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八

郝沉的到来，是个封熠没想到的意外。

南北海相隔甚远, 远到任何风浪都无法跨越其间相隔的万重山海, 平时不要说是交流往来, 双方根本是连面都没见过。

封熠对于这位北冥之主，也就跟郝沉对南海一样，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南北两边也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未进入过对方的地盘。封熠骤然从回来报信的海鸥嘴里听到有一条史无前例的大鱼出现在了南海边际的时候, 想过很多可能, 比如是什么变异妖兽，又或者更糟一点, 是一种新生的强大的的魔物, 唯独没有想到是北冥的那只鲲鹏。

毕竟, 这千万年都没有互相联系交流过的南北海, 在接下来的千万年里，也应该继续互不相干才对。

贸然上北边拜访这种事，封熠从来没想过，不仅是因为距离，也因为有些神明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 更不欢迎别人拜访他。他并不了解北冥之主的脾性，自然不会如此冒昧的去拜访。

再者说，就像北冥众人看到封烨的时候觉得应龙是来攻打北冥的一样, 郝沉突然出现在南海, 封熠同样会有这样的担忧。

人类常因领地而起纷争, 神明也是如此，而且相较于人类，他们的纷争更为可怕，破坏性更加强大，持续时间更是动辄以百年为单位。

可以说，天界的争斗，千万年来，没有一日停过。

封熠是完全不好战的，他不会去主动侵犯别人的地盘，但却也会担心别人来入侵南海。不过这种担心在看到封烨的时候就消失了。

郝沉的反应很迅速，在火光还远在天边的时候，就变回了人形。封熠也就没看到郝沉是怎样不顾形象的逃跑，封烨又是怎么拽着他的尾巴往南拖的场景。

他来的时候就见到一位丰神俊朗，神情仪态无不端庄的男子，踩着灵力凝结成的浮冰站在水面上，而封烨站在郝沉身后，神情没有任何的紧绷或不安，反而很放松，像是在他面前那样放松。

封熠对自己这徒弟很了解，他不知道无烬视界里的三百年，这段过往他询问过，封烨却不太想提起，封熠也就没有强人所难。但是在封烨修成应龙之后，不肯信任别人以及时刻保持警惕的毛病，他是知道的。

若是在一个并不相熟，实力还并不弱的人面前，封烨断不会这么放松。他会在北冥之主身边露出这样闲适的神情，就说明他们一定已经很熟了。

既然相熟，就是朋友，料想北冥之主应该是来他们南海做客的。封熠内心那点担忧就没有了，他先是观察了一下封烨，像是许多久久未见到孩子的父母一样，第一眼先看自己的崽有没有消瘦。

一般都是痩的，即便在外面吃胖了五百斤，搁父母眼里一看，还是痩的弱不禁风的小可怜。

这是为人父母的常态，封熠就不太一样了，他不是看封烨有没有消瘦，而是看封烨有没有受伤。

孩子也分很多种，有乖巧的，也有熊的，前者好养，后者就比较难了，他捡来的这只，则尤为难养。

不是说封烨比较熊，或是不听话，只是...他总是能用各种各样封熠想不到的方法弄一身伤回来。

像是好端端的从山坡上滚下来，又像是闯入了孵化中的鸟群居住的巢穴，被护巢的雌鸟们啄掉了好几块鳞片。

总之，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再满身泥血、伤痕累累的回到封熠眼前，这一幕在封烨还是一只未成年的幼蛟时就时刻上演，摸爬滚打养大了，越长越皮实，后来还修成了体魄强横的应龙，但无论实力如何提升，带着伤回来，这一点却依然没改。

