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万里【诏狱】

谢琢睡了一个整觉,没有做梦,也没有惊醒。他睁开眼,本能地先朝门去——那里已经没了陆骁身影,甚至连昨夜突然出现都像是一场幻觉。

不过,又说月亮,夜空明明无星又无月,让人都不忍戳破他胡编理由。

葛叔将朝食端桌,欣慰道:“公子眼下青『色』终于淡了一点。”

谢琢捏着瓷勺,闻言偏过头:“很明显?”

葛叔笑道:“想来公子束发时肯定没有仔细照铜镜,您这几天,面『色』来都很差。所以陆侯爷才只远远了公子一次,就过来问我说,公子这几日是不是晚都睡不好。”

谢琢睫『毛』一颤:“他来过?”

“嗯,昨日下午来过一次。我找了个借,说每到腊月底,天气是严寒,过节又热闹,夜里也不清净,所以公子在这几日,几乎都睡不好。”

葛叔打量谢琢神情,发现他并没有因被刺探隐私不悦,心里便有了数,多说了几句,“陆侯爷当时很担心,没多留就走了,说是去找找能让公子安眠法子。”

谢琢没提陆骁昨夜来过一趟事,不过他不提这个名字,有人提。

葛武驾着马车驶出巷子,有些迟疑地开道:“公子,我刚刚陆侯爷了。”

谢琢掀开车帘:“人呢?”他又很快意识到陆骁应该已经走了,轻轻咳嗽了两声,“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公子您出院门时,我陆侯爷朝我做了个噤声手势,我还以他藏来,趁公子不注意时突然出现,就没提醒公子。”

葛武也很懊恼,他没想到,陆骁藏着藏着,人就走了,“对了,陆侯爷手指还在眼睛下面画了一道,不过我没明白。”

谢琢懂了。

陆骁来这一趟,只是想他眼下青黑有没有变淡,昨夜是否睡好。

握着车帘手轻轻收紧,心底数种滋味同时泛。即谢琢从被人称赞聪慧,也在面对陆骁对他这种好时,有些无措。

陆骁确实藏来了,在了一眼,确定昨晚谢琢睡好后,他又远远缀在马车后面,一路把人送到了宫门。

等一身绯『色』官服谢琢核对腰牌进了宫门,陆骁还不由在心里抱怨了一句,明日就是除夕了,竟还不让人休息!

没在原地多站,陆骁他敛去情绪,脚步一转,改道去了诏狱。

天还没有大亮,四处无人往来,很是清净。诏狱门,有个矮瘦狱吏裹着半旧破袄,冷得跺脚。远远一身黑『色』绣夔纹服陆骁走过来,他连忙迎去:“侯爷安!”

陆骁随手拍了拍他肩膀:“你女儿近可好?”

矮瘦狱吏听他提家中女儿,微黑脸笑容切许多:“几天有点风寒,两副『药』下去就好了,她娘现在还害怕,成日拘在屋里不让她胡『乱』跑。”

早些时候,他女儿走失,是陆骁和张召帮他找到,送回了家。

“一直拘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姑娘嘛,年纪不大,还是多跑动跑动,心情好,身体也好,不容易生病。”

狱吏回想一番,奇怪:“侯爷不是还没成家吗,怎么说来头头是道?”

陆骁毫不心虚地想,他时候照顾过阿瓷——照顾青梅和照顾女儿,应该差不离吧?

诏狱守卫都已经被打过招呼,陆骁一路往里走,那些人多半视若不,当没他这个人。

天气冷,诏狱内更是昏暗阴湿,冷意像是附在骨头,还有一股让人说不太出来『潮』湿臭味。

狱吏在面引路,陆骁面不改『色』,不禁道:“侯爷半点不嫌狱里闷『潮』,不像刑部大理寺人过来提审,一进来,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不想,我们一年到头都在这狱里。”

陆骁虽然觉得气味不好闻,但不是不能忍受。他以在凌北边关时,从来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搏命,有时从战场下来,身血腥气一两天都散不干净。

“本侯可没这么娇气。”陆骁没管两边牢狱深处传来痛『吟』或打量,等狱吏停下来,他往里了,“就是这里?”

狱吏站到一边:“没错,侯爷探两个人关在相邻隔间,这里面关就是姓徐。此处偏僻,没有旁人,卑下在外面那扇铁门处,替侯爷望风。”

“嗯,我耽搁不了多久,劳烦了。”

打开铁门再次关,狱中一丝风也感觉不到,空气都显得寒凝。陆骁适应了牢内昏暗,才辨认出身着囚服、蓬头散发人五官相貌。

他场好戏似,很是直白地将徐伯明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直到徐伯明背靠着湿冷石壁,再耐不住,怒道:“你来做什么?”吼完,便重浊地咳嗽了好几声,来病得不轻。

陆骁一脸桀骜不驯,抬抬下巴:“还能来做什么?当然是抓紧时间,来落水狗啊。”他还故意讥诮道,“原来,这就是阶下囚模样。”

短短三日,徐伯明被夺去紫服,取了鱼袋,削去“内阁大士”头衔后,就如普通老人,面『色』疲惫,双眼下耷,透出一股『色』厉内荏之感。

徐伯明冷哼:“我侯爷莫太得意,徐某今日,说不定就是你陆家明日!”

