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一

渐行渐远,终至不见,我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

正月十五到底还是来了。这两天之中,小白见我一直闷闷不乐,千方百计地为我排解。

四更天时分,冬梅就来到房里侍候我梳洗。

“公子,您说是这套青色的好,还是要穿这套杏黄色的。青色可衬得公子面白如玉,杏黄则会让您很可爱,天哪,我都不知道选哪一套才好,您可是要进宫去见皇上啊!想想,是皇上,有多少能像您一样?若是现在让我见到皇上一面,哪怕立刻死了也值得了。”冬梅双手捂住胸口,一脸向往。

我坐在床上,睡眼惺松,看着她一个人在地下忙来忙去,忍不住开口说:“皇上有什么稀奇,同样是一个鼻子两眼睛!难道他长了三个耳朵?”

冬梅争惊风似地冲上来,掩住我的嘴惶恐地说:“公子,这话可不能说。皇帝,那是天子!九五至尊,被人听见您说这话要杀头的。”说着,用手划过脖子,两眼上翻,又絮絮叨叨地忙去了。

我取笑他说:“亏你还是德王府里的人,说起话来就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似的。”

五更天时分,德王与小白也都梳理完毕,聚到我房里。德王今日穿的平日里上朝的服色,紫罗袍黄金带,小白却仍旧是一身布衣。

三人在府门登上马车,便直奔皇宫而去,马车后是一长串的家丁。

在午门外下了马车,徒步走过护城河,跟在德王的身后走进皇宫。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皇城内,四处打量,禁不住感叹,果然是“未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只一个大门便足足有四五人高,门上的黄铜钉足有海碗大。

皇宫坐北向南,前有箭楼,后有钟楼、鼓楼,北面倚景山而建,又一层护卫屏障。两座箭楼间,足可够四辆马车并排驾驶的青石甬道延伸进去,连接着远处的太和殿。朝阳的地方采用黄瓦、红墙、红柱、红门窗,阳光一照,更显“阳刚”之威。鹰影部分、檐下和梁枋,却巧妙地运用了蓝、绿等色,施以彩绘,尽显“鹰柔”之美。

过了箭楼,路两侧便是文德坊与武功坊,两坊后又各有楼房一座,称作朝楼,是官员上朝前候朝的地方。上朝的时辰未至,我们便先向朝房而去。

走进房中,屋内放置着四只火盆,三三两两的官员正相聚谈笑,见我们进来,嘈杂的朝房突然沉寂下来,鸦雀无声,百十来双眼睛只是盯住了这边。德王看了我一眼,神色如常地对身边一个中年人说:“张大人,来得好早啊。”中年人仿佛惊醒,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啊,这位是谁?”德王似笑非笑,却伸手将我拉到他身后,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朋友!”那张大人讪讪地找椅子坐了。

一个官员凑近了德王的耳朵,小声说:“听上书房的太监说,皇帝又赐了冀北的封地给九王,圣旨都拟好了。”德王脸色一变。

屋内东北角聚着一堆人,各种品级的官员服色交相辉映,被朝房内的气氛感染,也向这边盯了几眼,便又围着一人自顾自地谈笑。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正是九王,自珞珈山一别,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有个官员说了几句话,九王转过头看向这边,略略一扫,目光流转,说不出的得意,站起身,拨开众人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叫了声“三皇兄”,德王点点头,又和其他的官员应酬去了。九王将目光停在我身上,说:“自珞珈山一别,本王可是日日夜夜记挂于心,美人如玉,有没有想我?”

“你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我语带嘲讽。

九王对我用剪刀割伤他脖子的事显然记忆犹新,伸手摸向自己颈项,说:“当日你在我脖上这一刀,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来。别以为托庇于三皇兄便是万全之策,本王看上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到那时,才让你见识到我的手段。”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有本事就做给我看,光在这里说大话有什么用?”

他又凑近了一点,对我上下打量,便如一条眼镜蛇盯住了猎物,一脸的邪气低声说:“三皇兄早尝过你了吧,他的风流之名可是天下皆知!光是府里养的就十几个,还不算外面的。啧啧,冰肌玉骨,看得人心里痒,圣人也忍不住。我倒不介意和人分润,在我身下,管叫你欲仙欲死。”说完转身走了。

小白脸一沉,手指用力,捏下一块桌角,伸指弹出,这一下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九王身边,破空之声方厉。九王闪避不及,正打在他腿旁“伏兔穴”上,桌角虽细小,力道却强劲之极,九王腿一软,当即摔倒。

朝房之中登时大乱,几个侍卫奔到九王身边,将他扶了起来,还有几个疑神疑鬼地四处查看。

房中多是文官,真正的高手少之又少,更兼小白这一下巧妙之极,谁也没看出他便是动手之人,神不知鬼不觉。

九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个暗亏,有火无处泻,脸涨得通红,强笑道:“本王一时不小心,倒让各位看笑话了。”狠狠瞪我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在一旁偷笑,拉住小白说:“刚才你为什么不打掉他的牙?让他以后再也不能乱说话。”

上朝时间到了,静鞭三响,百官停止了谈笑,整理一下仪容,按官职高低鱼贯而出。偌大的朝房顿时变得空空落落,只剩我与小白两人。

“素心,素心!”小白唤了两声,才将我从神游状态中拉回来。

“什么事?”我看着他。

“还在想着小青?”他话语里的不舍表露无遗。

我点点头,低首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他说:“你想,小青将来会怎么样?”

