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九章 银镜。~第二三一章 山(1)

两人从公园回到了家里,开门的同时,随之亮起的灯光流水一样拂过皮肤,洗去胡芫带来的,有些挥之不去的阴霾。

霍染因在沙发上坐下。

他闭目一会,感觉脸上微微一凉,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一杯加了不少冰块的伏特加。

“谢谢。”

“不用。”纪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看你一脸想喝点酒缓解下压力的样子。正好,我也挺想的。”

他举杯,和霍染因轻轻一碰。

几声哗啦,冰块在淡金的酒液中如同透明的鱼,无头无脑地碰撞撕咬。

霍染因笑了笑,抿了两口酒,感觉冰凉的液体顺着舌尖一路滑过食管,没等落到胃袋,已蒸腾成一股烈烈热气,直冲脑海。

带着这丝晕眩,霍染因问:“什么时候走?”

“嗯……你前面是不是省略了很多该说而没有说的话?”纪询已经绕过霍染因,舒舒服服瘫在沙发的另一边,双手捧着酒杯,像小鸟啄水一样,一啄一啄喝着酒。

霍染因看着有趣,纵容补全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意义的废话:“胡芫说的事情,不能不在意,但也不至于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线索直接上报。这种情况下,我手头上还有工作,不可能请假离开,只能你单独行动,去福省查查情况了——什么时候走?”

“睡起来吧。”

也就是明天。霍染因想。他静静听着纪询说话。

“明天我先去看看爷爷。”纪询沉声说,“我之前没有和你提过,因为我本身也根本没有做什么联想……爷爷是福省人,但一直拿着香江户籍。”

“香江户籍。”霍染因低语,“和老胡一样。”

对,和老胡一样。

恐怕不是巧合吧。

“不过爷爷,从三年前开始,就有些糊涂了。”纪询闭上眼,酒杯在他手中晃动着,不像是他摇转酒杯,更像是酒杯想自他手中挣扎脱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线索……”

冰凌凌的光扑在纪询脸上,纪询倒在霍染因肩上。

一道带着酒薰的吻,落在他的眉睫。

霍染因闭上眼。

轻轻的咔嚓一声,被纪询拿在手里的酒杯落在茶几上,接着他被禁锢,更多的吻绵密如同张开的网,笼罩下来,一点一点,全在他的眼睫上。

隔着层薄薄的皮肉,什么都能感觉到。

纪询的呼吸,纪询的温度,纪询的渴望,还有纪询的战栗与恐惧。

越近真相,越加恐惧。

那是种来自身边的熟悉的陌生的战栗,一种颠覆过往多年认知的恐惧。

有时候霍染因觉得自己和纪询,像是荒野里意外遇见的两个人,虫鸣蛇咝,天黑霜冷,明知对方身体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也假装无知,在饥寒里停于同一道篝火前,尽己所能地为篝火添加燃料。

但篝火不愿意永远燃烧下去。

所以在还温热的时候……

霍染因反手拥抱纪询,他变得主动,变得急迫。

浮动的酒意里又多了血的味道。

冷惯了的人,像野兽一样,咬开皮肉,吮吸鲜血,也要取暖。

*

天色还昏冥的时候,纪询已经起了床,霍染因睡在他身旁,趴着,被子虚拥在腰腹处,露出依然留有大面积疤痕的背脊。

如同烙印上野兽花纹的背脊。

纪询拉高被子,将伤痕掩去。

他无声走下床,稍微收拾下散落在客厅的杯子和酒液,再从卧室拿了几套衣服,装进包里,离开房子。接下去的第一站,是爷爷奶奶的住处。他已经很久没过去了,久到不记得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久到两老的面容,都在记忆中模糊。

这种遮了一层雾般的模糊,在纪询到了爷爷奶奶家,切实见到两人之后,终于消散。

老式的小区里,就算时间还早,也有了活动的人流。

爷爷奶奶住在一楼,有个小小的院子,纪询到的时候,正看见爷爷坐在院子的摇椅里晒太阳。

爷爷和记忆中的相似,很瘦,瘦到了皮附着层骨头的地步,和纪语留给他的最后记忆一样。

爷爷又和记忆里不太相同,他的记忆里,每次和父母妹妹来到爷爷奶奶这里时,爷爷总会抓给他和妹妹一把零食,有巧克力,饼干,糖果等等甜的东西,总是甜的东西。

那些咸的肉制品零食,从来没有在爷爷的屋子里见到过,就像是众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见爷爷去夹肉菜吃。

