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章 Y染色体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纪询的脑海中的时候,仿佛有个重重的音符,从天空落下,落到底,再被极力拉长。

于是这沉重悲哀的声音,便长久地压抑在胸口上方。

迟滞片刻后,纪询看了眼霍染因。白日的光穿透窗户的栏杆,在霍染因脸颊上留下晦涩斑驳的棋盘格纹阴影,这种阴影仿佛是种具有生命的灰翳,正伴着霍染因的呼吸起伏流转。

“这是空想推理,其实没什么切实的证据依据。”纪询开了口,打破胶黏重叠到仿佛都变出重量的空气,“不能由此作出推断……”

“嗯。”霍染因轻轻应了一声。

刑警队长看着相簿,手指按上被涂抹掉的文字,可眼神变得悠远,他似乎在回忆……回忆什么呢?回忆那具此刻正摆在琴市警局法医鉴定室中的尸体吗?

那具膨胀的,褐色的,失去了呼吸和生命还被锁在泥塑的雕像中一二十年的恐怖躯体吗?

那是他的血脉源头,生身之父吗?

“有个办法。”霍染因忽然说。

“其实不着急……”纪询试图打断对方。

“有个办法。”但霍染因说下去,他并不疾言厉色,正是这种平静中的坚持,显现出了他的冷酷和镇静,“有个捷径。想要知道案子的脉络——想要知道文成虎究竟是不是我父亲,做亲子鉴定就行了。”

“但文成虎已经死了。”纪询叹气,“尸体上的活性细胞不容易提取,再加上尸体封存在警局里头,你总不可能为了这件事知法犯法,盗窃证物吧?”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相信霍染因有自己的操守,无论再想知道真相,都不会用违法手段去谋得结果。

霍染因看了纪询一眼。

他微微笑了下,宛若冰雪雕就般的笑容,里头夹杂几缕讽刺:

“纪询,来自父系的Y染色体是恒定不变的,如果我和文成虎是父子,那么我和文成虎的哥哥与弟弟的Y染色体同样一致——这证明我是这个家族的家庭成员,想必也能曲线证明我和文成虎的实际亲缘关系。”

“这种常识性的问题,纪询,”霍染因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人少知道一点,才更快乐一些。”纪询说。

“可是相比快乐,我更想要真相。”霍染因回答。

“果然是你。”纪询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这就是霍染因。

想要知道真相,总有知道的办法。这点事情,不用通过警局和赵雾,纪询和霍染因自己也能简单搞定。首先是打电话给文美花。

文美花在昨天来警局做口供的时候,提到了个关键性的证词“他弟跟他住过一段时间”。这个弟弟,指的不是文成虎的哥哥文成龙,而是文家最小的弟弟,文成豹。

想要在这么多年后,知道更多的关于文成虎的消息,找文成豹,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联络文成豹,也有理所当然的借口,就说关于文成虎的案情相关需要询问。

“上午都来问过了,怎么现在还来问一次?”文成豹给纪询和霍染因开门的时候,脸上带着颇为浓郁的疑惑。

纪询和霍染因则打量着这个人。

这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住着不错的小区,房间里的装修也跟着能看出些档次。

相应的,身材也跟着“还不错”式的横向发展,从肩膀到腿部,全没有胸、腰、臀,看上去就是个平平直直长方形,再在长方形上安个圆球当脑袋,带着些活灵活现的好玩之意。

“我们是省局专案组的。”纪询随口诌了个理由,“案子见报,社会影响恶劣,上头责令限期破案,不止我们,接下去还有其他人来,你这几天可能会被反复询问。”

文成豹闻言释然,又看了霍染因的警察证确认之后,再没有任何其他疑问。

他叹了口气:“我哥也是可怜……”

说着,请纪询和霍染因进入家中客厅坐下喝茶。

霍染因神色淡淡,拒绝了茶水,目光只盯在文成豹脸上。

那委实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双浓墨重彩的眉毛底下,是宛如蛤蟆般宽阔的眼距,再到下边,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张肥厚的猪肝色嘴唇,皮肤倒是白的,白白的,随着行动颠颠儿,让人想到五花肉中腻腻的那一层肥。

兄弟的长相多少相近。

文成豹的容貌和法医室的尸体的轮廓,依稀能看出相似之处,看得久了,更像是那具尸体死而复生,活在了文成豹身上。

白色,肤色。

肤色是显性基因还是隐性基因?

初中时的生物课大抵教过这个,但这时忽然想不起来了,是忘记了吗?