不过，这回似乎并没有受伤，起码明面上没有。封熠稍稍安下了心，这才将注意力放到这位远方来客上。

无论出于哪一方的考量，他行同辈礼都是应该的，同样的，郝沉也应该回他同辈礼。

或者，态度倨傲一点，干脆就不回礼，这样封熠也能理解，难打交道的客人他也遇见过，见怪不怪，但饶是如此，见到郝沉这一套动作，他还是愣了一瞬。

回礼就回礼，回个晚辈礼是怎么回事？

他和这位北冥之主的年龄，有差到一个辈分吗？

不，应该说，他真的就比这只鲲鹏年龄大吗？这还真不好说，同样都是天地同生的第一批神明，那时候连文字都没有，更没有诞生记录时间的年历。

只记得在很久很久后，大地上的生灵繁衍生息，人类、妖族、草木精怪，各种各样的种群越来越壮大，这荒芜的天地间也越来越热闹。

百兽在原野上奔走狩猎，飞鸟迁徙时横跨九州，传递来远方的讯息，封熠也是在这些漂洋过海的讯息中知道了北冥，知道了北冥有一只可以入水化鲲，展翅为鹏的鲲鹏。

但是追溯到更久之前，那个连文字都没有记录的时代，他是对鲲鹏一无所知的，更不知道对方到底何时诞生，与自己谁先谁后。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天知道。

所以无论怎么讲，郝沉对他行的这个晚辈礼，都有些莫名其妙。

或许是北冥的礼节跟南海的有些不同？其实对方行的就是同辈礼？

封熠勉强给郝沉的举动想了个理由，虽然他仍然不太理解，但到底对方是客人，他作为东道主自然不能晾着客人。

所以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想要寒暄两句后就邀请对方去蓬莱岛上，然而他却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郝沉先一步动了。

郝沉面上虽然绷的正经又沉稳，但实则心底已经慌乱的如铁板上的烤鱼，在猝不及防下见到岳父，即便装的再如何完美，他的神经都不可避免的因为这个突发状况而紧紧绷起。

在启程之前，郝沉不光搬空了北冥的大半库房，还跟自己的属下们在鲲鹏殿里开了五天的作战会议。

会议上，众人各抒己见，讲述自己第一次上门的经历，以及怎样处理与岳父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抱得美人归。最后，由龟丞相总结，从众人的经历中提炼出了个“见岳父的方案之一二三四五”。

五个方案，涵盖了五种不同的性格类型，像是极度护崽舍不得嫁的类型，又像是百般为难的恶毒岳父类型，亦或是哭天抢地不肯同意的类型。

总之，每种性格分类，都在众人的反复推演和争议下，为郝沉撰好了一本只需要照着做就行的傻瓜式教学指南。

郝沉也老早就将五个方案背的滚瓜烂熟，只是这一紧张吧...倒不至于全忘了，但他确实背岔了。

像是糊在一起的面团，五个方案搅合在了一起，分不清谁先谁后，也分不清哪个步骤是哪个方案里的。

郝沉在行完礼后就意识到了不妙，他行同辈礼不合适，行晚辈礼也不太合适，这都把岳父给行愣住了。

他和岳父见面刚刚说了两句话，就陷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得赶紧想个办法补救。

郝沉争分夺秒的在大脑里搜索对策，但是想要从那些糊在一起的方案里找到个办法，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他越是着急，越是难找。

终于，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

送礼。

对，送礼！

想讨好谁，送礼就对了，没有谁会讨厌别人送礼的，郝沉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当下也不管送礼的时机和场合对不对，直接将手指放到了腰间挂着的玉坠上。

一直在郝沉身侧旁观的封烨就见郝沉从那储物法器里一连掏出了五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我不请自来，唯恐蓬莱岛主怪罪，特地备上薄礼几份，还请笑纳。”郝沉说完，也不等封熠反应，像是搭积木一样，一个盒子接一个的垒到了封熠手上，边垒还边介绍：

“这是我北冥的特产，万年鲛绡。”

“这个是万年蜃珠。”

“这是万年雪山中的雪山炎晶。”

......

