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亲上加亲~第88章 洞箫箜篌

封如故走出茶室,掌心扇一展,四下观望一番,向南廊走去。

路过一名闲观窗外落花的女子身侧时,他微微驻足,看她片刻,便微叹一声:“……可惜。”

那女子果真回首:“……公子?这声‘可惜’,叹的是谁?”

封如故将扇子轻抵在鼻尖:“你身上所熏香料‘傍琴台’,本该是上佳的风雅之物,却有一味龙涎选得不好,香味落了些下乘。该选色白上佳的龙涎,研细调和才是。”

将一双剑藏起后,封如故一身贵家公子的习性便彻底展露无遗。

品茶、论香、作曲,他皆能信手拈来。

不多时,他便与那萍水相逢的茶女顺利结下了知己之缘,在临水小轩窗下对坐而谈,甚以为欢。

如一则在不远处的一处空茶座边坐下,望着游刃有余的封如故,不禁想到了,上次他们前往水胜古城、调查练如心之事时,封如故也是这般熟稔地与一琴女攀谈,仿佛他天生该属于这样的花花世界。

思及此,如一解开随身锦囊,取出一只有些旧了的纸蜻蜓。

当初,封如故叫这只蜻蜓飞上了自己的肩头。

而如一之所以将其保留至今,只是不愿将这种废纸随手丢弃,是以才随身携带的,绝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他岂是那种被小所支配的人?

这般想着,他探指轻抚了几下蜻蜓的翅膀,将那纸张展开。

里面还有封如故潇洒有余、力道不足的字迹。

如一想到,方才封如故写出自己生辰八字时,字迹亦是如此。

罗浮春、桑落久,还是义父,都是亲眼看他落笔的。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也就是说,他一直是这样的笔迹吗?

那么,他真的不是义父?

想到燕江南对他的“小师兄”之称,如一实难轻易释怀。

他习惯数念珠以消心头戾气,如今手头空空,便低头一下下搓着襟摆,在外人看来,倒是个害羞拘谨的模样。

一名年轻的侍茶女观察他许久,心有所感,索性在他身侧坐下,主动同他:“妹妹,那是你什么人?”

如一将纸蜻蜓重新折好,拢在掌下,不给不相干的人看:“……不认识。”

他声线偏于清冷,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音,因此茶女也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

侍茶女笑道:“他与怜姑娘攀谈,你在旁一眼一眼地看他,又不肯接近,怎么能说不认识?”

如一:“与我何干?”

她细细观察着这冷艳姑娘的神情,了然道:“心上人?”

如一羞恼:“……一派胡言!”

见如一撇开眼睛,侍茶女柳眉微动,笑容灿烂,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好好,不是心上人。”

如一:“……”他觉得哪里怪怪。

这侍茶女来的年头才三两年,资历不足,与那位来了七八年、可以随心情凭窗赏花的怜姑娘不同,她即使有心多逗逗这个易害羞的妹妹,也不能在闲谈上多耽搁,冷落了客人。

她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同如一姐妹交心:“若是有情,早早定下最好。我看他……”

她指一指封如故:“我呀,见过许多男子,看得出来,那是个心不定的风流人,想拴住他怕是不易,得格外花心思,格外下功夫。”

说完,她便提着一把鹤嘴长壶,施施然走了,留如一一人若有所思。

那边厢,怜姑娘也被老板娘唤走,临行前依依难舍,走出几步,方回首对封如故道:“封公子,明日你还会来吗?”

封如故:“说不好,或许明日,或许后日。”

怜姑娘脉脉含情:“那我等你。”

待怜姑娘走后,封如故端着一杯茶汤,轻快走到如一身侧,拉开凳子坐下:“游姑娘,打听到了。”

如一凉凉道:“云中君好本事。”

封如故骄傲:“那是。你听我说——”

他往如一这侧靠了靠,自然伸手压在他膝头上,同他作出耳鬓厮磨的亲近模样:“梅花镇中最早遇害的一对小夫妻,死在四个月前。但在那之前,并未有镇中年轻女子在婚嫁一事上有所不顺,并因此而受害丧命的。官府张贴出来的女人画像贴遍全镇,镇中也没有识得她是谁的。”

如一望着他,淡淡嗯了一声。

封如故拿扇柄轻轻支着下巴:“一个梅花镇中无人见过的女人,偏偏要针对梅花镇中的新婚夫妻,一一索命。倒真是耐人寻味。”

如一:“云中君可还问出了些别的来吗?”

