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幅瑰丽的透亮的蝶翼,栖息在他脸上。

他们将练达章带回了警察局。

这一路上,纪询兴致始终不高,来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他从霍染因的车子上下来,对背后追来的让他回家休息的声音随意哼了哼,来到旁边的公园椅坐下。

他的背后是警局的外墙,上边有一行红色大字。

“忠诚正义,秉公执法。”

如今的警局都爱贴贴标语搞搞宣传,不管在实际行动中能不能完全做到,口号喊了出来,就像有个目标杵在前方,有条警鞭横在头上,无论如何,都更加警惕。

纪询坐了下来,是想要打车回家的。

但他转着手机,有些走神,一不小心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直到霍染因的声音再度响起,叫醒了他。

“……纪询?”

“唔,你怎么出来了?”纪询说着,觉得周围有点不对劲,光线比之前黯淡了很多,他抬头看天,再对上霍染因审视的目光,“是乌云吗?”

“是天黑了。”

霍染因回答。天暗了,但城市里的灯亮了,一条又一条光带点缀着夜晚的城市,让黑夜也和白天一样明亮。

“一不小心。”纪询,“其实我在构思小说的情节。”

“构思了——”霍染因低头看表,“足足八个小时?”

“写作是个需要沉浸的东西,只是今天我沉浸得有点久——”

“你觉得被练达章打败了?”霍染因直接挑破。

“说实话我没有这么觉得。”纪询否认。

霍染因微微勾了下嘴唇,挑出道嘲讽的笑意。

“练达章确实有可能躲过法律的制裁,但他没有躲过侦探的双眼。”纪询继续详细否认,“我的推理虽然一开始出了小小的纰漏,但最后,它依然完美无缺。作为侦探,我没有一丝失败之处。”

“换个视角看自己吧。”霍染因淡淡道,“你想做的又不是侦探。”

“关于这点我们之前已经辩论过了。”

“嗯,而这只证明你又自我欺骗了几天。”霍染因回答。

这下换纪询笑了,嘲讽的笑容从霍染因脸上传递到纪询脸上。

“所以你想说,不是警察的我操着警察的心,担忧法律不能审判练达章;而作为警察的你对于这个案子这个人却没有任何感觉,对吗?”

“我确实没有你这样的愤怒。”

霍染因说,但不是冷漠,他紧接着续上:

“——因为案子远没有结束。警察还能继续收集证据,其后还有检察院,检察院之后还有法院。还有那么多人和你在一起,为了这件事努力。纪询,在这个案子中,练达章确实有可能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无罪释放,但他不会这么轻轻松松就逃过。每一轮的调查,每一次的询问,每一回的上庭,都是对他的一次严厉的拷问。法律上的,道德上的,精神上的。”

“执行正义是有成本,犯罪同样也有成本。当想要犯罪的人意识到犯罪的成本越来越高的时候,他就会恐惧犯罪。你的推理,我的调查,我们的这些努力,都是要让罪犯永远记得,无论过去多久,无论用什么方式,他的背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罪恶无所遁形。一个人放弃了,有另一个人,一代人放弃了有另一代人。那双眼睛属于警察这个集体。”

纪询绷紧的脖颈松了松。

“说得像是你是我接棒人一样。”他嘴角还带着嘲讽,但嘲讽里多了一点亲昵,“警察弟弟,你要做我的退路吗?”

“有何不可?”

马路上车辆的一道鸣笛几乎踩着霍染因的话尾响起,忽如其来的声音如同箭一样,穿透纪询的心。他看向霍染因,霍染因的脸上染了色彩,路灯的光,大楼的光,汇聚成一幅瑰丽的透亮的蝶翼,栖息在他脸上。

如果这是种追求,纪询想,他被打动了。

但这不是追求,这只是一种理念,一种向往,一种也许不应该对现在的他说的话。他很怀疑,这不过是霍染因工作狂属性再发作。

纪询说:“弟弟。”

霍染因似乎已经被他叫弟弟叫麻木了,已经懒得纠正了,只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如果我过去不是警察,你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当然不会。”霍染因理所当然。

“够冷酷!”纪询赞叹,“所以你只是喜欢我身上曾经穿着的那层警服,你和我搞在一起,也不过只是想找我玩玩角色扮演,对吧?”

霍染因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道:“好了,上车,我送你回家。”

他们上了车。

冬夜还是冷的,发呆的时候没有感觉,坐进了有暖气的车,身体的感官立时就苏醒了,纪询打了个喷嚏。

“需要感冒药吗?”霍染因边启动车子边问。

“谢了,我想不需要。”纪询说,顺便拿出了手机,拿出来一看,才发现袁越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他边打开手机,边问霍染因,“你过年不离开宁市的话,你父母会过来找你吗?”

“他们恐怕来不了。”

“怎么,他们一起过二人世界?”

