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万里【抓住】

天阴沉沉地下着雨,屋顶木梁都像要被水泡朽了,文远侯府负责采买管事拍了拍衣服上沾雨水,站到侧门边,接递单子仔细核,一边和前送货店主寒暄:“生意可还好?”

中年店主做了个揖,笑容满面,带着明显讨好:“多亏王管事提携,这一年,能给府里每月供熏香料,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福分!最近店里新出几种合香卖得都还不错,我各带了一份,装在木盒里,送给您品鉴一二。”

王管事没接茬,公事公办道:“东西都没差。另外,让你专给世子院里备熏香料,可都带了?”

“带了带了,都用上好材料!”中年店主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不,我听坊间流传,说世子那玩意儿不没用了吗,怎么还日日燃这助兴香?”

王管事最近也苦不堪言,不免抱怨了句:“这位爷越越难伺候,助兴香料他算一天十二个时辰,刻刻都闻着,不也没用吗,反倒天天血气躁,压不住脾气,那院子里侍女我都回补了拨上去了!我昨日去回,也被砸了个茶杯,胸膛烫红了一大片!”

中年店主“嘶”地吸了声气:“这么大火气?真难为您了!”

王管事不好多说主不,抱怨句舒了舒郁气,点到即止,改问道:“了,我们世子嫌现在用香料不够劲儿,你那里还有没有更厉害一点?”

中年店主面『露』犹豫:“更厉害?有倒有,劲儿太强,闻多了,那方面或许有损伤。”

“有行,下午赶紧给送,”王管事冷笑,“照我们世子那身体,废都废了,再损伤,还能伤哪儿?”

等中年店主走了,王管事打开木盒,里面一层放着几个瓷罐,应该新出那几种合香。

他没多看,接着打开二层。看见盒底确实放着一小块金饼,满意地重新木盒盖了回去。

从文远侯府出,中年店主招呼跟他一起送货伙计:“你现在跑一趟千秋馆,去找宋大夫,说我最近晚上睡不好觉,讨点上次那种『药』粉。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搁了,我急着要。”

伙计虽然不明白,这大白天为什么急着要安睡『药』粉,但依然仔细记下:“行,我这去!”

十月十一,谢琢去文华殿轮值。

外面下着雨,宫人上前接湿淋淋油纸伞,又周到地为谢琢端一杯热茶,谢琢礼貌道了声“劳烦”。

高公公持着拂尘,笑眯眯地开口:“瞧着漏钟,知道谢侍读了,每次轮值,谢侍读总格外准时。不今日谢侍读得在偏殿稍等,陛下与文远侯在殿中议事呢。”

谢琢点头:“侯爷有要事,下官自当回避,谢高总管提醒。”

一一回后,人都没再开口,耳边只有殿外密集雨声。

他们都很清楚,一个内监总管,一个御前行走翰林官员,咸宁帝可不愿看见他们谈笑风生。

没多久,文远侯由宫人撑着伞,走进了雨里。

谢琢进殿,朝咸宁帝行了礼,刚坐到位置上,听咸宁帝问道:“武宁候在天章阁里,与诸位翰林相处可还融洽?没惹出什么事端吧?”

谢琢找了个词形容:“回陛下,还算相安无事。”他又详细说起,“陆小侯爷若得早,会趴在书案上睡觉,近午时醒,然后离开。”

咸宁帝好奇道:“下午呢?在阁里接着午睡?”

“下午陆小侯爷一般不在天章阁,或许有旁事要忙。”

咸宁帝大笑:“延龄倒也不用特意给他面子,他能有什么忙,不忙着跟梁国公世子一起喝酒玩乐。”

谢琢没有接。

咸宁帝也不在意他接不接,兀自感慨:“像他们个这样,成天不务业,一心吃喝玩乐,也给朕省了不少心。”

又长长叹气,“刚刚文远侯找朕,说文远侯世子自受伤后,日益阴郁,喜怒无常。他迟疑多日,还觉得自己不能将文远侯府托付到罗绍手里,于求朕下旨,除了罗绍世子之位。这可真给朕出了个难题啊。”

谢琢想,看文远侯在废了儿子和文远侯府权势荣华之间,选择了放弃前者。

不,咸宁帝这他不能接。

若说文远侯不易,或同情罗绍遭遇,那在说皇帝儿子不。毕竟雷霆雨『露』俱君恩,即使大皇子亲手伤了文远侯世子,皇帝算表面斥责,但内心依然会觉得,我儿子伤了你儿子,你该受着。