封如故:“时间有限嘛。”

他口咬住杯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由得杯子落在掌心,细细把玩:“不过,我们既然已要结亲,那不如把那背后弄儡之人抓来,亲自问一问。”

如一起身,道:“既然云中君把该问的都问过了,那便回去吧。”

封如故看一眼窗外:“天色还早嘛。”

如一说:“是时候沐浴了,身上的‘傍琴台’缺了一味上好龙涎,终究不美。”

封如故一愣,凑近如一的脸。

如一转开,他又凑上去。

封如故:“生气啦?”

如一:“可笑。”

封如故:“真生气啦?”

如一:“幼稚。”

封如故:“我送你个东西吧。”

如一:“无……”

如一:“……何物?”

当封如故把那东西捧出来后,如一的脸垮得比方才还厉害十倍。

偏偏封如故特意对他的黑脸视而不见:“这是我为你采买衣衫的时候顺道买的,是上好的青雀头黛与桃花口脂。粉白黛黑,唇施芳泽,到时候再配上一副上好的凤冠头面和正红霞帔,大师大概就是这梅花镇里最美的新娘子……嘶——”

封如故本意就是要惹他生气,没想到效果好得过了头。

如一一把握紧他撑在自己膝上的腕子,气得直咬唇:“别把我当作女人!”

女子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但……

但他就这样喜欢女子吗?

如一正苦于无法描述此刻心中的感受,便听那边厢封如故委屈道:“大师,我疼。”

如一蓦然惊觉,想起他这人体质特异,稍微用点儿劲就是一身淤青,忙松开手来。

封如故撩起袖子,被他握着的地方果真红了一圈。

这点小小的痕迹,却叫如一无端想起了封如故掩藏在青莲之下的半身凌迟伤痕。

一阵怪异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

起初,他的心只是像浸了醋似的,酸津津地发着紧。

等他开始细想封如故受伤时可能的情境时,那团软肉竟毫无预警地疼了起来,疼得实实在在。

如一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你……”

“你对我一点也不好。”封如故利索地把东西重新收好,“不喜欢就算了,不送给你了。”

封如故一转身回了茶室,留下如一在原地,一时怔忡。

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个有点滑稽且莫名的念头。

他不能把封如故按在地上。

……地上太冷太硬,封如故怕是受不住。

……

打探完消息,他们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海净早就把众人的行李安顿好,乖乖立在门口等候,大家一回来,他便主动走到了他家小师叔身边。

尽管他家小师叔作这般女子打扮,但海净一来不敢笑,二来,如一在用纱巾挡住喉结和英挺的面部轮廓后,海净看着他时,甚至还有点脸红,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细声向众人禀告:“端容君单独一间,小师叔与云中君一间,浮春落久一间。小僧问过店老板,我半夜可以抱床被子睡在走廊。”

封如故随口问了一句:“梅花镇是个小镇,客栈房间怎么也这么紧俏?”

海净乖乖道:“没有呀,都是空房。”

众人:“……”

海净环视一圈,见众人神色各异,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办错事了:“小僧想着,若是每人一间房,实在有些贵。况且之前一直是这样安排……”

如一并无什么异议。

谁想,常伯宁在旁开口了。

“俭省一些也好。”常伯宁拉拉封如故的腰带,温和道,“如故,我与你一间吧。”

如一:“……”

封如故意味深长地看了如一一眼:“是啊。按规矩,新嫁女在大婚之前,以示郑重,不可与心上人再会面呢。”

如一偏过脸,似是在生闷气。

真是厚颜,你是谁的心上人?

封如故欺负完了如一,才心满意足地转向了常伯宁:“走吧,大舅哥。”

常伯宁拉着他往房间走去。

他温柔询问:“你垫了几层?脚疼不疼啊。”

“可疼了。”封如故熟练地对自家师兄撒娇,“大舅哥能受累抱着我走吗?”