但爷爷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在家居士,为什么不愿意吃肉?那时候他们和爷爷的关系还不错,他想把自己吃过的好东西给爷爷吃……也或许只是小孩子的调皮罢了……总之他买了路边的肉饼,骗爷爷是糖饼,让爷爷吃了。

爷爷吃下去的第一口,就吐了。

接着一直对他们很和蔼的爷爷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他。

还好父母就在客厅,听到了动静,跑进来把爷爷安抚住了,他们也匆匆走了。

后来妈妈教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吃肉的,在她工作的医院里,就有人因为胆囊的问题,从出生下来,一点肉都不能吃,一吃就吐,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吃肉,再也不能拿肉给爷爷吃。

他似懂非懂,做了坏事,也不敢当面辩解,只在心里反驳……爷爷也许胆囊有问题,不能吃肉,但爷爷肯定吃过肉,不然怎么会对奶奶说“你肉做老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他惴惴了好几天,总当心爷爷就此不喜欢他了。

但下次再过去,爷爷就像是忘了上回发生的事情,对他依然亲切,依然给他抓了把糖果。

两家人彻底划下裂痕,变得淡漠,还是因为纪语那件事……

不是三年前的事情,是更早,早在纪语进行欢心手术的时候。

人的记忆就像一本放老了的书。

外表看着还光线,真翻开来细细品读,才能发现,有些内页,被水湿了,有些内页,被火燎了,有些内页,被虫噬了,还有一些,两两黏合起来……那些明明经历过的人与事,也得七拼八凑,才能自脑海深处渐渐泛出。

纪语换心之后,他在家中见到了爷爷。

那是爷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他们的家门。但不是来看望休养的纪语的。爷爷怒气冲冲,一进门就和爸爸去了书房,书房的门关着,但薄薄的一扇门,根本挡不住爷爷暴怒的声音。

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瘦弱的身躯,居然能够爆发出震动门墙的怒吼。

爷爷在骂爸爸,不应该给纪语看病。

具体的责骂,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纪询的脑海中淡去了,他只记得,妈妈在怒骂响起的第一时间就跑进纪语的房间,捂住睡着的妹妹的双耳,她长久地望着书房,脸色一如树梢上的冰棱般寒冻。

后来他们从书房里出来了,爸爸的脸上有伤,爷爷动手揍了爸爸……

纪询问妈妈,为什么爷爷发了那么大的火?

妈妈当时说,因为爷爷不喜欢妹妹,觉得妹妹个是女孩子,不应该花这么多钱。当时他也不小了,他隐约觉得,也许真相并不是妈妈说的那样子……在他和妹妹一同去爷爷家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对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有一把糖,妹妹也有一把糖,爷爷笑呵呵的,但从不抱妹妹,也从不抱他。

爷爷对他们一视同仁。

纪询走进院子,蹲在爷爷面前。

他审视着爷爷布满老人斑的脸,白汗衫上衣,蓝色裤子,黑色拖鞋。

“爷爷,你还记得我吗?”纪询握着老人的手,“我是小询,纪询。”

老人的手湿漉漉的,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气。

他对上老人浑浊的眼,听老人嘟囔:“询,询。”

他摸到老人双腕的关节,同样的手,左手比右手粗大一圈,肩膀也向左斜,斜着能缓解些左肩处肩周炎的疼痛。

他第一次用一个侦探的视角,看着并不亲近的爷爷。

答案自然而然浮现在他脑海——爷爷曾经是个厨师,惯用左手颠锅,所以手腕粗大,肩部关节炎,所以看一眼,就知道奶奶的肉做老了。

一个不吃肉的厨师?

“爷爷,”纪询又说,“你认识阿坤吗?”

阿坤,胡坤,和你同样老,同样香江户籍的人。

爷爷:“坤,坤,卢坤。”

纪询精神陡然一颤,但再仔细一听,从爷爷喉咙中滚出来的,根本不是胡坤的原名“卢坤”,而是一声带着痰的呼噜声。

“……小询?”