反正总结概况一下，这些“薄礼”每个都是万年以上的，各个都是极为昂贵的珍品，每一个拿出去都价值连城。

封熠刚刚从那个晚辈礼缓过来，就再次被郝沉的薄礼□□给砸懵了。这五个礼盒像是宝塔一样垒在他手里，礼盒高的都把他视线遮住了。

而郝沉并没有就此停下的架势，他似乎还准备继续往外边掏礼物，好像打算用礼海战术，那么多礼物，不怕岳父不喜欢。

封烨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先是将那个五个宝塔礼盒从他师父手上接了过来，然后又立刻转过身，将这座塔扔回了郝沉手上。

郝沉下意识的伸手一接，五个礼盒抱了个满怀，眼看着是腾不出手去继续拿了。

唯恐郝沉继续搞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幺蛾子，封烨连忙对着自己师父提议道：“师父，我们先回蓬莱岛吧。”

这本来也是封熠的打算，只是被郝沉给打断了。现在封烨再提起，他便点头应允了一声。

得到首肯，封烨便扯着封熠的袖子，脚步匆匆的走在前面，而郝沉，则抱着他那个遮挡视线的礼盒塔坠在他们身后。

这五个大小不一的盒子拿在手里本来就不太稳，更何况他现在走的并不是平地，而是波涛起伏的海面，所以他走的摇摇晃晃，速度自然也快不了，被前面那对师徒越甩越远。

按理来说，封熠应该陪在客人身边，亲自将对方带上蓬莱岛，而不是这样丢下对方独自走在前面。

不过封烨拉着他似乎有话想说，而且，这位北冥之主接连的举动也确实弄得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封熠没有反抗，跟着封烨走在了前面。

在走了一小会儿后，封烨回头看了郝沉一眼，确认距离拉的差不多了，这才放慢了步伐。然后，琢磨着为郝沉辩解一下。

如果要为郝沉的表现打分的话，开头还算及格，从行礼那一步开始滑坡，到最后已经雪崩了。

封烨感觉第一面见成这样，搁谁心里都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师父能喜欢郝沉的，又顾着那条鱼的面子，所以这才将封熠拉到前面来单独为郝沉美言几句。

只是琢磨来琢磨去，也无法解释郝沉这一串操作是怎么个情况，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师父心里现在对郝沉是什么想法。

对症才能下药，封烨决定直接询问，再根据他师父的观感来为郝沉辩解：“师父觉得他怎么样？”

封熠沉吟了片刻，才委婉的来了一句：“他...挺热情的。”

说话间还带上了点难忍的笑意，见识过那么多来客，却从没见过这样上来就送一沓礼物的，说是薄礼，厚重的拿去做嫁妆估计都绰绰有余了。

封烨稍稍安心，听这话里的笑意就知道他师父对郝沉起码没有什么坏的观感，顶多就是觉得这条鱼有点莫名其妙而已。

不过，虽然只是有点莫名其妙，但封烨还是要维护一下郝沉的形象的。他试着改变封熠的看法：“他其实平时不是这样的...”

封烨说话时神态有点忐忑，并不明显。他惯常是这样，在差不多相当于人类十一二岁的年纪里，就开始故作沉稳，大概是觉得那样比较有男子气概，比较像是能靠得住的样子，所以他努力的将喜怒练的不形于色。

可是那时候他才五百多岁而已，化为人形的身量还不到一米五，那么一个不到别人胸膛高的少年整天板着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会让人觉得他真的沉稳靠得住，只让封熠心里觉得他这副表情挺可爱的，所以封熠也不阻拦他这么练。

可约莫是哪一步出了偏差，练到最后，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沉稳，他倒也练出来了，可是还附带了一副面无表情时就让人觉得冷酷凶厉的冷脸。

而且他年岁越长，某些代表了弱点的表情变化就越不明显，像是眼下的这种忐忑，就属于封烨绝不会将其外露的情绪。

要不是封熠将封烨从小养到大，对他各种表情的细微变化熟的不能再熟，封熠还真看不出来。

他心下惊奇，封烨的胆子有多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在封烨还是一只实力并不强的幼蛟的时候就敢去各种危险致命的地方乱闯，龙潭虎穴前也没见封烨忐忑过，但眼下，他确实在忐忑。

而那个让封烨忐忑的原因...封熠的视线往后扫了一眼，那礼盒垒的太高，他没看到郝沉的正脸，但他却也盯着郝沉的身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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