常伯宁没说什么,一低身,将封如故打横抱起,还特意护住他的头,避开了栏杆。

师兄弟二人自幼亲厚,封如故视常伯宁为父为兄,被自己爹和哥哥抱着,在他看来没什么丢人的。

他回过头去,看向如一,见他冷冰冰的眼睛,想,果然还在生气。

他暗喜自己在他心中讨人厌的程度正在直线上升,想必假以时日,那点似有还无的情愫早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他心里松快了一点,却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失落。

……如果到了他真的厌恶自己至极的那一刻,他怕是就真的彻底与自己成为陌路了吧。

他们有缘做了四年父子,后来,又做了十年陌路人。

再见面时,孩子已不是那个孩子,而是多了些……叫人说不清楚的东西。

如果再度沦为陌路的话,他就再没办法同他一起笑闹,逗弄他,欺负他,也无法同他在遇到事情时,彼此心有灵犀地一点头,就能心领神会了吧。

但他的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

……何必惋惜?就这样吧。

封如故抬起手来,笑眯眯地同如一告别:“媳妇儿,回见。”

如一:“……”

封!如!故!

他为何能躺在义父的怀里,还笑得那般开心?!

偏偏在旁,罗浮春由衷地叹了一句:“师父与师伯真是感情笃厚啊。”

“师兄弟嘛。”桑落久软声道,“就像太师父与太师娘,都是师兄弟,日夜相处,又同甘共苦,很容易生出别样情愫来的。”

罗浮春笑道:“也未必!就像我与你,就大不相同!”

桑落久负手看他:“是吗?”

罗浮春揽住他的肩膀,大咧咧地拍一拍:“当然,我们可是最亲的兄弟,只比血亲差一层呢。”

“哦……”桑落久笑靥温和乖巧,“但在落久心里,师兄更胜血亲呢。”

罗浮春一顿,这才想起桑落久所谓的“血亲”做过的一干懊糟事情,心里一软,更疼了这师弟几分:“好啦好啦,莫要多想,如果你愿意,你大可以将我视作你亲生的哥哥!”

“多谢师兄。”

桑落久仰起脸,看向如一,笑意盈盈:“不过,事有万一。如一居士曾认师伯做义父,有朝一日,说不准要亲上加亲,叫师父一声干娘呢。”"