前面忽然传来苍老的女音。

纪询抬起头,叫了声:“奶奶。”

奶奶是个小老太太,只有一米五三的身高,爷爷还清醒健朗的时候,奶奶像道阴影般站在爷爷身边,不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也不怎么和他们兄妹说话;等到爷爷开始糊涂,家里家外,开始由奶奶一手操持,他们的接触才多了,只是多也多得有限。

“今天怎么过来了?”奶奶困惑问。

“想你们了,过来看看。”纪询笑道,帮着奶奶把在外头晒太阳的爷爷带进房间。

这时候的爷爷很听话。

让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让他往里走,他就往里走。

进了屋子,房间有着老式建筑的黯淡,猪肝色的柜子桌子,也带着浓厚的时代气息,奶奶从纱橱柜里拿出碗来:“小询早上吃过了吗?要来也不提前和奶奶说一声,奶奶这里除了榨菜就没有别的东西,我给你做两个鸡蛋好吗?”

不等纪询回答,油下锅中,排气扇扇叶呼呼卷动,卷出食物的香气。

他笑一笑:“奶奶,不忙,我吃过了。这次来是想问你一点关于爷爷的事情。”

“什么事?”

“爷爷是福省人吧?他的香江户籍是怎么来的?”纪询说。

然而老人转过头来,迷糊问:“怎么,你爷爷不是香江人吗?你从哪儿听说他福省的?”

“……”

纪询端详着奶奶,老人脸上的诧异是真切的,这回不是谎言。

奶奶不知道爷爷是福省人。

那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父母?

不,父母在家里很少很少聊爷爷。

那是……是一张放在小镜子里的照片。纪询想起来了。父母与爷爷因为纪语冷战的第三年,父母带着他们再度登门,爷爷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让开,后来还是奶奶站了出来,笑着将他们迎进去,那年的团圆饭等待的着实有些尴尬,奶奶单独在厨房里准备食物,他们一家在客厅呆着,爷爷则躲入了书房。

谁都觉得爷爷并不欢迎他们。

但后来,纪询自书房的门缝里看见了,爷爷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个漂亮的银壳雕花小镜子。

爷爷对着那面镜子哭。

没过多久,饭做好了,爷爷也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和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则趁机以上厕所的名义下了饭桌,溜进书房,找到爷爷的银壳小镜子。

他发现了张照片。

年轻的爷爷,抱着还是婴儿的爸爸,站在码头上的黑白照片。

那时候的爷爷,完全没有现在的瘦弱内敛,还是又胖又壮的模样,抱着婴儿开心得就像在捧这个世界上最宝贝的礼物;他的背后,有条横幅的边角,边角上印着两个黄色胶字——“福省”。

对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爷爷是福省人。

但小时候看见了这张照片,又听见爷爷的福省口音,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爷爷是福省人……

“奶奶,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纪询问。

“还能怎么认识的,就是家里头介绍,说有个香江来的小年轻,人品好,会赚钱,问我喜欢不喜欢。”奶奶笑道,“后来见面,他看上我,我看上他,就在一起了。”

“你们去过福省吗?”

“没去过。”

“奶奶。”纪询沉思片刻,又说,“那你知道爷爷有个银壳的小镜子吗?里面夹着爸爸照片。”

“记得。”奶奶哦了一声,“那是你爷爷的宝贝,越糊涂越宝贝,就在他衣服的口袋里,你摸摸。”

纪询伸手往老人的口袋里摸一摸,在右边的裤口袋里发现了记忆中的镜子。

也许是天天带在身上,不时压到的原因,镜子的外壳有些变形了,一些雕花细致处,甚至出现了断裂,纪询打开盖子,再度看见了那张照片。

黑白照片中,年轻的爷爷抱着爸爸,站在港口之前,他们的背后,是连成一片的停泊船只……

等奶奶从厨房里端着煎蛋出来的时候,纪询已经准备走了。

老人看上去有些依依不舍,但她最终也没有将挽留的话说出来,只说:“你年轻,工作忙,别担心我们,家里我都能照顾,有事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那碗煎蛋被放到了爷爷的面前。

