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 世上的悲欢离合总这样,我想的你并非你,你想的我并非我。

许诗谨抱着周同学又哭又笑,失态了半天之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仪容狼狈,味道不佳,而周围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在围观,少女天然的羞涩迟了两拍,终于赶到。

她脸颊飞上红霞,手忙脚乱放开周同学,几乎跳着躲到了警察身后。

警察解开锁着她的锁链,她就像一只被放出了笼子的小鸟,撞撞跌跌,扑扑腾腾,跑上了警车。

车子的玻璃逆着光,光遮住玻璃后少女的脸。

须臾,光里,她摇下车窗,探出一缕头发,冲着周同学的方向,仿佛在对周同学说什么,直到此刻,她还惦记着周同学,只有周同学。

然后车子走了,许诗谨走了,于小雨走了,故事也走了。

跟随着这场故事的警察还必须为故事收尾,但这些已经和纪询不相干——他本来就是故事外的人。

现在,他应该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

周同学陪着纪询去酒店取了包退了房,一路沉默的送他到火车站。

车站里,无论什么日子,什么时间,都有来来往往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自提着行李,绝大多数行色匆匆,但也有些驻留的,在这里笑,在这里哭,引来几道好奇的视线,又把剪影在光面的瓷砖地上多存几秒,最后,还是消散了,如同落叶归于地脉,如同涟漪没于湖泊。

周同学将纪询送到站内的上车通道前,站定。

“之前就注意到了,”纪询,“这一路上你好像一直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为什么许诗谨要骂于小雨?”

“我推测……只是推测。但我想,警方问出的结果也许和我的推测差不多。”纪询轻声说,他停了一会儿,像是不知要如何说下去,但最后还是说了。

这是一个残忍的开始。

对任何人都残忍的开始。

“那天河边看见甄欢的人,不是许诗谨,是于小雨。”

陈芽只说了看到红帽子的人,她没有指名道姓,她甚至只是猜的,这是一个很不巧的巧合。

相较于纪询的踟蹰,周同学平静很多。他听完了纪询的猜测,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确实应该是这样。于小雨看见了甄欢溺水死亡,很害怕,找许诗谨哭诉。许诗谨为什么出头,我多少也能猜测。恐怕不全是因为姐妹义气,还因为她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地方。”

“当然,死人本身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但于小雨又没有推甄欢,又没有嘲讽甄欢,甄欢的死怎么也怪不到于小雨头上——当然也怪不到顶替于小雨认了的她头上。”

说到这里,周同学沉默片刻,再开口,话里有淡淡的嘲讽。

“许诗谨从来没有经受过恶意,所以从来不觉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一个很小的手段就可以简单击垮蒋婕。她或许还会拿这件事同于小雨证明,看,反击是那么简单。”

“但接踵而来的事告诉她不可以。人总是容易看错自己。当恶意将她压垮,她在崩溃下开始谩骂于小雨,将责任都推到于小雨身上……‘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

“但这不是于小雨的错。”纪询有些难过。

“不。”周同学说,“这是于小雨的错。于小雨也这样认为。她恐怕还在想……当天我为什么要去水库边呢?为什么要看见甄欢死亡呢?为什么要让我最好的朋友顶替我呢?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所以,一向怯弱的她,开始着手报复,替许诗谨报复,也替自己报复。”

“但我有一点还是不明白……”周同学顿了顿,“我不明白许诗谨为什么喜欢我。”

“你听见刚才许诗谨对你说的话没?”

“?”

“她和你说明天见。”

“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同学。

“你不在意她。”纪询说出一个客观俗套的事实,他紧跟着递进,“换一个角度想,其实她也不在意你呢?”

周同学皱了皱眉。

“她在意的不是真正的你,而是沉默的忧郁的你。人是一个复杂的情感动物,他们想要喜欢人,也想要被人喜欢;想要拯救人,更想要被人拯救。你说过许诗谨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一个平凡的人总在渴望着不平凡,她在诗里读到了不平凡,她向往着这些,她向往忧郁的你,迷恋忧郁的你,想要拯救忧郁的你。”

“我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周同学,“她甚至没有和我说过几句话。”

“对,你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的羞怯让她踌躇着怎么接近你,可是那个擦掉黑板的举动却让她轻易的接近了同性的于小雨。”纪询又说,“从外表上看,你和于小雨有很多相似之处,你们一样安静,一样沉默,一样受人欺负。也许和忧郁的于小雨相处好了,就能明白忧郁的你的心呢?”

“但对于于小雨而言,无论许诗谨保持着什么样的目的接近她,她都是她的救赎,是她的浮木。所以当许诗谨因为她而承受不住各方的恶意的时候,她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去安慰她。她试着共情许诗谨,她想要分担许诗谨的痛苦。”

“可是脆弱的许诗谨有着于小雨这个最容易推卸痛苦的借口,她只会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到于小雨身上,而不是想去报复别人。她会用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埋怨去回收当初随意给出的一点善,这样才能平衡她心里的落差。”纪询摇摇头,“于小雨被刺伤了,她决心报复,或许她觉得报复了别人许诗谨就不会恨她,可这也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在释放的是自己的痛苦,不是许诗谨的。从头到尾,她也只在共情她自己。”

“许诗谨想要了解你,于小雨想要了解许诗谨,但她们的看到的,始终只是她们想要看到的。”纪询笑一笑,“世上的悲欢离合总这样,我想的你并非你,你想的我并非我。揣想的忧郁,终究还是脑海里的一份妄想。”

排队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门开了,通向首都的火车即将启动。

人流挨挤拥簇地向前挪动。

“时间到了。”周同学开腔。

“是啊,要分开了……”纪询还有点怅然若失,但所有的见面,再愉快再亲密,总要走到分别的那一刻,没有分别,便没有见面。他朝前望了一眼,抬起手,拍拍周同学的肩膀,“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他听见周同学淡淡的应声,光只听声音,仿佛是周同学对他的来去完全不在意,但如果再看周同学的眼睛,就能够发现,周同学正在很专注的望着他,专注得像是想用这双眼睛对他诉说着什么。

纪询同这双似乎蕴含千言万语的眼睛对视片刻,突然拉开背包,从中找出本子和笔。他将本子翻到空白的页面,拿笔在上边刷刷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而后把这张纸撕下来交给周同学:

“我的手机号码。虽然我走了,但我们的联系不会断,想我的时候,或者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的时候,随时打这个电话。等你以后有手机了,也要记得把号码告诉我!”

“……”周同学接过这张纸。

队伍的挪动已经来到纪询所站的位置,他还想再说两句,但后边的人急着往前,人群如同浪潮,而他只是浪潮中微不足道的一颗小石子,被推动着向前。

他只好冲周同学挥手:“等你电话。”

然而直到他进了通道,再也看不见周同学,也没有等到周同学的回答。

越来越多的人进了通道,等到人流走完,等到通道关闭,等到站台内的火车也发动驶远,周同学依然站在原地。

他手里拿着纪询给他的纸条,在心里想:

你不知道。

我不叫周召南,我叫霍染因。

我想告诉你我的秘密。

我杀了我父母。

轻飘飘的纸,沉甸甸的心。

手中抓着的这张纸上,似乎还残留着纪询掌心的温度。

自纸背上摸到的数字的印痕,则是纪询的力量。

他的手指在纸上摩挲,最后来到纸张的边沿,轻轻用力,一下,撕开这张纸。再慢慢撕着,撕成雪片,撕成碎末,撕成再也抓不住拼不起的——

不是他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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