第88章 洞箫箜篌
  如一:“……”
  如一简洁道:“你们早些歇息。”
  言罢, 他用力地拂袖而去, 垂落的袖口挡住了他紧握着的拳。
  送走如一,罗浮春与桑落久回了他们的房间。
  罗浮春看桑落久心情不差地铺床放水、眼里淡光熠熠的样子, 心情也不自觉跟着好了起来:“笑什么?”
  桑落久:“因为遇到了有趣的事情。”
  罗浮春在床沿坐下, 好奇心十足:“什么有趣的事情, 跟师兄说说看?”
  桑落久温驯道:“人生在世,总要找一些愉悦的事情做, 个中快乐,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呢。”
  说着, 他跪在被子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轻轻地将一只手抵在罗浮春微分开的膝盖中间:“……比如和师兄在一起,落久就总是感到愉悦。”
  若在以往,罗浮春定然不会对这简单的一句话胡思乱想,一笑而过便是。
  然而, 桑落久关于风陵师兄弟的高论言犹在耳……
  罗浮春心陡然乱了一瞬, 再看向自家小师弟时, 突然就不那么坦然了。
  为掩饰尴尬,他大力拍打着桑落久的肩膀,勉强笑道:“这是……当然的,你我是兄弟嘛,待在一起,总该是快活的。”
  桑落久跪坐在他面前, 笑微微的:“是。那落久可否先去沐浴?”
  罗浮春:“啊……嗯。去吧去吧。”
  等桑落久跪在他面前,把上面的领口解开两枚扣子,罗浮春才意识到这情形好似有哪里不对,猛然弹起,又一头撞上床框雕花,立即痛得蜷了起来。
  桑落久给他揉脑袋,笑说:“师兄反应怎么如此之大?我们同床共枕,起居共沐,又不是一日两日,师兄作这般反应,倒是吓着落久了。”
  闻言,罗浮春顿感歉疚,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安抚受惊的小师弟,道自己无事。
  待桑落久带着一脸莫名愉悦微笑转入屏风后,罗浮春以手扇面,想,他是不是该找个道侣了。
  另一边,海净与如一住入了同一间房。
  在无人处,如一总算换回了雪白袈裟,一头乌浓长发解散,端坐在榻上,低头翻书。
  海净偷眼看他,只觉奇异。
  他家小师叔,算是寒山寺中的异类奇葩了。
  剃度为僧,却不烧戒疤;守持诸多戒律,唯破杀戒;能为超群,却始终只是个居士。
  所谓居士,是在家修行之人,可不剃度,只需守三皈五戒,连尘缘都不需全然断绝。
  这趟出门前,因为如一性情冷淡,难以相与,海净只敢在远处默默崇敬着如一,对这小师叔并不算熟悉。
  如今陪他走得多了,见得广了,海净才发现他尘缘未平,仍有牵挂。
  所以,他为何要留在寒山寺中强自苦修?
  这难道不是自苦?
  海净心里向来憋不住话,有问题便问了。
  “非是自苦。”如一翻一页书,答道,“彼时,我在街口,等一归人。有一名寒山寺老僧路过,以为我迷途,就给了我一口粥饭。我便问他,何以为报?”
  如一眼前又出现了昔日之景。
  那鹤发鸡皮的老僧人说了许多施恩不求偿的话,但还是游红尘的如一仍要报恩。
  老僧自也没有强行拦着不叫人报恩的道理,只是请他吃了一盅化缘来的饭而已,要如何还呢?
  他于言辞上不大精通,为难地摸摸游红尘额头,干巴巴道:“广结善缘,与人为善吧。”
  游红尘:“嗯。我记下了。但这是为世人做的。我可以独为您做些什么?”
  “为着老僧?”
  老僧人失笑。
  他佛性偏钝,说不出来什么“我便是世人之一”的大道理,只觉得这孩儿着实固执,索性把近来的烦恼与他一股脑儿说了:“老僧啊,惟愿寒山寺一切平安顺遂。近来寒山寺四周颇不太平,小贼众多,时常有翻墙溜入饭堂,窃饭盗碗的,有时连吃带拿,还会刮走灯油,让佛前的长明灯灭了好几回。虽说佛要渡世人,但总让和尚吃不饱饭,也不大好。”
  ……
  如一回忆过后,再翻一页书:“我那时向他保证,寒山寺从此无贼。”
  海净呆了一呆,犹豫着问:“……那位长老是寺中哪位高僧?”
  如一道:“他原是看守寒山寺物库、并负责采买佛前灯油之人,法号净宽。你没见过他,我来寺第二年,他就因病过身了。”
  海净没想到,如一会因为区区一饭之恩,守寒山寺十载。
  他由衷道:“小师叔讲恩义,守承诺,是上上之人。”
  如一自嘲地重复了一遍:“……上上之人。”
  他最想报恩的那个人,却不要他任何报答。
  况且,他现在竟还弄不清楚,他究竟要报答谁。
  海净凑近了些:“……小师叔。”
  如一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问:“还要问何事?”
  海净好心提醒:“书拿反了。”
  如一:“……”