爷爷嘴角留下了涎水。

纪询过去觉得奶奶和爷爷一样,对着自己一家有着莫名的疏离,所以总是没有主动来找他们,总是不怎么联络他们,连爸爸妈妈和纪语的葬礼都不愿意去。

但今天他发现了,奶奶很想他,她只是藏着他不知道的为难。

纪询走后,奶奶拿汤匙喂爷爷吃饭:“不年不节的,小询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爷爷:“啊。”

奶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过来,但我们还有几年啊。”

爷爷:“唔。”

奶奶发愣:“儿子死了没能去送送,孙子……孙子好歹还好好活着,对吗?我们真的不能接触他吗?”

爷爷发出呼噜的声音。

奶奶摇头:“死老头,你糊涂了,什么都不懂了,我只能听你那些过去的莫名其妙的话了,最后一根独苗,赔不起了。”

她喂完饭,站起身,碰掉了爷爷宝贝捏在手里的镜子,镜子掉在地上,滑了段路,正好滑到奶奶脚下,奶奶明明看见了,却完全无所谓,一脚踩到镜子外壳上,继续往厨房里走。

银壳子越来越破,边角裂出了道口,里头有一点白骨状的东西,露出来。

*

放在床头的手机发出一声嗡鸣,将床上的人自睡梦中惊醒。或许是昨天消耗了太多,这次的清醒并不像平常一样迅捷,而是宛如自深海慢慢浮到海面的过程,一种漫长牵扯的苏醒。

继而霍染因睁开眼。

他看见手机上的短信,纪询刚刚将在爷爷奶奶那里得到的消息简略发来:

“确定爷爷曾在福省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去了香江,换成香江户籍;爷爷可能认识胡坤。”

没有线索,只有几段结论。

以及后续的交代。

“今天晚些我开车去福省。”

开车。

不是上高铁吗?

开始确实更为机动便捷……也更加隐蔽不易追踪。

霍染因看了一会,自床上坐起来,随意拢了睡袍,来到窗户前。

精神苏醒了,身体还没有。

它像是停留在昨天,一阵酸,一阵涩,过电的麻痹,长久地停留在皮肤上,像是纪询之间接触他皮肤时候带起的阵阵火花,缠绵不肯离去。

他倚着窗户,敲了条消息过去:“注意安全,随时联络。”

纪询:“嗯。”

霍染因的手指划过这行回答,划到电话上。

他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等待的通讯音过,对方接起来。

“……你还在国内吗?如果在的话,有件事要拜托你。”霍染因听着电话那头的回答,接着说,“福省。拜托你去福省查一些事情。”

“嗯,你上回见的朋友也去了。我希望你不要让他发现你也在。”

霍染因眼前浮现昨夜纪询的脸。

人的长相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纪询晃动酒杯,冰凌凌的光也在他脸上晃,那时候纪询的脸已发生细微的变化,变得陌生,变得遥远。

昨夜的冰似乎也进入霍染因的眼。

他淡淡说:

“我不完全信任他。”

“谢谢,又欠你一次,喻慈生。”

