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谢了”、“不用”。

周围是昏暗的,阳光被隔绝在封闭的保安室外,可冷空气没有,丝丝缕缕的冷空气正吹着他的背脊,自门缝里,自窗缝里,自肉眼不可见的角落中。

孔水起听见了自己心脏的狂跳声,惊吓让他额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他佯作镇定,去掏上衣口袋里的手帕:

“不是警察?那你是……”

“我说了,我叫纪询。”纪询说,“别在你上衣口袋的金笔很好看,好看的金笔适合用来写字,随意把它改装成窃听器,笔会哭的。”

孔水起一哆嗦,夹袋子上的笔掉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两人中间。

纪询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别紧张,右手也别想着去够手机,拿手机比拿录音笔还蠢。”

他笑起来。

孔水起也只好陪着干笑。

笑着笑着,保安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冷风在他的笑声中来回穿梭,尖尖应和,他笑得越来越干涩,最后艰难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

他竟然问一个疑似要囚禁自己的歹徒为什么用手机比用录音笔还蠢。

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报道,那些歹徒是怎么折磨,怎么殴打受害者的,他妙笔生花如同身临其境……现在他真的身临其境了,过去写的所有内容都开始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恨自己卓越的记忆能力。

“因为信号屏蔽仪啊。”纪询懒洋洋的,用一种所有人都该明白的口吻说,“现在学校越发与时俱进了,直接在教室里安一个屏蔽仪屏蔽手机信号防考试作弊,万事大吉,110都拨不出去,你说是不是?”

孔水起猜到了类似的可能,但听到答案还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记者而已……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是非法囚禁!”

“非法囚禁?怎么会,我们不过是因为门锁坏了,于是被困在这里的无辜可怜人,又好巧不巧,烂尾楼附近信号差。唉,这破地方,真该好好整理整理了。”纪询要笑不笑,“孔先生,知法才能守法,更能游走在法律的边界线上,这一点,你自己干记者这些年难道不够有心得吗?”

孔水起太有心得了,于是他立刻意识到两点:

第一,面前男人确实在囚禁自己,但自己报警很可能举不出有力证据让其付出代价;第二,他目前使用的还是软暴力手段,没有太过激的行为,大家还能冷静理智地聊一聊。

孔水起是个审时度势的人。

他很快收敛怒容,换上笑脸,虽然笑脸有点僵:“纪……纪先生是吧,幸会。”

“幸会,孔先生。”纪询同样温和。

“你找我,一定是我对你有用,”孔水起字斟句酌,“既然这样,大家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纪先生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或者想要我做什么?”

“孔先生真是上道,不愧是能写出牵动万千网友心的报道的人。”

“如果是要我删除报道,那绝对不可能,我没有这个权限,也压根不知道《第一刻》官微的账号密码。”孔水起正色道,“而且大家都是聪明人,现在删或不删,意义不大。”

纪询拍拍手掌,以示赞扬:“孔先生见多识广,经验老到,佩服佩服。好吧,我直说了,我想知道谁给你们爆的料,我要拿到相关物证。”

孔水起听完纪询的话,之前的紧张竟然暂时压下去,反而冷静下来。

“纪先生,我真的很想帮你。”他摆出一副为纪询着想的模样,滑不溜丢,“但这件事,这你找我没用啊,我只能给您指条明路,带我的组长,也是杂志社的副总编,是红姐,组里大事小事,都由她来拍板,你得让她松口才行。唉,之前你们周局的电话打到总编那里去……”

他长吁短叹。

“红姐就奔着再向前一步,但总编那个死老头,死不肯挪位置,他们早就势同水火,你说警局里头的人拜错了码头,怎么能得到好结果呢……”

“孔记者,我不是警察,不会和你在所谓流程上兜圈子,我也不好奇你们杂志内部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职场斗争。我只知道,如果你在这里继续陪我耗下去,那这后续的一系列报道的第一手资料,恐怕就危险了。我来之前可是看到了好几家媒体的logo……”

“我们做的是深度!”孔水起立刻辩驳,“不是奥运会赛跑,谁先到地点谁算赢。”

纪询明明白白地发出一声嘲笑。

嘲笑像鞭子一样打在孔水起脸上,打得他一阵脸红。

媒体做深度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但深度和时效又不冲突,再说大家都是媒体人,谁不会深度,就你有深度?