他伸手将的搂进怀里,我也就顺势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么,将来会很好,比你我都好。报了仇,手下又有那么多高手,不愁创不出一番事业。然后呢,他会有一个娴静的妻子,还有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天天围着他,吵得他恨不得出家。如果你还不放心,我们将来也可以下山来看他,偷偷地,不让他知道。”

“或者,”我跳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可以把他的小孩偷走,玩个几天再送还给他,小青的孩子一定很像他,小小年纪就会横眉竖眼地看人,还很会做菜。你说好不好?”

小白一皱眉:“不好,别人的孩子有什么好,如果能有一个小小素心才好,小小的软软的,一边流口水一边乱爬。”

我向他皱鼻子:“我又不是母的,怎么可能会有小小素心?”

小白哈哈一笑,我心中也是烦闷稍减。

***

辰时三刻,有太监来朝房,细声细气地说:“宣圣上口谕,杨震远、凌素心两位东来阁觐见。”

如历代宫殿一样,皇宫建筑群可分前朝、后寝两大部分。前即南方,为阳主大,所以用作施政之所,后即北方,为鹰主藏,用作居住之所。

跟随着太监一路行来,但见亭台楼阁结构精巧,山石树木安排有序,奇花异木怪石竞奇争艳,五色石子甬道四通八达,人间富贵,无过于此。

东来阁却是乾清宫旁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雕梁画栋,正中的匾额上四个大字“紫气东来”。

上了二楼,迎面却是一间暖阁,那太监站定了,恭恭敬敬地说:“禀告皇上,杨凌两位公子到了。”

另一个小太监打开帘子,伸指在唇上比了一比,小声说:“嘘!万岁爷刚下朝,精神不济,正打盹呢。”

领路的太监为难地看了我们一眼,欲言又止,正要领我们下到一楼稍候,一个带着三分倦意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走进去,只见南面窗下的小榻之上盘膝坐着一个黄袍中年男人,看年纪比铁中棠略小几岁,面目清瘦,双眉微皱,眼角几丝细细的鱼尾纹,手执一册书卷。若非亲眼所见,谁也难以相信眼前之人便是当今皇上,毋宁说更像大户人家长在深院的文士,只是身上那股尊贵清华之气却是无论如何遮掩不掉。或许是刚刚睡醒,长发披散,三五个小太监在一旁躬身伺候着。见到我,他明显一愣,眼中多了几分玩味与了然,我站在门口,洋洋自若。

领路的太监咳了一声,看着我杀鸡抹脖子似地只是使眼色。我不明所以,问他:“你向我们使眼色是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

那太临脸一红,尖声道:“大胆,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下跪?”我耸耸肩,“我们族里可不兴这一套。”虽然对面之人是当今天子,九五至尊,在我眼里和普通的路人可没半点区别,一样的百年之后归诸尘土。

小白也朗朗说道:“在下虽身在尘世,却早已自认非尘世中人,这下跪的礼数还望陛下见谅。”

那黄袍男人脸上掠过一片鹰云,硬声说:“非尘世中人。既然如此,却又为何投效于老三麾下,追名逐利?口是心非,自相矛盾!”这一怒,顿时显出几分威严来。

小白也笑道:“若逢秋雁飞南下,洞庭湖畔是吾家。”

皇帝脸色稍霁,道:“若逢秋雁飞南下,洞庭湖畔是吾家!”嘴里喃喃念了几遍,说:“好一个洞庭湖畔是吾家,这便随联去赏春宴吧。”稍稍欠身,早有机灵的小太监过来服侍他穿衣着鞋,出了东来阁。两名小太监当前领路,然后是四名气势虎虎的带刀侍卫,紧紧将皇帝护在了中间,身后又有两名小太监,捧着拂尘炭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御花园。

我本来疑惑,新年过后,才是立春,梅花适时开放,而百花尚未萌芽,如何能有买花之举?后来德王细细解释,才明白原来竟是效仿了武氏则天的法子,在花园上罩以厚布,下烘以炭火,这才能颠倒时令,令百花在这寒冬之中绽放。

脱去了厚重的棉袍,随皇帝走进御花园,举目一望,满园的桃花、李花、玉兰、海棠、芙蓉、丁香等,一丛丛,一簇簇,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地盛开着,深红浅红紫红粉红映花了人的眼。

皇帝回头看着小白说:“如何?洞庭湖畔可有这等好景致?”说着,也不理我们,径自向那群早候于此的大臣们走去,将我二人孤伶伶地撇在原地。

拈起掉落地上一片花瓣,是桃花,薄如蝉翼带点肉红色的花瓣上沾着点泥土。我感慨地说:“看这满园春色,怪不得人人都争着当皇帝!”