这从事情发生以,咸宁帝虽然送了不少赏赐到文远侯府,但从未真因为这件事斥责大皇子可以看出。

于谢琢惭愧道:“臣疏学浅,无法为陛下分忧。”

咸宁帝摆摆手,表示他不用自责:“朕只想到,文远侯嫡子只有这么一个,但庶子众多,一旦世子之位空悬,必然引得众人争夺,日后,文远侯还有得『操』心。”

这么说,却颇有乐见成意味。

“不,既然文远侯都求到朕这里了,延龄,由你拟旨吧。”

谢琢垂眸:“臣遵命。”

罗绍被夺了文远侯世子之位这件事,在洛京并未掀起多少风浪。众人更想看,文远侯府后院为了争抢这个位置,到底还能争出多少花样。

还有人明里暗里地开玩笑,说文远侯说不定早预感到日后儿子下面保不住,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搞出了这么多庶子作备选。

不,外面再议论得热闹,罗绍院子里依然安安静静。每个进出侍女小厮都被叮嘱,称呼不改,还喊世子,谁也不准被废消息传进罗绍耳朵里。

还有下人嘀咕说,侯爷真宠爱世子,怕世子知道了伤心,让所有人都瞒得严严实实。

卧房里,罗绍行走已经没什么问题,他斜靠在榻上,没有束发,也没有穿外裳,燃着前几天新进送香料,双眼充血,脸『色』胀红,深吸一口气后,神情『迷』醉。

他亲随钱五被捆着跪在地上,有受不住香料强烈『药』,呼吸粗重,汗水一颗一颗往下滴。

罗绍语调徐缓:“有人看见你撞了本世子侍妾,还故意『摸』了她手背?”

钱五一哆嗦:“世子,冤枉啊!下雨路滑,我见她要摔倒了,伸手扶了一下,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你什么德,本世子还不知道?府里侍女,碰不少吧?怎么,见我伤了,大了胆子,想碰我人了?”

罗绍双眼睁大,眼中血丝像要崩开一般,沙哑斥道,“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世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人,哪只手『摸』,他那只手砍了!”

钱五摇摇晃晃地膝行步,吓得声音都变了:“世子……世子!我真没有!我不敢!我真不敢啊……世子!”

很快,他被进人拖了出去,没多久,院中传了撕心裂肺惨叫。

罗绍恍若未闻,又深吸了一口香气,恍惚间有了以前没伤时感觉,但下一刻,伤处传痛感又提醒了他现实。

鼻翼扇,罗绍突然暴怒,抬手将矮桌连带着茶具全都挥到了地上,发出重重“哐当”声。

他委顿地趴在靠枕上,脖颈青筋暴起,许久后,他沙哑地喊了声:“人,倒茶,我要喝茶!”

门口,本该在房中伺候侍女小厮早退得远远。

最近,罗绍更加易怒,根本无法控制情绪,极为骇人。况且,地面上还有钱五留下血迹,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到罗绍面前。

但卧房中唤人声音响起了三遍,下人们害怕地推推搡搡,这时,一个在外院扫洒婢女远远出现,有个小厮眼尖,立刻招手:“那个谁,,你!你!”

罗绍在榻上靠了不知道多久,听见进脚步声。他眼角下垂,神情病态,抬眼看了看,发现一个面生小丫鬟,身量扁平,看起不十二三,脸上还有一大块胎记。

他别开眼,不想再看,问:“你哪儿?”

小丫鬟被卧房里浓郁熏香气闷得呼吸一滞,茶放下后,怯怯开口:“奴婢新,负责外院扫洒。”

“那怎么你进?我房里没人了?”

“他们……他们都不敢进,好像很害怕。”

罗绍哼笑:“怕我?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害怕?”

他知道自己现在个什么模样。

不皮肤浮肿、脸『色』深红吗,即使他人不人鬼不鬼,又怎么样?

只要他文远侯府世子,那人得像牲畜一样跪在地上,朝他磕头,任他责打!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抬眼:“我、奴婢、奴婢也怕,但奴婢觉得您……很可怜。”

罗绍听笑了:“觉得我可怜?”他猛地倾身,钳住小丫鬟脖子,但没有用多少力,更像想看小丫鬟战战兢兢朝他求饶模样,“说说,本世子有什么值得你可怜?”

“可,”小丫鬟像吓破了胆,抖着语调,“可……可你已经不世子了,他们都不让我说……”

罗绍神情作,都在小丫鬟脱口而出这句里凝滞。他初初以为自己生了幻觉,在做梦,但手指下脉搏跳不能作伪。

立刻,他怒道:“你后院哪个贱人派,敢咒本世子?”