谎言被揭穿的时刻总是叫人尴尬的。

“好的孔先生,你做的是深度,那你大可不用着急,和我一起在这里慢慢等着救援来到吧。”纪询毫不反驳,从善如流。

这时孔水起反而焦躁起来。

如果他被绑在这里,不能和外界联络,那么杂志社就派不来新的记者进行采访,今天的这个报道就会开天窗——

“有三万吗?”

纪询冷不丁出声:

“做奶糖报道的奖金。”

他窥准了孔水起满脑子杂志报道的时候问,于是他的话,如一柄剑直插入孔水起的大脑。这已是孔水起的防备墙后,记者全然本能地嘲笑出声:

“呵……”

纪询明白了:“我小看记者了,看来这个报道给你赚了远不止三万的奖金。唉,才到这里,就远不止三万,要是能将这个系列报道做完,恐怕是孔记者事业腾飞的一个踏板吧?当然,要是因为你的问题,导致这个系列出了天窗,可能……”

可能就有大纰漏大麻烦了。

不用纪询说透,孔水起完全明白,他被捏了七寸,身上的油滑全都被彻底刮掉,取而代之的是十层黑糊糊的漆刷上去,刷得他的脸彻底阴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再次问,心中急迫溢于言表,“我都和你说了我不是领导!”

纪询微微一笑:“那就找个办法让领导听你的。”

“我没办法——”

“哐当”巨响!

一把椅子躺倒在地上,将地上的灰扬起半寸。

与之相对的是纪询依然温和的神色:“孔记者,好好想想。”

“我……”孔水起被吓到了,他结结巴巴,“那人,那人不是自己来的,他是用一个信封……信封投递。一开始我也不信,但信封里头有杀人视频……我也不在意是谁投递的,只要我的报道真实可靠,不就好了吗,所以……”

“信封在哪里?”纪询接着问。

“我办公室的抽屉……抽屉里。”

“详细的,抽屉的哪里。”

“第二层抽屉……最底下……夹板里,用一个塑封袋好好装着。”孔水起都说了,说完了,他窥着纪询的脸色,还怯怯补了句,“我害怕上面沾有嫌犯指纹,怕破坏了,所以用塑封袋好好保存……就这些了,我都说了,这回是真的,十足真金……”

纪询同样观察着孔水起。

孔水起还是很紧张,这可以解释为他突然被刚才椅子倒地的声响吓到。

他紧紧抱着手里的提包——刚才聊天时他也抱着提包——不管他用什么样的姿势抱提包,他的一只手掌,始终停留在提包包面的正中央。

纪询猜到了,揶揄说:“原来东西就在你的提包里,灯下黑,这手玩得好。”

孔水起大惊失色。

“我——你怎么知——”他说漏嘴了,懊恼得直咬舌头,“该死!”

“啊。”纪询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巧,就不赘述了。很感谢你的配合,警方也会感谢你的。如果这份情报更早一点——你八成还能有一个表彰。”

他要的线索都拿到了,是时候出去了。

但未免瓜田李下,纪询决定不给霍染因打电话,干脆静待霍染因找过来。

纪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孔水起还陷入后悔之中,语气不是太好:“我什么都说了,怎么,还不能出去吗?”

“我说了我没有囚禁您,孔先生,您完全可以自由行动,想出去的话打个电话给开锁匠让他过来开锁不就好了?”纪询闲闲道。

“没信号怎么打?!”

“咦,没信号吗?”纪询一脸诧异,“难道我玩的是幽灵服务器?”

孔水起呆住,他再定睛一看,发现纪询玩的是联网游戏。

也就是说——

他立刻掏出兜里的手机。

信号满格!

