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他的心被搅烂了。

辛永初自杀了,用罐装可乐上头的易拉环割喉而死。

可乐是他中午找狱警要的,说想喝,红色的罐头也喜气,能沾点年味。因为辛永初一直很安分,平常不是静坐冥思就是看书写字,看守他的狱警就没多想,毕竟到了年三十,一瓶可乐而已。

辛永初要了可乐,背对着摄像头把易拉环在瓷砖缝里磨尖,藏在掌心里。年三十里,狱警比平常还多了两个,他们拿着拷贝进来的去年春晚,在电视上放,犯人们吃完晚饭,也大多凑在小间的屏幕前跟着看。电视就一个频道,狱警看什么,犯人看什么。

辛永初看到电视开始放了以后,就拿着那易拉环走到洗漱池的半挡板边上,用力割断了自己的气管,也不知他怎么做的,愣是没发出痛呼,等狱友发现了,人已经断了气,抢救不了了。

看守所里头自杀自残的事不少,但一般都是吞牙刷吞异物割腕之类的,几年前有过一个用牙刷插气管的死亡案例,此后看守所的牙刷也都特意换成柔软圆头弄不死人的。

辛永初这个死法是头一回,易拉环那么小,足以想象,要以多坚决的意志,才能在这种绵长折磨的致死痛苦中一声不吭。

*

纪询和霍染因赶到现场时,尸体已经装进裹尸袋运到了一旁,因为自杀的情形比较清晰,现场拍了照留档后,就没有保留,几个狱警在那边清理血迹。

血很多。

辛永初可能是割到了大动脉,挡板和地上全是,一桶又一桶的血水运出来,从两人身旁运过,霍染因看见的时候往纪询旁边站了站,好像要隔开纪询与血水。

纪询觉得这一刻霍染因可能记错了自己的PTSD。

他是尖锐恐惧,不是血液恐惧。

霍染因找到了当班狱警:“遗书呢?”

之所以在年三十还给霍染因打电话,是因为辛永初还留了一封遗书,放在他枕头底下,叠得四四方方,很好找。

霍染因将其展开。

遗书不长,只有三行。纪询站在旁边,跟着看见了。

“硝酸银造成了那么多困扰,对不起。

要是早点知道蔡警官就好了。

只能这样赎罪了。”

看完遗书,纪询又往裹尸袋看了一眼。

黄色的袋子,装着个还是人形的物体,但他的精神已经随着血液,自躯体中消散了,自世界里消散了。

辛永初死了。

霍染因收起信件,走到裹尸袋前,拉开袋子做最后的确认。

他就是这样的人,有再完备的纸面档案也不能放心,一定要亲自看上一眼。

他看见了辛永初割得血肉模糊的脖颈。

他回头望了纪询一眼。

纪询错开霍染因的目光。下一瞬,他听见拉链拉上的声音,霍染因将裹尸袋重新拉起,对他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辛永初只有一个早就不联系的母亲,出于人道,他的尸体会被运回原籍然后在司法部门的帮助下火化,至于他母亲愿不愿意为他下葬,那就不是警方能做主的事了。

当然这些大部分是看守所处理的,不关霍染因的事,他只需要对辛永初案负责。

他们要回去的时候,狱警处传来骚乱,其中一个收拾血迹的狱警突然将拖把一摔,蹲在地上埋下头,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在哭腔里:“这什么个事啊!我不想脱警服!”

他是将可乐递给辛永初的那个狱警,也是辛永初的管教狱警。

近来年管得严,对于犯人在狱中出事严防死守,如果碰到有犯人自杀,分配到的管教狱警少说挨个大过,严重点,那身警服都不能再穿。

这是年三十,电视里还放着去年的春晚,春晚上的小品变着法子逗全国观众快乐,看所守里的犯人被逗笑了,只是笑声含着,小着,他们拿好奇的,兴味的眼看围在一起的狱警,狱警们也围着他们蹲下的同伴。

他们低声安慰着同伴,但他们都是当班狱警,多多少少都得挨处分。

这些苍白的安慰的言辞,越说到后边,越沉默。

最后,在一片电视的欢笑声中,蹲着的狱警再站起来,和其余狱警一起,继续收拾现场。

纪询和霍染因走出来,再度上了车。

街面上已经彻底没人了,两条宽敞的柏油马路冷森森的,在明亮路灯的照耀下,通向一团漆黑的前路。

这两年来,城市的春节都不让放炮了,年味越发没有,只有钢筋水泥的大楼上,一盏盏亮堂的灯下的寂静无声。

“意外吗?”霍染因说。

纪询静了几秒,才意识到霍染因在说辛永初的事情。

“死的很痛苦。”纪询语气很冷淡,答非所问。

霍染因把车内空调调高了些,又放起舒缓的车载音乐,他闭上眼,似乎也被这凄冷的街景弄得兴致萧索,他说:“他终究还是逃不过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庭。蔡恒木的存在让他的行为逻辑显得如此可笑,于是本就强烈的道德感摧毁了他因为杀人而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

纪询有些尖锐的讽刺道:“当他自杀时想不到会有狱警因他而掉工作,如果知道,想必他又不会选择这样死了。道德感又如何呢,事后情绪性的道德感无法挽回任何东西。”

霍染因在窗外映入的冷色里倏然睁眼,他没有转身,只是静静的通过那面后视镜观察着纪询,他嘴上说着与眸中的探究毫不相关的话:“这种道德感会出现在练达章身上吗?”