“去世很多年了。”

“抱歉。”纪询说,但其实他并不太意外。

“没关系。”霍染因淡淡道,“我对他们没什么印象。”

“那明天你怎么吃?大年夜点外卖?”

“也许。”

“够凄凉。你可以到我这里来。”纪询提议,他正在朋友圈里刷消息,看见袁越妈妈的游轮照,这位时髦的阿姨今年要在年关时候去欧洲游轮游,这也就意味着——

“袁越今年也不回家吃饭,他正好欠我一顿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也算当代无家可归青年抱团取暖之旅。”

霍染因都没来得及拒绝,纪询已经打开了袁越的聊天框,发语音:“今年大年夜你一个人,对吧?”

开车的霍染因竖起耳朵,并时刻准备打断。

“是一个人。”袁越说,“我打算在医院过。”

“那正好我们一起吃晚饭,你煮菜,我吃饭,还有霍染因洗碗……哈?”纪询算是听清楚了袁越的话,“为什么?”

袁越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包成猪蹄的一只手。

纪询将照片看了又看,终于记起来了,之前他们去抓捕孙福景,袁越从窗户跳入,手背被窗玻璃割了个口子,但如果他没有记错——

“那不是一道小口子吗?”纪询翻着脑海里的画面,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出错,“你伤口感染,破伤风了?”

“嗯——”袁越,“确实是一道小口子。”

“那么?”

“我最近老觉得晴晴在我身旁。”

“所以……?”

霍染因收回耳朵了,他若无其事,继续开车。

“纪询,她删了我,但可能没有删你,你帮我把照片发朋友圈,写得可怜一点,最重要的是写明白我住在哪个医院,也许她会过来……”

“……”

“这个计划是不是有点太粗糙了?”袁越心怀忐忑,“不过我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

“我可以多‘受伤’几次,也许量变能够达成质变。”

“……”

“你觉得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

“倒也不是,”纪询终于说话了,“我只是有点意外,枯树开花你开窍,不容易。”

“……蔡叔给的建议,我也不知道靠不靠谱。”袁越窘迫道。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你年夜饭欠着我了,回头要替我煮三顿补偿才行。”纪询又讨价还价。

“行行行,”袁越叠声,“什么都行,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纪询这才满意的收了图,开了美图软件,帮袁越把图修了修,再传到朋友圈中,大概也就十分钟吧,另一位当事人刷到了,她来找纪询了。

夏幼晴:“……”

纪询:“?”

夏幼晴:“袁越手受伤了?”

纪询:“受伤了。”

夏幼晴:“伤口深吧?”

纪询淡然道:“不深。”

夏幼晴暂时没说话,纪询也不在意,对于袁越的感情,他奉行“三自政策”,“老婆自己追,风险自己扛,结果自己担”,他最多旁敲侧击一下,绝不主动站在袁越这里替他说谎。

不过有时候,不说谎比说谎效果还好。

这可能是因为相较话语,人们更原因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

夏幼晴又说:“不深为什么包这么多层?”

纪询:“因为庸医。”

夏幼晴:“……纱布看着有点脏。”

纪询:“外头脏也脏不到伤口上。”

许久,夏幼晴:“袁越住哪个医院?”

不等纪询回答,她又补充说:“我想去看看他,但不想让他看见我,你帮我想个办法,怎么把袁越的眼睛弄瞎了。”

纪询:“……”

你也是个狠人。

他替袁越说了句话:“还需要弄吗?他本来就挺瞎的。”

夏幼晴被他说服了。

等纪询好容易聊完这两个人,他的住所也到了,他看着车窗外自己家黑漆漆的窗户,感慨一声:“好了,大家各回各家,一起度过一个凄凉的点外卖的年三十吧。”

说着,他按了安全开关,准备下车,霍染因的手先一步按着他的手。

车内的灯熄了,黑暗里,霍染因倏忽覆上来的手掌里,像是藏着一道火苗,将纪询的手背烫了一下。

他的手掌轻轻一抖,接着他看向霍染因。车窗的挡风玻璃外,大楼里一个个小窗户里亮着一盏盏的灯,灯是模糊的,闪烁着,朦胧着,在车窗外簇成一道微亮的帘笼。

霍染因的脸在这道帘笼之前。

那些光燎着他的脖颈,他的下颔,却迟迟没有攀上他的面孔。

他的面孔藏在光下的阴影里。

“明天晚上来我家。”

“去你家干嘛?”纪询调笑,“难道之前你不是开玩笑,是真打算和我发生点什么?”

“晚上来我家吃饭,饺子,可以吗?”

纪询意外地挑挑眉:“你特意提出饺子,是因为你只会做饺子吗?”

霍染因的手一用力,安全带弹开。

纪询被他请下车,银灰色的车子呼啸而去。

纪询摸摸鼻子。

饺子就饺子。

我又没说不可以,被说中了心事也不必恼羞成怒,驱车逃跑吧?

他再度掏出手机,给霍染因发了个“OK”。

明天见,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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