孔水起险些吐血:“你骗我——”

“瞧这话说的。”纪询笑道,“我只是和你科普了下学校信号屏蔽仪的妙用而已,再说了,用信号屏蔽仪可是违法的,我难道是那种会违法乱纪的人吗?”

孔水起憋屈不已,又无可奈何,只能说:“难道你就不怕我们聊天的中途有消息进来,让你的谎言不攻自破?”

“孔记者刚刚写完一篇爆款报道,一炮而红。开着手机消息提示,一整天都不用工作了吧,所以我猜,至少这两天,孔记者的手机是静音状态。”纪询说,末了挑挑眉梢,“我猜对了吗?”

“……”

这男人该死的全对了!

孔水起咬着牙,扭着脸,坚强地还要说话,但是——“砰”!

门被重重踹开了,一道人影站在门口,光线拥簇进入,一扫室内昏沉,叫他仿佛立在光中央,是光下之影。

“你是……?”孔水起猝然回头,一脸惊愕,“霍队长?是你?”

不需要霍染因多做回答,他已经想通了一切。

他一脸生无可恋。

“有群众反映废弃烂尾楼传来吵杂声,我正好在附近,过来看看。”霍染因对着孔水起说话,目光却直视纪询。

纪询吹声口哨,从桌上一跃而下:“来得真及时。”

他路过孔水起身旁,脚步不停,但一个装在塑封袋里的信封已到他手中。

他迎上霍染因,两人交错,证物递交,责任传递,两声细语,同时响起,如同他们交接信封时不慎相撞的指尖:

“谢了。”

“不用。”

*

信封是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正面写着“第一刻编辑部·孔水起收”,字是打印的,和里头的a4纸用的同一种黑色墨水。

墨水牌子,痕检科的人做化验后能查出来。

A4纸内容不长,开门见山说了投毒的是辛永初,作案动机和汤志学的事。

里头还附了一个u盘,想来里面就是辛永初杀人的视频,这个视频就是证据,让孔水起相信这一切不是空穴来风。

U盘很新,上面没什么划痕,金士顿最常见的那款,大约是辛永初或者同伙临时买来的。

霍染因戴着手套举信封看了一会,微微凑近。

那是一股很淡很淡的女士香水残留,闻得出来,是百瑞德的无人区玫瑰。

纪询注意到他这个举动,脑海中的片段快速翻动,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帧:“我鼻子没你那么灵,但练盼盼有喷很高档的香水。”

坐在车后座已经认命准备被询问的孔水起机灵的竖起一只耳朵。

靠后视镜随时观察他动向的纪询忍不住笑:“孔记者现在还想着新闻呢,真敬业。想品尝一下妨碍公务罪,被警方拘留进去再滞留几天?出来正好写写深度旧闻。”

孔水起尴尬:“哪有,我这不是准备感谢人民警察顺带捎我一程吗,怎么还会做这种非分之想,我也懂法,一些不能说的线索,不能给的猜测,不会随随便便写上去的。”

纪询:“那么配合?那不然你和警方配合一下,来一出钓鱼执法,在新闻上爆点什么定向假料,骗一骗当初杀汤会计的同谋,争取把犯罪嫌疑人钓出来?”

霍染因睨了他一眼,只淡淡说了句“别闹”,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这在孔水起听来,简直是刚才自己经历的事情翻版,钓鱼执法2.0。

他不停的擦冬日里额头冒出的虚汗,疯狂的斟酌词句想逃过这一看就非常麻烦的事。但在这时,刚刚被他打开的消息提醒跟催命鬼似的连续不断的响起。

他低头翻查消息,不一会儿,脸色大变。

“两位警官,恐怕不行。有人做了汤志学案的案件全解析。”

他把手机屏幕亮给霍染因和纪询,上面赫然是一个名为“半颗白菜”的c站up主做的视频,发送时间在十五分钟前。

仅仅十五分钟,这个视频的弹幕已经布满屏幕。

纪询看了一眼视频标题:

《实地探查22年悬案案发现场,揭秘凶手作案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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