小白也在仔细地看着一盆兰花,说:“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对了,这里的花比起你种的又如何。”

我不屑地说:“匠气太重。”便再也不肯下评语。

小白了然于心地一笑说:“以后有机会倒要见见。”

***

外面冰天雪地,御花园中却是暗香浮动,暖洋洋地让人直想打磕睡。万花丛中,一条大红波斯地毯铺于地面,两侧是数十张檀香木的八仙桌,地毯的尽头是一张小几,白玉碗、琥珀杯,绿玉鼎各种平常难得一见的珍奇玉器陈列其上,

皇帝在小几上坐了,下面的大臣也纷纷落座,单只我和小白没座位,站在原地,也没个上来招呼的太监,鹤立鸡群反而更显突出,各色不同的眼光扫过来,有讪笑、有玩味、也有等着看好戏的。

游目四顾,找不到德王,我拉着小白向后退开几步,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一株二乔来。小白说:“当日百花奉旨开放,唯牡丹傲骨,独不奉诏。武氏大怒,下令焚尽,又贬之洛阳。没想到今日世易时移,连牡丹也不复当初骨焦心刚,在这御花园中开得如此茂盛。”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个坐得近的官员听了,都是脸上变色,连皇帝也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来。

正在暗笑小白绵里藏针的功夫,只听得几声罄响,十名宫女手捧玉盘,婷婷袅袅地从花中走出来,每只玉盘中盛着一朵花,或娇艳、或素淡、或妩媚、或清冷。

我皱眉道:“除了玉还是玉,就没别的东西么?好好的花,都让那些玉给糟蹋了,真是却叫脂粉污颜色。”

小白说:“难得来一次皇宫,不四处逛逛真有些可惜了。”也不理盯在身上的几十道目光,牵起我的手,翩然走出御花园,直有独来独往、傲视公侯之概。

***

走在清幽的小路之上,我数着两侧的翠竹说:“这个皇帝好怪!你那么违逆他,他也忍得下来。”

“有什么怪的。叫我去东来阁是想动之以利。见我不为所动,在园里便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对你动之以利?”

“是啊,儿子找来帮手要抢自己位子,他能不亲自看看是何许人么?合心意,便拉拢。拉拢不来,便威吓。可是又不能真把我怎么样,否则德王折翼,被九王压倒,他的位子一样不稳。”

我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小黑说帝王之家无天伦。小白,你真聪明!”

“是你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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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竹林的尽头,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小白说:“想不到皇宫之中尚有这等雅致的地方。”

我已经迫不及待跑到竹舍前,小白信步跟上,忽然咦了一声,抢上来掩住我嘴,低低地说:“别作声,里面有人!”说着拉着我便向回走,我不依,说:“可能是看屋子的太监之类的,我们在这里又不会碍着他们。”

掰开小白的手,走向竹舍,只听屋里传来说话声,一个轻软,一个低沉,决不是太监那种尖尖细细的嗓音。

只听那个轻软的声音说:“一年也见不到你几次,来了又是心不在焉,枉费我天天在宫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来。”像是怨着又像是欢喜着,缠绵俳侧。

那个低沉的声音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通知我,要不要提醒你我为什么送你进宫。”虽然是极力平静,仍有一丝难掩的怒气,很像德王。

我回头看看小白,他点点头。怪不得他要拉我走,我妖力内力俱无,耳朵自是不如他灵敏,想来他早已听出是德王的声音。

这一分神,便漏了几句。只听那轻软的声音变得有些高亢:“……你做大事,你要得天下,又什么时候将我放在心里了,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送我进宫……”声音停住了,代之以几声冷笑。半晌以后才接着说:“再怎么心黑手狠,他终究是他儿子。九王既会撒娇又会做小伏低,甚至不惜学老莱子彩衣娱亲,把他逗得龙心大悦,别说是冀北那个弹丸之地,便是整个冀州都赐给了他我也不希奇。你会什么,和皇帝只有君臣之礼,永远都是不咸不淡的,他根本就没办法拿你当儿子。”

屋内啪一声响,像是德王伸手在桌上拍了一掌,一时间,两人俱都沉默不语。

那个轻软的声音再响起时,带了些讨好的意味:“王爷不想将冀北拱手让人那也容易。”

德王说:“哪有那么容易!冀北产铜矿,既可铸币又可练兵,到了嘴的肥肉,他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他放不放弃没关系,圣旨还没下,现在叫皇上改主意还来得及。”

“你是说……”

“没错,东风西风不如枕头风,只要我在皇上耳边说几句,难保他不会依了我。”话中的得意渐渐消失,带着一点点幽怨:“皇上第一男宠,说出来的话还是有几分份量的,难道你忘了当初为什么送我进宫?”

悉悉索索的脱衣声传出来,半刻之后,屋内椅子倾倒之声、呻吟声、沉重的呼吸声响成一片,还杂夹着轻柔薄软的呢喃。

我回过身,拉着小白走出了那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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