不悦:“我们听了你的话回房呆着,哪来的第二个人证明自己一直在房间里呆着!”

包括不在现场的老板,他们都是8点20分后听从柳先生的话各自从中堂散开离去。

柳先生的贴身保镖也代替所有保镖开口:“搜查干扰仪的时候我们是两两分组,但中间少不了趴在床底下,爬上通风管道,上厕所等无法监视另一个人的情况。”

“这段时间里我在甲板上走了走,抽了二十分钟的烟。”孟负山主动说,“一个人。”

“我一直呆在理疗室里,直到被叫去一起搜查船只。”理疗师说。

船上员工里,船长和大副和理疗师相似,都是先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再出去搜查船只,厨师长带着个帮厨在厨房准备食物,中途帮厨去了冷冻库整理库存,健身教练和甲板长一直呆在健身房里聊天,再算上理疗师和孟负山,八个船员都在这里了。

八个船员里,勉强算能证明清白的,只有呆在一起的健身教练和甲板长。除此以外的所有人……

“都有杀人的时间。”银面具饶有兴致,“看来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原本指向尸体的目光,立刻投向了彼此。

鬼是不会杀人的,人才会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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