第二三零章 信。
从爷爷奶奶家里出来之后,纪询先往医院去。
这趟拜访,除了肯定他之前的一些猜测之外,还带给他一个全新的疑问,这也是驱使他来医院的根本原因:
既然奶奶从来没有去过福省,那么为什么爷爷会有张抱着婴儿在福省码头拍照的照片?男性单独带小婴儿出门旅游的概率极低,如果做正事,为什么要带婴儿?如果去旅游,为什么不带妻子?
这是疑点之一;还有疑点之二。
从过去到现在的种种迹象表明爷爷非常宝贝这个小镜子,但奶奶却未见得同样宝贝。
银壳子上有明显的变形和划痕,划痕里还藏着黑色泥迹,看纹路,是女鞋鞋底踩踏出来的印子,且不止一道,有多道。一次踩到能说意外,多次踩到呢?至少证明奶奶不喜欢镜子和镜中照片。
这些疑点结合起来,指出一个可能:
镜子中年轻爷爷抱着的孩子,并非奶奶的孩子。
至于是否有可能是爷爷亲戚朋友的孩子,从爷爷的种种表现来看,不像。
或许这就是爷爷和奶奶结婚之前,同别人生下的孩子。
再往下推,爷爷对父亲隐隐约约的冷淡,对他与纪语公式化的客套;与爷爷相反的是奶奶,奶奶有藏在心中但总在不其然间流露出的关爱。
相片里的孩子不是奶奶的孩子,所以奶奶对镜子漠然无视;相应的,爷爷对他们流于客套,是否是因为……爸爸不是爷爷的孩子?
他挂了号,见了医生,将早已准备好的爷爷的头发与自己的头发交过去。
亲缘鉴定不复杂。
只要等待一天,他就能知道自己和爷爷有没有亲缘,父亲到底是不是爷爷的孩子。
从医院出来,纪询没有停留。
他很快租了车,驱车离开宁市。但并非前往福省,在前往福省之前,他要先去另一个地方。
灰色的车子再度行驶上鹃山,绕过鹃山九曲十八弯的道路,走进那条依然没有监控的小路,再沿着小路,一路行驶到能够遥遥看见村子,而村子中的人看不见他的位置。
而后,纪询在车中耐心等待。
等待太阳落下,夜幕降临。
漆黑的夜晚,永远是酝酿罪恶的最佳时机。
*
重新进入村落的第一站,是放置在废弃工厂外的垃圾桶。
黄线还在,但警察已经带着所有有价值的物证撤走。纪询顺利来到目的地,打亮手电,沿着垃圾箱的四周认认真真照了一圈。
垃圾箱的四周是水泥地,水泥地上很“干净”。
只有落叶,灰尘,沙子,没有任何垃圾的污渍印子。
与布满近期黏腻的垃圾桶内部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点在当日发现这个废弃工厂的时候,纪询就发现了,只是没有把这个细枝末节对霍染因袁越提起。
如今重返旧地,再次看着干净的地面,他想:
如果真的有一批人隐蔽地生活在这里,在这里丢下垃圾,为什么一点垃圾落在垃圾桶外地面的痕迹都没有?难道呆在这废弃工厂里的每个人,都特别注意卫生?
这种可能性实在不高。
排除掉了这个可能,另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可能性就浮现水面。
这里的垃圾,是有人统一运过来,统一放置进垃圾桶里的。
谁会做这样的事情?
疑问闪过纪询的脑海,问题紧跟着勾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孟负山。
做这样事情的人,或许是孟负山。但孟负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又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
一栋建在垃圾站旁边的屋子亮着灯。
这栋屋子是间简单的一层房子,外墙没贴瓷砖,只涂了半截绿漆,经年累月,绿漆已然在日照和种种污迹的作用下改了颜色,变成黄不黄,绿不绿的模样。
房子的外头,没有隔出院子,但纸壳子,饮料瓶,铁皮等杂物,依然堆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山,险些漫过房子窗户。