  他正要若无其事地将书正好,便突然听得窗外不远处多了一道人声:“师兄,来看来看。”
  ……又是他。
  封如故又在弄什么玄虚?伤势刚好,就不肯卧床好好休息吗?
  如一握紧书卷,站起身来,在蛎壳窗前观察外面的景况。
  双僧双道比邻而居,各得一方小小拱状亭台,到了晚上,可在此处品酒赏乐,一樽还酹江月,好不快哉。
  此时,封如故正趴在他房间的亭台栏杆之上,高谈阔论:“我就说此处最好,正对面是一大片湖,到晚上定是热闹。”
  常伯宁:“就怕晚上笙乐琵琶,会不会扰你安睡?你的伤才刚刚好些。”
  封如故摆摆手:“我最喜欢人间声色,有了这些啊,什么伤都不怕。”
  常伯宁闻言动念,思及这些年他枯坐山中之事,心中对他有了歉疚,摸摸他的后背,道:“好了,如故欢喜就好。今夜师兄给你做些小食,由你闹到几点,师兄都陪着。”
  封如故欢呼一声,扑在了常伯宁怀里。
  常伯宁很是满足,搂住他的腰上下颠一颠,低声道:“又轻了,是不是?”
  常伯宁本是尚书公子出身,十字不沾阳春水,直到他家小师弟来到风陵,胃口不佳,趴在床上撒娇不肯起来,他才第一次摸进厨房。
  他身上的那点仅有的人间烟火气,都是封如故带给他的。
  封如故搂着常伯宁的脖子,想,隔壁应该能听见这边的动静吧。
  他家小红尘为人最是正经,一不喜人同他开口舌玩笑,二不喜人与他肢体相碰,三不喜人为人轻浮,四不喜人软骨头撒娇,五不喜人与他的宝贝义父过于亲密。
  尤其是这最后一点,他无亲无师无友,一生只得一个义父,在亲情一途上,难免有独占之欲。
  他不也正因为这,才这般厌恶未曾谋面的自己吗?
  这一日,他便把禁忌触碰了个遍,想必这样折腾下去,他那点不该有的心思,该是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才是。
  隔壁的如一的确如他所料,气得连晚饭也没去吃。
  他去了湖边散步,为避免被人看出身份,他特意除去僧袍,换上便装,又戴了面纱,掩住了面目。
  若与封如故再同处一片屋檐下,他怕是会被此人活活气死。
  梅花镇本不算大,桥多水多,镇中人多爱风雅,常弹琴抚瑟,弄月吟风,夜半之时,多有靡靡之声在江畔湖心回荡,有楚调,有相和歌,有凄声,有雅乐,确是热闹。
  镇中有鬼日久,却也只杀新婚夫妻,青年男女们并不很惧怕,仿佛是末日狂欢一般,越发频繁地在外寻欢作乐,好排忧解乏。
  湖边乐声不绝于耳。
  如一的一切皆是义父亲自所授,音律亦是如此,他听过几耳,心中便大致判明了孰优孰劣,也难免技痒起来。
  他在义父熏陶下,也是爱乐之人,无奈佛寺里清修苦寂,自是用不起箜篌这等雅乐之器,如一便自制了一根紫竹洞箫,闲暇时聊以自娱。
  如今闲来无事,他索性坐在湖边,于众多乐音之中,信手吹奏起来。
  他只是兴之所至罢了,起初只吹出断续闲音,说不出自己是何心境,后来渐渐断曲成篇,也不过是信口吹来,不属任何一篇已有的乐歌,不过是吹与自己听罢了。
  然而,孰料,一道空灵琴音,遥遥渺渺地跨水飘荡而来,凑上了他的节拍。
  起初,如一以为是巧合,便自顾自吹演下去。
  他想象自己于接天的莲叶中遨游。
  谁曾想,那箜篌音竟轻易体悟出了他的意思,追随于他,越见泠泠,如见碧荷万顷,放舟难行。
  如一心里想着松声,那人便能奏出松涛之韵。
  如一口中吹着明月,那人便能弹出彩云遮天。
  渐渐的,如一弹出自己怅惘的心事,诸般犹豫困顿缠绕心间,叫他乱麻缠心,难得逍遥。
  这等复杂的意图,对方竟也轻易解出了意味,乐音疏朗,奏流水之音,示意他光阴如水,不如及时行乐,去做心中之事,莫要犹疑,耽搁时光。
  如一的箫声戛然而止,目光定在了封如故灯火摇曳的窗棂边。
  他总算听辨了出来,那乐音,是自那里传出的。
  那箜篌之音失了凭依,也乍然消失。
  如一往那方向迈出了两步,一颗心狂跳不已。
  是……你吗?
  是义父吗?
  如一将洞箫收起,快步奔往客栈。
  他不敢动用灵力,只一路奔跑回去,不经敲门,便莽撞地推开了封如故的房门。
  常伯宁正扶着那部凤首箜篌,坐在房间中央。
  见了他,常伯宁马上道:“如故不在。”
  如一望一眼房内,心中也空荡了一下,将目光重新对准常伯宁时,竟有几分心不在焉:“义父……琴艺精进不少。”
  常伯宁:“……?”
  常伯宁:“……啊。”
  常伯宁:“咳。闲手玩一玩罢了。”
  那种无话可说的感觉再次袭来。
  二人两相沉默了一阵,各怀心事。
  如一以为,在万千曲调中,他唯一的知音,只有义父一人而已。
  但他一路奔上来的瞬间,心中却在想,若那弹琴之人是封如故,就好了。
  如一想,终究还是义父。
  他说不清心中此刻的滋味,只好略略一低头,拱手告辞:“义父,搅扰了,早些安寝吧。”