陆骁跟耳旁风似听着,浑不在意:“我陆家一不科举舞弊,不擅自揽权,三不曾做亏心事,想来阁老如今境遇,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得到。”

不清楚陆骁特意来目,徐伯明缓缓闭眼,不再说。

“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九,腊月三十肯定是封御笔,阁老不如猜猜,给你定罪诏书什么时候会下来?”

陆骁不管徐伯明冷淡,自顾自地往下说,“阁老给不少人都定过罪,自是非常熟悉大楚律法。反正如今阁老在这诏狱中,成日无事可做,不如推测推测自己罪名都有哪些,或者,诏书中,定罪时又会用哪些词句?”

“哦对了,想来阁老还不知道,阁老另外两个女婿,之还有闲心跑去找杨首辅求救,后来也被收押了,会跟你一定罪行刑。至于杨首辅?杨首辅可是一个字都没提到你,打定主意死不救。

另外,皇子、德妃和你嫡长女都被禁了足,陛下没说什么时候放出来,阁老夫人也生了重病,只吊着气,不来床。不知道他们赶不赶得替阁老烧头七。”

徐伯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双目浑浊,研判地盯着陆骁:“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骁收敛了脸不正经玩笑,蹲下-身,隔着木栅,牢牢直视徐伯明,放轻声音:“我是想说,三百太生在宣德门伏阙书,高喊‘徐贼当诛’,这场面,阁老有没有两分熟悉?”

徐伯明眼皮一跳,扣在手腕铁链有了动静,他谨慎地没有说。

陆骁很是耐心,接着问:“那,十一年今天,阁老有没有想过,十一年后,自己也会和女婿住进这诏狱之中,血流三尺,家破人亡?”

陆骁音落下,徐伯明身挂着铁索发出一阵响动,他瞳孔微缩,像是重新将面人认识了一番,声音仿佛从喉间挤出来:“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陆骁像是听了什么笑,短促地冷笑一声,惯常恣意眼尾刀锋般锋锐,嘲道,“来是阁老手人命太多,早已把情旧事都给忘了个干净。”

“你能忘,我忘不了。”

来诏狱是瞒着谢琢来。

虽然人已经被关进了牢里,但说不准徐伯明会不会怀疑到谢琢身,稳妥,陆骁特意来了一趟。

他说着这些时,又总是忍不住想阿瓷。

想着阿瓷年幼便没了家,被关在牢狱之中,外面爆竹喧天,到处都喜庆热闹,父亲正遭受着非人折磨。他知道,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日日愈加无望。

葛叔说,每到年关,阿瓷就尤睡不好。

陆骁想来,这些噩梦般旧事,又让人怎敢轻易闭眼?

“你是在说谢贼?当年之事,谢贼重罪当诛,天下人尽皆知!与徐某何干?陆侯爷还是不污蔑得好。”徐伯明突然听旧事被提,内心远不如表现出那么镇静。

十一年,他官至礼部尚书,吩咐还在太盛浩元物『色』了两个家贫且『性』子怯懦生。那年春闱,这两个生都被他顺利送进了甲。

后来,科考都过了半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被谢衡发现了异常。

那时,谢衡刚担任内阁首辅,因有从龙之功和潜邸情谊在,一直是咸宁帝信任之人。

他拒不承认,谢衡虽然怀疑,但暂时拿不出证据来,只严厉警告他,若以后再敢动手,必会揭穿他拙劣伎俩。

他当时按捺住了。但官场之中,他如何能确定会不会第天,谢衡就找到了他泄题证据?更不敢肯定下一次泄题时,会不会被盯他谢衡抓住把柄。

他绝不会将自己命放进别人手中。

咸宁九年年末,他敏锐地察觉到朝中出大事。

果然,没过两天,当时文远侯罗常找到了他,说有些人就像石头,挡了不少人路,现在,是时候把这块石头踹开了。

那时储位之争还未浮出水面,他不吝于和文远侯短暂合作一次。于是他回答,只是将石头踹开还不够,好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才没有后顾之忧。

咸宁九年腊月底,时任内阁大士杨敬尧一举揭『露』了谢衡“叛国谋逆”面目,朝堂震动。他原本以,谢衡虽年轻,但深受陛下信赖,想扳倒不是一件容易事。

可时也命也,或者说,谢衡这个三十七岁首辅实在太过年轻,也挡了太多人路,没人会希望他霸占首辅位置三十年。

在三百太生伏阙书后,咸宁帝再是不愿,终是下了定罪诏书。杨敬尧接替谢衡,坐了内阁首辅之位,他也在咸宁十年入了内阁。

此事发时,他曾怀疑过,会不会是谢家余孽回来报仇了。但当他清陆骁眼中煞气和杀意,才惊觉,这个他从未放进过眼里“困兽”,竟然悄悄布出了一个杀局!