垃圾站的主人,一个肥硕的中年男子,正和位阿婆拉扯着废品价格。
一块两块的事情,他们扯了整整十五分钟。
最后阿婆还是没能争取到应得的两块钱,怏怏走了。
阿婆走后,这男人回到屋子里。
窗户敞着,橘红色的灯光和女性的哭喊咒骂声,一同自这盖着花布的窗户中流泻出来。
并非是屋子里藏着什么受害者。
只要自花布和窗户的缝隙中稍稍窥视,就能发现,里头并没有什么女性,只有个肥硕的中年男子,背对窗户,坐在圆桌旁边,低头看手机。
哭喊咒骂声正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也许是什么婆媳肥皂剧吧。
纪询收回视线,在外头站着思索了两秒钟,觉得这位斤斤计较的中年男人,一来没什么硬汉模样,二来也没有那种替人两肋插刀守口如瓶的气质。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动用什么非常的暴力手段,正正常常问问题就好。
纪询上前敲门。
“什么事?今天不收废品了。”里头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
“不是废品生意,是别的生意。”纪询扬声说。
“别的生意?这里还能有什么生意?”男人不想动,“别敲了,什么生意都不做。”
“来聊聊你特意将别地垃圾运到废弃工厂前的垃圾箱里的事情吧。”纪询平静说。
屋里突然传来椅子划拉地面的声音,接着吵杂的手机声消失了,再过一小会,关着的门也打开,里头的男人走出来,惊奇瞅着他: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你不需要知道。”纪询寡淡说,“吩咐你这件事的人给你留了什么?”
陈家树死亡,孟负山是嫌疑人。
他肯定不会大大咧咧站出来,呆在小村子里,运送垃圾,最有可能的,就是联络当地处理垃圾的人,让对方做本职工作的同时,顺便做点衍生工作。
而依照他对孟负山的了解,只要对方接下去还想从他这里得到帮助——必然要给他留些东西,交代情况。
“一封信。”男人的声音拉回纪询的注意,“他给我留了封信,指明给单独找来这里问我要东西的人。”
一封信,信里藏着联络方式吗?不,孟负山无法保证信件不遗失,不被别人拆看,所以必然不是直接的联络方式。
纪询暗想,朝男人伸手。
“不白替你们保管。”男人没动,“对方说你会给钱的。”
“多少钱?”纪询问。
“一千。”
这个数字令纪询拿钱包的手顿了顿。
老板以为纪询嫌贵,赶紧说:“这可不是我狮子大开口,是交代我这件事的男的说的数。”
纪询没有怀疑。
一千块,正好是孟负山学生时代支援他住旅馆的数。
他数了十张钞票给老板,又从老板手中接过孟负山的信。
信封没粘。他打开,抽出信纸,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一眼,信纸上是孟负山的笔记,但前言不搭后语,无论横看竖看,正看倒看,都没有意义。
孟负山不相信委托者,顾虑信件可能会落入别人的手里。
所以他在给信上了把无形的锁,这锁的钥匙,只掌握在纪询手中。
钱货两讫,纪询拿着信回到车子。
刚上车子,手机震动,霍染因正好发来消息。
“到哪里了?”
纪询将信对半折叠,收入衣服,回复霍染因:“开车走高速。”
他骗霍染因。
他知道霍染因怀疑自己。
他更确认,霍染因就算怀疑自己,也不会在第一天晚上就将怀疑明白表露。
因为霍染因没有足够把握。
这是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博弈。
纪询一踩油门,这回真正驶向高速。