也许不是,是情绪的恐惧引发了大脑的警报,于是通向记忆殿堂的那扇门被轻轻掩去,徒劳地拖延着时间……

“哎呀,不好意思。”纪询突然说。

“没事没事。”文成豹道。

霍染因眼睫轻颤,盯着文成豹面孔的眼珠动一下,转到纪询身上。纪询刚才吃了桌子上的两颗糖,正把糖纸往垃圾桶扔。

垃圾桶在茶几的右侧,他却坐在左边位置,扔垃圾必须起来走两步,走路的过程中自背后撞到了靠坐在沙发上的文成豹……

故意撞的。

就在那一刻,纪询已经文成豹脑袋上拔了两根头发。

霍染因沉默不语。

纪询拿了头发,再回到位置坐下,虽然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但他不急着走,还是和文成豹对坐着,聊着文成虎的事情。

当纪询问到你故去和文成虎住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你哥哥生活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的时候,文成豹在沙发上坐了片刻,从兜里掏出烟盒,自己咬上一根,又给纪询和霍染因分发。

两人都不抽。

文成豹自己点燃了,猛吸一口之后,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其实……有个事情,我之前没和警察说。现在看你们警方这么重视,我觉得也许应该说说。”

两人一怔。

“我觉得我哥,私下可能干点不法勾当。”

“……怎么说?”纪询问。

“我当时和我哥住一间房,那是三室一厅的房间,我哥住主卧,我住客卧,那时候我还是个穷小子,没着落,不好白住我哥家里,就常常给我哥打扫屋子,有一天我把床板抬起来打扫床底下,结果发现……”

“发现了一叠叠的百元大钞!有二十三叠!”文成豹恶狠狠说道,都过了二十年了,他还将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当时这一幕给他的冲击性,“那可是九十年代,万元户都很牛逼,北京的一栋房子也不过二十来万,我寻思着我哥哥从哪里来这么多钱?有了这么多钱,他干什么不行,为什么要一叠叠地码在床底下?要说是他小卖部赚的,我觉得也不像,那时候他确实开了蛮久的小卖部,可赚来到钱,应该都买了过去他住的那套房子了才对啊!然后……”

“你去问了你哥?”纪询插嘴。

“没有,我不敢问,但我开始悄悄注意我哥的行踪,后来我发现了……”文成豹匪夷所思,“有一天晚上,我哥把床底下所有钱都取出来,给了一个人。那个人看着还不太想要,跟我哥推拒了一番,但我哥特别坚决的把所有钱都塞到他怀里,那坚决的样子,似乎不是一整袋钱,而是一整袋石头!”

“那个人是谁?”霍染因追问。

这是他进来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像柄细薄的刀,倏尔飞出。

“我没看清脸。天太黑了,没有路灯,那个人站在阴影里,完全看不见……就是这样,说不清楚明白,我前边才没有和警方交代。现在说了,对你们有帮助吗?”

当然有帮助。

有说总比没说强。

何况如果按照两人的推测,纪询和霍染因还手握着也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霍染因的妈妈是被两个男人强奸的。文成虎就算是强奸犯,也只是其中一个强奸犯……另外一个强奸犯,在哪里?许成章找到对方了吗?那位文成虎给了偌大一笔钱的人,又是谁?

来这里一趟,知道了更多的情况,也带出了更多的疑惑。

从文成豹这里离开的时候,纪询又顺走了文成豹的一根烟头。烟头上有唾沫残留,防范着待会DNA检测的时候,头发不行,还有可以备用的东西。

接下去两人直接到达琴市的定点检测机构,将拿到的东西交上去,便在这里等着。

现在DNA检测技术越发成熟,也不用再等十来天,加急的话,几个小时就能做好。

霍染因坐在医院走廊里的休息椅上,看着窗户,窗户外,人流来来去去,行色匆匆,落在视网膜上,便是一抹模糊的色彩。

纪询没有和人搭话,显然,霍染因现在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吃东西,恐怕也不太需要别人的安慰。

男人被安慰了,总不免佯装坚强。

这个装模作样的粉饰,反倒耗神。

给他一个安静独立的空间会比较好。

彼此沉默之中,时间静悄悄地流动……继而,机构里的医生突然拿着报告走了过来,纪询在第一时间站起来,迎上前去,接过了这份霍染因和文成豹DNA中Y染色体的对比报告。

他看了报告,接着,对上霍染因追来的视线。

“你们的Y染色体……”

纪询说出答案:

“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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