道德审判了辛永初,道德会将练达章一同审判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太大意义。

但纪询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某种思绪,因而也变得沉默,他无意识的把一只手探到霍染因插车钥匙的地方,在那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后又惊醒般收回手,将双手都搭到方向盘上,双目直视道路前方。

霍染因没有错过一丝细节,车载音响里的乐曲播了一首又一首,窗外的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怪诞的光圈。

钥匙扣。

纪语。

他勾了勾嘴角。

接下去的一路上,没有人再开口,等回到霍染因的房子,桌子上的饺子已经彻底冷了,冷了的饺子凝出一层令人倒尽胃口的湿哒哒的油光。

桌上橙红色的酒,倒是突然有了十足的吸引力。

纪询端起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他喝得急,酒劲冲头,让他眯了眯眼。

霍染因把桌上的饺子倒了,盘子放进洗碗机里,再回到客厅的时候,纪询已经走到酒吧后边,动手给自己调酒了。

“纪询,你再喝就醉了。”霍染因语气平平。

纪询拿在手中的酒都是度数高的酒,度数高的酒本来就容易醉,还混着喝,只会醉上加醉。

“确实。”纪询语气轻佻,“开不了车了,只能在你这里借住一晚上,我看你的沙发还没有用过,就借我睡睡吧?”

“随意,你想留下来我也不能赶你走。”霍染因并不反对,他丢下一句话,去卧室里拿了睡衣,而后又进浴室。

纪询的酒调好了,可这时候他忽然又觉得没有意思,索性放下了酒,来到沙发前。

沙发上的塑料膜还在,正在灯光下泛着冷然的光。

纪询随意撕了塑料膜两下,懒得动了,刚才急匆匆喝下去的半杯龙舌兰日出的酒精,开始在他身体里作用,吞噬他的力量和精神,又用这些作为燃烧的养料,蒸腾他的血肉和骨髓。

他感觉到倦意、热意。

他闭上眼睛。

当花花绿绿的视野关合的时候,听觉就开始发挥作用。他听见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水声哗啦——哗啦——的响,霍染因正在其中,冲着个节奏很快的战斗澡。

真是个无趣的男人。纪询想。都年三十了,也不愿意在浴缸里泡一会儿吗?

他的思绪又散漫开来,从霍染因身上转开,转到周遭。

他还听见春晚上熟悉的主持人的声音,今年的春晚也开始了。

还有风声,还有偶尔的汽车的鸣笛声。

吃完了代表团圆的年夜饭,好像人们和人们又要在团圆的日子里分开了。

倏地,鼻端传来一道冷冽的味道,有点像薄荷,也有点像海洋。

等到潮湿的感觉再触及皮肤,闭着眼睛的纪询才惊觉,是霍染因从浴室里出来了。但他没有睁眼,倦怠笼罩着他,他想这样闭眼睛到天荒地老——或者至少到太阳再出来为止。

“醉了?”

霍染因的声音就响在纪询的耳旁。

纪询含混地应了一声,一般这种时候,前来打扰的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地走开,但霍染因没有,不止没有,纪询还感觉到忽然施加在身上的重量,霍染因坐上来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等纪询错愕地睁开眼睛,他对上了霍染因的瞳孔,灯光下,霍染因有一张苍白透亮的面容,他的五官无一不精致,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或是形态优雅,或是形容俊美,哪怕将其挨个拎出单独观察,都足以得惹人怜惜。

现在,这张漂亮面孔对着他。

对方发梢蕴着的水滴滴到他手背。

“有这么意外吗?”霍染因将车上的话重复,而后他嘴角微微带笑,“辛永初的死,对你没有这么意外。但你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心情始终不好,是因为辛永初的死让你联想到了另外的人。”

“你的妹妹也是年三十死的。”

他看着霍染因。

霍染因脸上的笑容像一团雾,这团雾伴着他的话语,一路潜到纪询心中。

纪询吐了口气,他没什么被戳中痛处的反应,反而一下向前,凑近霍染因,眼神一错不错,像是要用自己不避退的目光证明自己说的话:“我去之前就说过,没有什么景好触,没什么情好生。霍染因,你也把我想的太像玻璃娃娃了吧。”

“当然不是因为你全家的惨案。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你心中的伤,这是你心中的痛。但是纪询——纪询,他们不明白,你心中真正的痛不是这个。”

霍染因还带着水汽的手遮住了纪询的眼睛,又把另一只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像在诉说一个属于夜晚的秘密。

“是因为你……”

“用刀刺中你妹妹。”

雾散开了。话语是最残酷的利剑。它搅烂纪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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