  待他离去后许久,封如故才打外面回来,面色不佳。
  常伯宁一看便知道他出师不利:“可找到那吹洞箫的人了?”
  封如故摇头:“萍水相逢也罢,都是缘分,不必相见。”
  话虽如此,他那张失望的脸着实叫常伯宁忍俊不禁。
  常伯宁不通音律,却很能感受到封如故的心情:“还是很不甘心吧?”
  封如故委屈道:“嗯。”
  刚才洞箫声一停,封如故心急得很,怕那知音走脱了,还特意叫自己用灵力送他下楼去寻。
  只是湖畔边再找不到吹洞箫的人了。
  封如故一点头,轻轻搓捻着手指,指上犹有箜篌弦的凉意。
  常伯宁想说些别的话来安慰他:“刚刚如一来找你。他似乎听到你弹琴了。”
  封如故失了那与他和歌的知己,也没了再弹奏下去的兴致:“不弹了不弹了。”
  他是特意问过海净,知道如一出去散步了,才捧出箜篌来,随便弹上一两个音的。
  至于在万千靡靡之声中找到那清越的洞箫之声,纯属意外之喜。
  只是这意外之喜走得太快,他甚至还来不及追。
  封如故将箜篌收起,伏在小小亭台边,专听那些船上花魁俗艳的曲调,以此解忧自娱。
  隔壁的如一坐在与亭台一壁之隔的乘凉木椅上,只能看到归来的封如故对着那些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摇头晃脑打拍子的模样,心想,这果真才是封如故的品味。
  然而,他仍是忍不住注视那品味俗气的青年。
  封如故的倒影落在窗上,随晃动的灯火而左右飘忽,伴随他偶尔的笑声,让人只觉他的影子都是活色生香。
  如一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追随他落在壁上的影子,凌空轻轻抚摸。
  今日,那侍茶女的话在他耳畔响起。
  待他,要格外花心思,格外下功夫……
  如一出神许久,方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手猛然往下一压,整个人也霍然站起。
  荒谬!太荒谬了!
  他何必要在封如故这个世上顶俗之人身上消耗心思!
  他就不该回来!
  天色还不算太晚,他索性去了梅花镇的夜市。
  此处灯火辉煌,好一派尘世光景,如一独身一个行走其中,仿佛一个局外之人。
  直到一声叫喊,把他拉回了红尘:“这位客人,看看上好的梳子罢。”
  梳子……
  如一无端想到前些日子里,封如故被中蛊的自己欺凌,乌云似的长发散在雪白枕上的模样,不由驻足凝视。
  贩梳的人马上起劲儿地推售起来:“客官,这里有上好的绿檀梳,玉梳,牛角梳,您看看,喜欢哪一样?”
  如一:“嗯。若要赠人以梳,选哪把合适?”
  “赠给女子吗?”
  想到今日封如故赠给自己的眉黛与口脂,如一负气道:“是。”
  他又强调一遍:“我们很快便要成婚。”
  听到“成婚”二字,贩梳人有些紧张:“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如一道,“从其他地方来的。”
  贩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客人既然是从其他地方来的,那就应该是返回他在的地方结亲娶妻。
  只要不在现在的梅花镇娶亲,他便能放心卖梳了。
  他重新堆上了暧昧的笑容:“那客官可是选对了。”
  如一于情爱一途上实在懵懂,着实不懂这些繁芜的尘世规矩,也不懂老板为何发笑,只默默一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话。
  “客官是想要素雅些的,还是精致些的?”
  如一:“……贵些的。”
  封如故那等矫情奢靡之人,又娇得像是块易碎的璧玉,万般东西自是要最好的。
  贩梳人也不含糊,开了一方小小的描金匣子,从里面取了一柄玉梳,式样古朴简洁,身雕兰花,倒也清雅。
  如一看一眼,觉得尚可,便取了银两,交付老板。
  他想,这是街边随便买来的,不算什么心意,也不算花时间与功夫。
  封如故送眉黛口脂,自己总该有些相报。
  递过描金匣子时,贩梳人意有所指地笑道:“客官,新婚乃是喜事,小店赠了一样东西,垫在匣子下的软垫内,要记得取用啊。”
  如一嗯了一声,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他为了表示“本人漫不经心”,不曾细细翻看梳子,更未曾注意到,梳子背面有一句题诗:
  “待到千金春·宵时,且描眉黛如远山”。
  作者有话要说:  如一:淫·词艳曲,品味低俗,成何体统!
  咕咕对着梳子念:待到千金春·宵时……
  如一:???