“徐某知道当年谢陆两家是通家之好,甚至还想联姻。但陆侯爷,你我实际无冤无仇,且十一年旧事旧人都已灰飞烟灭,你何必再拘泥于旧事不放?况且,若陛下得知,对你们陆家来说,很是不利。”

陆骁不屑道:“泄题是你,到处安『插』布置傀儡是你,结党营私是你,被应考举子当着陛下面揭穿也是你。”

他浅笑,眼中锋芒隐去,又恢复了平时玩世不恭模样,“我陆骁不过洛京一游手好闲纨绔,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动手?”

站身,陆骁俯视徐伯明,注意到徐伯明表现得镇定非常,实际枯瘦如鹰爪手已经紧握着铁链,不住颤抖。

“十一年债,早该还了,阁老好好等死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死“字刺激了,就在陆骁转身准备离开时,徐伯明突然身,整个人扑到了木栅,沉重锁链哐啷作响,在牢中激回声。

他双手死死抓着木柱,木刺扎进手心都顾及不得,双眼外凸,缓下声气:“陆侯爷、陆公子,你动手,你找温鸣……那你肯定能做到!只你让温鸣改供,说他是被大皇子一派收买,你什么求我都答应!我都答应你!”

陆骁停下脚步,重新面对徐伯明。

喉结急促地动了动,徐伯明眼底都有了血『色』,焦急道:“陆家现在头顶悬着巨剑,但你只肯帮我,我就有办法解陆家之危!你,是不是很划算?反正谢衡已经死了……他死了!被剐了三千多刀,连鬼都做不成!”

他嗓子像是漏风风箱,一阵咳嗽后,接着呼嗬道,“个死人,做再多有什么用?难道死了人还能活过来不成?只你肯帮我,帮我……”

陆骁微怔:“你说得对,人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才更加心疼阿瓷。

也幸亏阿瓷没来,再被戳一次伤处。

就在徐伯明以陆骁有所动摇,心中升希望时,陆骁紧实长臂穿过木栅,狠狠攥紧徐伯明襟,单手用力朝自己猛地一拽——

“砰”一声重响,徐伯明整个人都撞到了木栅,痛得面『色』发青,颧骨处立时就溢出了血。

陆骁没有松手,他眸光如雪刃,再不掩饰自己凶煞,就这么着徐伯明双手扑挥不止,铁链一阵『乱』响,因窒息,脸『色』从胀红到青紫,青筋暴。

直到人快没了,陆骁才慢吞吞地松开手指,冷眼着徐伯明跪倒在『潮』湿脏污地,双手捂着喉咙,满脸恐惧。

腊月三十午,咸宁帝下诏重开制科,随即封了御笔。科举舞弊案中主犯具体如何处置,则会延到开年再议。

同时,温鸣从诏狱中被放了出来,在外面等候多时『药』童立即迎去,将形销骨立、踉跄欲倒人赶紧扶住,回了千秋馆。

皇帝封笔停玺,天章阁没到午时便散了衙。与同僚相互道了吉祥后,谢琢登车回了住处。

踏下马车,谢琢拢着青『色』斗篷低头咳嗽了几声,似有所觉般,他抬头,就无人巷子尽处,温鸣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面『色』苍白,穿着稍有些宽松文士服,消瘦得有些脱形。

谢琢望过来,温鸣后退半步,双手与眉目齐平,合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谢琢站定,同样抬手,遥遥俯身回礼。

站直后,温鸣转身,背影似不折之竹,一步步走远。

温鸣一生,再未娶亲,无妻无子,夙兴夜寐,疏浚河道,保万顷民田,不洪水所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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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8

  • 您的称呼
  1. 姐妹 刀刀 哭哭 救救

    桃桃2022/06/25 16:28:27回复
  2. “噗”……这是什么声音?哦,原谅是我的心中刀的声音

    蔷薇蔷薇2022/06/25 18:46:37回复
  3. є(・Θ・。)э››~

    Kite2022/06/26 21:20:52回复
  4. 好刀子(⑉꒦ິ^꒦ິ⑉)

    甜玉米2022/07/01 14:39:21回复
  5. 温鸣也是情深义重之人

    看遍此网2022/10/05 01:21:01回复
  6. 其实主角也并不光彩,给温鸣递上的炭火不过杯水车薪,为谋私利而非大义,温鸣一生的悲剧皆是人为,无论是金雀儿还是温鸣,都是主角复仇途中的棋子。

    yes2023/06/14 18:37:58回复
    • 回ls,的确如此,连阿瓷先前都自己说了不再单纯,不敢接近哥哥了,都是可怜人啊呜呜

      只是想看小甜文...2023/10/21 01:10:28回复

  7. 不为自己谋出路怎么活的下去呢

    天天2023/10/22 09:48:40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