小丫鬟说越越结巴,眼里已经有了眼泪:“我、奴婢……奴婢不,奴婢没骗你,陛下都下旨了,侯爷、侯爷带着全府人去接圣旨,我、我悄悄看见了!”

“接旨?”罗绍许久回神,声线绷得很紧,像下一刻会崩断,“说,你看见了什么?”

“有个没有胡须圆脸太监宣旨,衣服红,外面罩着一层黑纱袍,笑眯眯,侯爷叫他高公公,还说,”小丫鬟吓哭了,带着哭腔学舌道,“此番前辛苦,进府里坐坐。”

了。

宣旨高让。

这么个小丫鬟,如果不亲眼见,不会知道内监总管姓高,也不会知道内监总管穿什么衣服。

他松开手,慌『乱』地重新躺回榻上:“你说,他们都不让你说,谁不让你说?”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喉咙:“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准说这件事,世子不世子了,可还要叫你世子。我还听有人说,赵姨娘儿子十五岁,书读得很好,侯爷想让他做世子。”

罗绍神情压抑,阴恻恻问:“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府里人都知道,侯爷收到了一封宫里信,没天,侯爷去请旨废世子,当天,陛下下旨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被废了?只有我这个世子不知道?哈,”罗绍抽着嘴角笑出声,浮肿五官挤出一个怪异表情。

他现在心跳极快,太阳『穴』处青筋鼓起,已经没心思去追究一个扫洒小丫鬟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更没办法思考。满脑子都他被废了,所有人都瞒着他、都在骗他、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包括他父亲!

“口口声声叫我世子,实际上,都在心里嘲笑我个废人!……钱五那个混账,以为我不世子了,可以我人了?狗胆包天!宫里信……,李忱,一定李忱!”

他猛地抓起手边茶杯,“砰”一声砸在了地上,又一切能掀都掀翻在地,双眼通红出血,嘴里不断咒骂,仿佛一条困在笼子里疯狗。

小丫鬟像被吓到了,提着裙子,满眼惊惧地后退着出了卧房。

宫门口,雨刚停,地面湿漉漉。

等谢琢弯腰坐进马车后,葛武低声汇报:“公子,成了。文远侯瞒不下去了,罗绍已经知道自己被废,失了世子之位,也知道文远侯另有了人选。”

谢琢按了按眉心,略有疲惫:“嗯,那个小姑娘呢?”

葛武知道公子肯定会问:“借口说在罗绍那里受了惊吓,回去生了病,现在已经从文远侯府接出了。没有受伤,一直念叨说罗绍像疯子。”

“怕他不疯。”谢琢语气轻淡,说完便靠着侧壁,闭目养神。

不知道了多久,马车停了下,葛武隔着布帘,有犹豫:“公子,巷口站着好像陆小侯爷,要停下打招呼吗?”

谢琢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偏头看向了马车侧壁,沉默后回答:“不用,直接回去。”

“好。”

陆骁算着谢琢散衙时间,在巷口等了半晌,左脚换右脚,又换左脚,终于等了谢琢马车。

他清了清嗓子,想好说辞又在心里复习了一遍,没想到,谢琢那架马车这么在他面前驶去了。

这么……驶去了?

没停下?

陆骁缓慢地眨了眨眼,刹那间觉得,不能这么人放走了,不然自己肯定会后悔!于临时胡诌了一个理由,提高声音:“谢侍读,我受了重伤,赶想见你一面,你都不愿见见我、跟我说句吗?”

说完,他猛地意识到——他说这么中气十足,还站得笔直,哪里像受了重伤模样?

谢琢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被他骗到。

陆骁郁卒,转身,手握成拳,捶了捶墙——没发挥好!

他没注意到,马蹄落地和车轮滚声音停了下。

直到鼻尖嗅到了一丝极淡落梅冷香。

陆骁有不敢相信地转身,看见谢琢站在步开外,好看眉头轻皱:“哪里受伤了?可严重?”

陆骁有点懵。

他现在拔刀给自己一下,还得及吗?

好像有点不及。

于陆骁抬手,捂住心口位置,理直气壮:“这里,我心受了伤,重伤!”

谢琢一时有无语,但确定陆骁没有受伤,紧张和害怕顷刻散了。

他想转身走开,忽地感觉到,自己手腕被握住了。

与他常年微凉体温相比,握皮肤热烫,虎口和指节有着明显硬茧,让他手腕处皮肤泛起一阵刺痒。

这种痒意,令谢琢呼吸都跟着颤了颤。

当谢琢怔怔回头时,上了陆骁飞扬恣意眉眼。

他唇角带笑,得意道:“抓住你了,这下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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