第二三一章 山(1)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快速向前行驶。
风自半开的车窗倒灌进来,吹得被纪询拆开来丢在副驾驶座上的信件贴着车门动也不动。
他看着前路,一条由灯光点亮的笔直的道路旁边,是未被光线点亮的漆黑世界。
世界太大了,人们所看到的,只有眼前这一点,只是有人穷极目力,想看得更远更大,而有人甘于眼前。
孟负山安放在信里的锁的“钥匙”或者说“密码”,十分简单,不过是他们还上学时候玩的小伎俩,外人拿到信的第一反应,是研究信里的每个单独的字,这封信件的第一道密码,就是基于常规思维的反方向,他们通过汉字韵母,将信件做成了张迷宫图。
迷宫里有很多路,但只有一条能够走出迷宫。
这条路是正确之路。只有分布在正确之路上的文字,才是有效文字。
提取出了有效文字,并不等于直接解开了谜底,接着还有第二重锁头。
这重锁头是密文转换,转换文本是《新华字典》。一本出现在哪里都有可能的基础工具书籍。
只要通过迷宫里的特定信息,将信上的文字和新华字典里的一一对应,就能得出最终的正确信件。
《新华字典》,纪询当然没有背下来,不是不能背,是过去的他没有找到把这本字典背下来的理由。好在当年玩这游戏的时候,他将字典翻了几遍,现在回忆,大差不差的,也能记得部分。
纪询不着急在第一时间将这封信翻译出来。
他一面开车,一面杂七杂八地思索……在不间断的凉风之中,他的神思轻轻一晃,晃到了纪语还在的过往。
大二的寒假并非孟负山唯一一次来他家。
此后他和孟负山关系始终不错,他的家人对孟负山的感觉也好,爸妈提起孟负山,总说“是个又礼貌又勤快”的孩子,纪语就不用说了,时不时地还会在寄给他的包裹里,夹杂些送给孟负山的东西。
孟负山对他的家人怎么看,他没有问。
但纪语送来的东西,孟负山从没有推拒过,想来很多事情,端倪都在小处。
大抵一年半后,大三的暑假,孟负山又来了。
仔细想想,也不能算孟负山又来了,应该说,他又邀请了孟负山一起过暑假,但不是到家里暂住,而是结伴去旅游。
年轻的时候,天老大,我老二,只管冲,不带怕。纪询大笔一挥,在地图上圈出西藏来。他们决定徒步爬山,勇攀高峰,试试只手可擎天的niubility!
计划挺美,但准备的过程出了个小意外。
他和孟负山一起去西藏徒步爬山的计划被纪语知道了,她闹着要一起去。
然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纪询的印象中,妹妹都是个弱鸡,他们去西藏是要徒步爬山的,带着妹妹并不合适。
但妹妹就是想去。
她的语文老师给学生布置了游记作业,妹妹想去西藏实地旅游,然后把这份游记写完。
写游记当然不一定非得去西藏,只是外表大大咧咧的妹妹,心中其实有根执拗的弦,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她下定决心,就再不会放弃。
兄妹两进行了以下对话:
“爬山有什么好玩的?”
“爬山没什么好玩的你们去干什么?”
“我们去挑战。”
“我是去写作文。”
“你会拖累我们。”
“哼。”
纪语冲纪询冷哼一声,转头就喊爸爸。
纪询翻个白眼。
知道爸爸宠她,从小到大,这丫头有什么想要的没要到,就会喊爸,老套路了!
这一声呼唤将父母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纪询和纪语两人把事情说了,爸妈一人一边,妈妈觉得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一起出门既不方便又无聊,暑假在家避暑不好吗?爸爸觉得爬山锻炼是好事,哥哥带妹妹玩天经地义,至于挑战和能不能跟上的问题,到时候再因地制宜就好。
两夫妻表述完各自观点,迅速达成统一:既不支持帮助纪语向纪询施压,但也不反对纪语自己说服纪询,把话总结:兄妹两的事,兄妹两自己决定。
纪询差点翻出第二个白眼。
这对夫妻的太平拳是越打越有水准了,说了一通,等于没说。
父母抽身事外,纪询便惨遭妹妹毒手了,纪语软硬兼施,一忽儿给纪询做手工做美食,一忽儿又凶巴巴拿玩偶当剑威胁纪询,还见缝插针,偷偷摸摸,朝纪询的手机界面瞟。用她的话说,是“只要把你和孟哥约定的时间地点看见了,我提前你们半天到,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你们不带我也不行了”。
还挺计划通。
纪询冷笑一声,当场把自己和孟负山的正常聊天改成了密文聊天。
聊天方式改变,孟负山自然要问。
他把家里的事情简单说说,得来孟负山冷冷一句“无聊”。
但这家伙怎么想,纪询可不管,他已经给妹妹做了个简单的圈套:
他把手机放在客厅,自己去浴室洗澡。
妹妹知道他的手机开机密码,她这么想要和他们一起去西藏,肯定会趁他去洗澡的时间里悄悄看两眼他们约定的出发时间和行走路线。
然后她就会看见……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看懂的内容。
想想待会推开浴室就能见到妹妹懊恼沮丧的样子,纪询心情愉悦地哼了几段曲子。
澡洗完了,15分钟,不长不短,符合他平常的洗澡时间。
他擦身体,穿衣服,推开浴室的门,果不其然看见妹妹环抱枕头,两眼发愣,虚虚盯在墙壁上,一副陷入了人生迷思中的模样。
纪询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没有藏好笑容,所以妹妹在看见他的下一刻,气出了一个包子脸。
纪询好整以暇,他确实坑了妹妹,但谁让妹妹不经允许就看他和孟负山的聊天记录?
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纪语气了一会,忽然又不气了,还冲纪询露出小恶魔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
臭哥哥,别得意,我还有别的办法。
纪询回一个淡定的笑容。
他后天就要出发了。剩下的短短时间,纪语就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起来。
他错了。
出发的当天,在高铁站,纪询见到孟负山,又见到站在孟负山身边,拖着行李冲他笑得得意的纪语。

千算万算,算不到孟负山这外表多冷酷一爷们,四十八小时都不到就被纪语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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