分享到:
赞(98)

评论20

  • 您的称呼
  1. 久久蔫坏,把小红尘往醋缸里摁(⁎⁍̴̛ᴗ⁍̴̛⁎)

    无七(戚容老可爱等一只夏夏)2020/08/26 16:55:59回复
  2. 【他不能把封如故按在地上。
    ……地上太冷太硬,封如故怕是受不住。】
    咕咕那么娇嫩,肯定是要在床上呀

    落久:师兄傻乎乎的,好可爱。师父穿增高垫,好可爱。如一居士吃醋,好可爱。
    没有我们黑莲花小落久不能欺负的人

    左抱行之,右搂咕咕2020/10/11 14:19:34回复
  3. 小红尘第n次吃醋 (到底什么时候开车 期待jpg

    落久会和浮春会在一起的吧?

    2020/11/26 00:31:22回复
  4. 哈哈,落久就是个助攻小可爱

    看遍此网2020/11/27 10:54:52回复
  5. hhh
    落久这样的性子心智 不当绝世大反派 真的是可惜了(x

    匿名2020/12/07 07:02:18回复
  6. 久久太腹黑了咳咳哈哈哈哈哈,强灌醋坛子

    含泪啃馒头2020/12/11 15:48:49回复
  7. 那啥,這裡少了88章,記得出去找找呀~

    蘆薈2021/02/09 16:49:09回复
  8. 哈哈哈好喜欢落久

    又是站错cp的一天2021/03/10 23:20:55回复
  9. 哈哈哈哈落久太可爱了

    匿名2021/05/07 15:57:05回复
  10. 又被吞了一章?!

    晚宁大宝贝2021/06/25 16:32:46回复
  11. 作者有话要说:绿茶落久,在线掐挑w

    匿名2021/07/25 21:40:39回复
  12. 落久蔫坏哈哈哈哈哈

    江停老婆2022/01/14 08:44:31回复
  13. 哈哈哈哈哈小红尘还是个小傲娇哈哈哈哈哈 o(*≧▽≦)ツ ~ ┴┴

    胡易洋2022/02/05 21:39:21回复
  14. 落·真·黑莲花·久,哈哈哈,落久蔫坏蔫坏的。落久得单独出本书,不做腹黑主角太浪费

    落落2022/02/19 11:39:08回复
  15. 落久真是豪华版情境小推手

    西风2022/03/06 23:32:00回复
  16. 落久不当攻可惜了,浮春这么蠢迟早被压

    匿名2022/04/02 16:49:23回复
  17. 我都替小红尘把醋吃饱了

    匿名2022/04/12 13:43:51回复
  18. 落久诛得一手好心

    匿名2023/01/10 23:30:43回复
  19. 88章在这章里面呢 不少

    无名客2023/08/14 19:10:41回复
  20. 落久这个腹黑BOY好喜欢说话结尾带“呢”呢,哈哈

    匿名2023/09/16 17:23:54回复